作者:素光同
皇帝开始重用东无。他把东无培养成酷吏,派遣东无镇压南方?各大省份的名门?望族。皇帝或许是自比于?兴平帝,但他的所作所为远比兴平帝残忍得多。他利用东无的恶名,使得达官显贵畏惧他。
东无只是皇帝的一把刀。皇帝其实也希望,东无得罪权贵,又被?权贵暗杀。
皇帝千算万算,偏偏算漏了一条——东无并没有在南方?省份大开杀戒。
东无勾结了当地的名门?望族,暗中发?展了许多年,沿海省份遍布东无的党羽。此外,东无及其同党总是不择手段地刮取民?脂民?膏。
方?谨、华瑶和司度尚且知?道?轻重缓急,东无不仅毫不收敛,甚至无恶不作。
东无巧立名目,掠夺南方?各大城镇。当地官员也监守自盗,趁乱贪污,至少有上千人参与其中,人人都觉得有利可图。
正因如此,孟道?年才会死谏。
若不是去年那?一场瘟疫,东无的党羽甚至不会浮出水面。东无韬光养晦,早已?在无形之中动摇了大梁朝的国本。
方?谨当然也明白?东无的手段。若论财力和武力,方?谨都不如东无,这也是她近来心烦意乱的原因所在。
方?谨有她自己的打算。她不再与杜兰泽、顾川柏谈论公务,转身?走向了内室。
趁着方?谨还没走远,杜兰泽赶紧说了一句:“本月的月底,大理寺要?举行一场三司会审,审理虞州的风雨楼悬案。风雨楼案发?当时,微臣正在虞州的山海县。今天夜里,大理寺卿传来一封信,要?求微臣明日一早去大理寺接受审讯。”
今天中午,太后特意传召了都察院、刑部、大理寺的高官,问起了几个案子的审理情况,“风雨楼悬案”正是其中之一。
太后当政,满朝文?武不敢懈怠。
杜兰泽作为“风雨楼悬案”的目击证人,理所当然地收到了大理寺卿的信件。又因为杜兰泽现在是方?谨的近臣,大理寺卿不敢得罪她,信中的措辞十分客气。
方?谨背对着杜兰泽,不甚在意:“你且去吧,无妨。”
杜兰泽再次伏拜。
*
次日早晨,京城又下了一场小雨。
杜兰泽撑着一把伞,站在马车的侧门?边上。
她朝着远处望去,蛛丝般细密的雨幕中,渐渐走来一道?人影。
此人身?量高大,体格健壮,穿着一件黑缎银丝的宽领窄袖长袍,仪容风度都是十分的利落干练。他腰间佩着一把长剑,剑柄上刻着“关合韵”三个字。
“关合韵”正是他的名字。
他的武功远在燕雨之上。燕雨瞧见了他,就像被?人扒光了衣服,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羞耻。
关合韵是方?谨的侍卫长。他伺候方?谨多年,深得方?谨的器重。他只比燕雨大了四岁,燕雨的武功却差了他一大截。
关合韵的轻功很?强,步子也迈得很?快。没过多久,他便走到了杜兰泽的马车之外。直到此时,他才撑开一把绿绸伞。
他把杜兰泽和燕雨都罩进了伞里:“杜小姐,请上车吧。”
燕雨看着自己头顶上的伞面,敢怒不敢言。他扶着杜兰泽走上马车,与杜兰泽一同坐进了车里。关合韵骑着一匹马,随行在侧。
不用问也知?道?,方?谨派出了关合韵保护杜兰泽,既是“保护”,也是“监视”,方?谨不会允许杜兰泽单独外出。
约莫两刻钟之后,马车抵达大理寺的门?口?,关合韵也翻身?下马。他领着杜兰泽走入大理寺,竟然迎面撞见了谢承均。
谢承均不仅是大理寺少卿,也是谢云潇的舅父。
杜兰泽微微屈膝,对谢承均行了个礼。她还多说了一句:“近来大理寺一连审理了好几个重案,谢大人辛苦了。”
谢承均道?:“杜小姐客气了。我只负责了一个案子,三月份的御林军内乱,刑部审过了一遍,大理寺还要?再审一遍。”
杜兰泽道?:“御林军内乱一事,实在骇人听闻。御林军分不清敌我,以至于?自相残杀,错失了反败为胜的机会。”
第131章 关外鸿声断 华瑶属实是罪不容诛
关合韵忽然跨出?一步,挡住了杜兰泽的视线。他?的身材高大魁梧,像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,屹立在杜兰泽的眼前。
杜兰泽十分厌
恶关合韵,但她不?能推开他?。她静立不?动,如同一座雕像。
关合韵看着谢承均,缓缓地说:“杜小?姐正要去刑堂受审,这是十万火急的差事,万万耽搁不?得。我们先失陪了,请您包涵。”
言罢,关合韵径直向前走,步子迈得很大。杜兰泽匆匆忙忙跟上他?的脚步,甚至没来得及与谢承均告别。
燕雨见状,隐隐感到一丝怨愤。他?出?声?道:“关大人,您行行好,走慢一点,杜小?姐是读书人,她跑步都没您走路快。”
关合韵斜瞟了燕雨一眼。只这一眼,便让燕雨汗毛倒竖。
燕雨不?自觉地挺起胸膛,故作镇定地说:“杜小?姐是殿下的近臣,咱们做奴才的,应该把?杜小?姐伺候得妥妥帖帖……”
“帖”字还没念完,关合韵反手一转剑柄,剑鞘携裹着一阵疾风,重重地拍向燕雨的膝盖。
燕雨惊慌失措,连忙闪身躲避,仍然听见“咔嚓”一声?巨响,他?左腿的膝盖被剑风震得脱臼,仿佛刚刚承受了一场酷刑,疼痛一刹那传遍全身,他?狼狈地摔到在地上,束发的缎带都散开了。垂落的一缕发丝划过耳畔,他?心里?又惊又怒又恼又恨,真想一剑捅死关合韵这头畜牲。
关合韵居高临下,审视着燕雨:“我瞧你毛毛躁躁的,跟个?没长大的混小?子似的,你从前的主子还真是娇惯你,半点规矩都没让你学过。”
燕雨沉默地低下头。纵然他?有一千个?、一万个?不?服气,他?的武功比不?上关合韵,他?的官阶也比不?上关合韵,他?与关合韵的实力相差悬殊。关合韵打他?骂他?教训他?,他?不?能说半个?“不?”字。
他?快要气死了。
他?的眉宇间凝结着一股压抑已?久的愤懑之气,他?这一副神色又被关合韵看在眼里?。
关合韵不?怒反笑:“你没什?么本事,气性还挺大。”
燕雨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,凉意浸透了他?的身体。他?把?脸埋进了臂弯,嘟囔道:“对对对!我是没本事、气性大的狗奴才,您是本领强、脾气好的大老爷,行了吧?”
关合韵稍微抬高剑柄,杜兰泽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。她低声?道:“关大人,您别忘了,您正站在大理寺的走廊上,您的一言一行都会引人注目。”
关合韵抱臂立在一旁,臂膀上的肌肉轮廓格外刚硬。他?平静地回答道:“我确定周围无人,才会对燕雨出?手。您正要去刑堂受审,刑堂是一个?容不?得半分差错的地方,燕雨口无遮拦,实在不?适合跟着您去面见大理寺卿。”
言罢,关合韵转头看向他?的属下。他?命令属下把?燕雨抬走,还对燕雨说:“你回到马车上,老老实实养伤,不?该说的话别说,不?该做的事别做,如果你抗命不?遵,坏了规矩,我会亲手打断你的双腿。”
燕雨被他?气得双眼通红。
杜兰泽竟然默认了关合韵的安排。她没有为?燕雨辩解一句。燕雨知?道杜兰泽肯定有她的谋划,但他?永远猜不?透她的心思。
他?从来不?觉得自己是一个?愚笨的人。可是,在她的面前,他?常常有一种羞愧的、怅惘的感觉。他?不?知?道自己为?何?羞愧、为?何?怅惘,那些杂乱的思绪,就像破土而出?的春笋,爬满了他?的心房。当他?犹豫之际,春笋已?经长成了竹林,竹叶摇动之声?犹如浪涛,他?在起伏不?定的浪涛里?饱受颠簸之苦。
这一瞬间,燕雨不?敢直视杜兰泽的双眼。
燕雨好像一只落水狗,他?的衣服还很干净整洁,但他?的眼角是湿漉漉的。在侍卫的搀扶之下,他?一瘸一拐地走远了,与杜兰泽相隔渐远,徒留一道颀长的背影。
杜兰泽忽然开口:“燕雨毕竟是我的侍卫。你没问过我的意见,直接处置了我的侍卫,这也不?合规矩。”
关合韵一边往前走,一边问:“杜小?姐的意思是什?么,还请您明?示。”
杜兰泽微微一笑:“我并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想说一句实话。你我都在为?公主效力,公主恩威并济、赏罚分明?,忠臣良将都愿意追随公主,你我更应该以身作则,凡事都要讲个?规矩,切勿草率行事,先斩后奏。”
关合韵听出?了杜兰泽的言外之意。
关合韵和杜兰泽都是方谨的近臣。关合韵当众教训燕雨,扫尽了杜兰泽的脸面。杜兰泽咽不下这口气。她仗着自己能言善辩,完全可以把?事情闹大。
读书人就是麻烦,关合韵心想。
杜兰泽只说了短短几?句话,不?仅捧高了方谨,还贬低了关合韵,关合韵无法反驳杜兰泽。他?一路无言,默默把杜兰泽送入大理寺的刑堂。
大理寺卿正站在刑堂的门口。
大理寺卿现年六十岁,身形消瘦,鬓发灰白,穿着一身绯红的官服,脸上却没什么血色。近日以来,他?总是在发愁,重案命案那么多,太后让他严查严办,他?上哪儿去找凶手?就算案情水落石出?,凶手或许是他?得罪不?起的大人物,太后能否保住他一家老小的性命?
他?心乱如麻。
正在此时?,杜兰泽向他?行礼。
他?颔首,语气甚是和蔼:“杜小?姐,请坐。”
杜兰泽缓缓入座,大理寺卿还站在原地。这原本是不?合规矩的,不?过,全京城的官员都知?道方谨器重杜兰泽,杜兰泽一向体弱多病,谁敢拷问她?万一她有个?三长两短,谁又能承受方谨的怒火?
大理寺卿挥了一下手,几?位主簿全都坐了下来。众人的神色虽然严肃,气氛却还是和睦的。
某一位主簿翻开卷宗,问了杜兰泽几?个?问题,杜兰泽从容作答,话里?话外没有一丝纰漏。
主簿面露难色。过了片刻,他?忍不?住问了一句:“杜小?姐,您还记不?记得山海县的知?县?这位知?县名叫葛巾,她政绩不?凡,声?望不?差,每年都能通过吏部的考核。”
杜兰泽观望着主簿的面部表情,试探道:“我与葛巾仅有几?面之缘,并不?了解她的政绩如何?。难道葛巾也与风雨楼一案有关?”
主簿道:“您应该也听说了吧,葛巾在山海县闹了个?乌龙。她和赵惟成带兵剿匪,恰巧遇到了秦三的军队,彼时?夜黑风高,双方人马不?分敌我,就在土匪寨子里?展开了一场混战。葛巾诬告秦三谋反,秦三指控葛巾勾结土匪,她们互相攻讦,到现在还没个?定论。”
听到此处,杜兰泽已?经猜到了目前的局势。
去年冬天,皇帝传了一道密令,派遣华瑶暗杀晋明?。皇帝还留了个?后手。他?从镇抚司抽调了一群高手跟踪华瑶。那一群高手的领头人,正是何?近朱。
后来,何?近朱被华瑶杀了,皇帝的病情越来越严重,朝政大权落入方谨的手中。华瑶又向方谨投诚,主动献上金银珠宝、车马粮钞,方谨自然愿意为?华瑶洗脱罪名。
现如今,秦三是华瑶的部下,葛巾诬告秦三谋反,大理寺却不?敢把?“秦三谋反”与华瑶联系到一起,由此可见,虽然方谨已?经决定铲除华瑶,却还没来得及调整策略,今时?今日,华瑶依然处于方谨的庇护之下。
依照杜兰泽的推断,葛巾很可能也接到了皇帝的密令。葛巾与华瑶交战,又被华瑶打败,葛巾必定会上奏朝廷——这是四个?月之前的事情,那时?候,无论葛巾如何?描述自己的遭遇,内阁和刑部都不?会放任葛巾污蔑华瑶。
经由刑部的一番运作,山海县的剿匪之战演变为?“葛巾与秦三不?分敌我的内战”,如此一来,朝廷不?仅削减了华瑶剿匪的功绩,也为?葛巾和秦三找到了台阶,各个?党派都能大事化小?、小?事化了。
这一桩案子的审判结果,正是朝廷党争的一个?缩影。大梁朝的众多官僚,并不?追求所谓的“真相”,他?们绞尽脑汁,只为?保持各方势力的平衡。
百姓交口传颂的“青天大老爷”,恐怕只存在于民间的戏台上。
杜兰泽仍在思索,主簿的声?调变得更高:“刑部搜集了一批人证物证,风雨楼一案乃是盗匪所为?,那个?山海县啊,确实有一群盗匪。葛巾与盗匪曾经有过书信往来,书信都被刑部收存了,刑部暂时?不?能确认书信字迹的真伪。”
杜兰泽佯装糊涂:“为?何?不?能确认?”
主簿迟疑了一瞬,解释道:“盗匪仿冒官员的字迹,投机取巧,弄虚作假,这在情理上是说得通的……”
杜兰泽皱了一下眉头,大理寺卿也听不?下去了。
大理寺卿打断了主簿的话,直说道:“此案具体是个?什?么情况,尚不?能盖棺定论。刑部和都察院要求审问葛巾,若是能把?
葛巾审问清楚,许多难题便会迎刃而解。”
杜兰泽立刻找到了症结所在:“葛巾去了哪里?,她是否来了京城?”
大理寺卿一言不?发,主簿倒是坦诚:“葛巾离开了虞州山海县,沿途的驿站接待过她,人证物证俱全,丝毫抵赖不?得,早在四个?月之前,葛巾便抵达了京城……”
大理寺卿转过头,看了一眼主簿。
那位主簿的话音一顿,还没讲出?葛巾的下落,杜兰泽竟然接话道:“诸位大人之所以犹豫不?决,是因为?葛巾失踪了吗?”
整座刑堂骤然寂静下来,窗外传来一阵风吹树叶的沙沙声?,空气中浮动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,乌鸦飞过了枝头,晃动的树影又映在了地砖上。
大理寺卿从座位上站起身。他?一手捋着官服的袖摆,另一手搭着案桌:“风雨楼之案,乃是一桩悬案,许多难题悬而未决,也不?劳杜小?姐费心了,杜小?姐请回吧。”
杜兰泽状似无意地问:“今日的审问到此为?止了吗?”
大理寺卿为?官三十年,见惯了官场的种种伎俩,早已?识破了杜兰泽的意图。杜兰泽不?会配合大理寺办案查案。她只会从大理寺搜刮消息,不?断地试探官员的口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