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宇开霁 第140章

作者:素光同 标签: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

  太后?没有明说“他们”是谁,纪长蘅心里明白,无非就是东无、方谨、华瑶、司度这几位金枝玉叶。他们操纵着各自的党派,穷尽一切手段争权夺利。太后?旁观他们厮杀,倒也顾念着江山社稷。

  *

  晌午过后?,大雨转成了小雨,京城的天空放晴了,渐渐浮现出“白虹贯日”的奇景。

  依照钦天监的解释,“虹”是官员,“日”是君主, “白虹贯日”是官员犯上作乱,冲撞了皇帝的帝王之气,实乃大凶大恶之兆。

  太后?听完钦天监的奏报,立刻召见内阁首辅徐信修,命令徐信修肃清官场风气。朝野内外,凡是煽动作乱的人,皆要承担“谋逆造反”的罪名。

  孟道年死前提到的“东无贪污案”也被太后?交给了刑部和?都察院。孟道年死在一个名叫“唐通”的武官的剑下。太后?把唐通关进了诏狱,以此体现皇帝对孟道年的悼念。

  太后?还?想起了虞州的“风雨楼悬案”,以及京城的“五公主灭门案”。她过问了案件的进展,负责查案的官员多半感到惶恐,根本?讲不出前因后?果。太后?没有为难他们,只让他们“再查再报”。

  *

  “孟道年死谏”的消息从宫里传了出来,很快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。

  人人都知道孟道年是“正道之贤士,治世之能臣”。孟道年为国?为民操劳了五十余载,从未做过贪赃枉法之事?,又因为“死谏”而丧命,此等高风亮节,实在令人敬佩。

  拱卫司派出了二十名侍卫,专门镇守孟道年的府邸。孟道年的棺材停放在孟府的院子里,府中?挂起几盏白纱灯笼,夜间看来格外凄清。

  孟道年晚年丧妻,唯一在世的亲人是他的女儿孟竹舟。

  孟竹舟继承了父亲的才学。她是昭宁十二年的进士,已在户部任职了十四年。仿佛是为了避嫌,孟道年一直没有提拔孟竹舟。

  夜已深了,孟竹舟站在冷风之中?,静静地看着父亲的棺材。她的袖袍迎风飘飞,她的神思?也飞到了远方。世人称赞父亲风骨高洁,她只知道他死了。

  昔日的孟府是她的家,她最熟悉的地方。无论她在外遭遇了什么,只要她回到家里,回到父母的身?边,她就能感到安宁,像是一艘漂泊不定?的竹舟,停泊在安静的港湾,纷纷扰扰都与她无关,父母会为她遮风挡雨。

  但她先后?失去了母亲和?父亲。忽然之间,孟府只有她一个人了。阖家团圆似乎只是昨日的旧事?,今夜,她独自面对一具冰冷的棺材。泪水夺眶而出,她实在忍不住了,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。

  月亮正圆,刀光剑影如同?潮水一般涌向了孟府。

  门外的侍卫遭到了一群蒙面黑衣人的攻击。黑衣人的武功远高于侍卫,不消片刻,黑衣人杀光了侍卫,翻越了孟府的围墙,锋利的刀尖直指孟竹舟。

  孟竹舟不会武功。她迅速地逃窜,却逃不过黑衣人的追杀。她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死了,却不成想,又有另一批黑衣人突然出现。这两方黑衣人展开?了一场恶斗,杀得断肢横飞、鲜血遍地,孟竹舟被其中?一个黑衣人拦腰抱走。

  孟竹舟不知道自己被带去了什么地方。她的双手双脚都被绳子绑紧了,眼睛也被一条黑布蒙住了。她好像坐在一辆马车上,经历了几番辗转,她闻到一股淡雅的兰花香,还?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响在她耳畔:“孟小姐,冒犯了。”

  绑缚双手的绳子已经松开?,孟竹舟立刻揭开?蒙眼的黑布,她走下马车,环视四周,发现自己来到了三公主的府上,三公主的近臣杜兰泽就站在她的面前。

  杜兰

  泽提着一盏灯笼,穿着一件素白色长裙。她的容貌清丽脱俗,好比深山里的一株幽兰,让人眼前一亮。但她的身?形有些瘦削,手背上青筋凸出,骨形毕露。她一定?是思?虑太重,平日里的饮食和?睡眠都有所欠缺。

  孟竹舟心神恍惚。

  杜兰泽又说:“事?出紧急,我只能先把你带过来,请原谅我的冒犯。我提前收到了消息,东无今晚会派出杀手,将你们孟家人斩尽杀绝……”

  杜兰泽还?没说完,孟竹舟轻声道:“多谢杜小姐救命之恩。”

  杜兰泽看出了她的疲惫,抬手招来了燕雨,叮嘱道:“你来带路,送孟小姐去客房休息。”

  燕雨满口答应:“好嘞,您瞧好吧,这么一桩小事?,我一定?给您办得漂漂亮亮。”

  杜兰泽点了点头。她目送燕雨和?孟竹舟离开?,而后?,她快步赶往了方谨所在的宫殿,准备向方谨报信。

  彻夜不灭的大红纱灯连成一排,高高地悬挂在廊道上,火光摇曳,照映着巍峨的宫殿。杜兰泽穿过一片光影,径直走入殿内,她还?没进门,便听见了顾川柏和?方谨的谈话声。

  方谨道:“杜兰泽在门外。”

  顾川柏道:“杜兰泽是您的近臣,我的见解也应该说给她听。沧州的粮仓少了四百万石粮草。这四百万石粮草,都被华瑶运到了秦州。她只记着党争之利,却忘了江山之重,辜负了您的恩德。”

  方谨道:“我刚刚下了一道令。我命令华瑶率领四万精兵返回京城,华瑶必须把兵权交给我。她若敢违抗,我不会再顾念姐妹之情。”

第130章 戎马相逢 但使平生忠义在,扶君直上帝……

  杜兰泽心中一惊。

  方?谨已?经把命令传了出去。她的命令不可能撤回,“朝令夕改”乃是执政者的大忌。她必将?夺取华瑶的兵权,甚至谋害华瑶的性命。

  方?谨知?道?杜兰泽站在门?外。她默许顾川柏讲出华瑶的“罪行”,无非是想敲打杜兰泽,好让杜兰泽彻底地舍弃华瑶。

  杜兰泽的双手都变得绵软无力。但她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哀伤神色,像是什么也没发?生?似的,她平静地跨过门?槛,步入内室。十六扇排门?的紫檀龙纹屏风挡住了她的视线。她轻轻地提起裙摆,跪倒在白?玉地砖上。

  横梁上挂着轻纱帐幔。杜兰泽抬起头,灯影在帐幔间飘荡,她的声音也是轻飘飘的:“微臣参见殿下。”

  方?谨坐在屏风之后的一张檀木镌花椅上。她没穿鞋子,赤足踩着雪白?的貂皮毛毯,顾川柏正跪在她的脚边,他的袖摆与她的脚尖距离仅有几寸远。

  顾川柏还有一身?的浩然正气:“华瑶谋逆造反,罪恶滔天,请殿下立刻传令,将?她斩草除根。”

  方?谨忽然倾身?靠近顾川柏。

  她的左臂还搭在椅子的扶手上,右手挑起了他的下颌,使他的目光与她交接。过去的两个多月里,她没有宣召他侍寝。此刻她没来由地凝视着他,他的喉咙有些?发?涩,胸膛中更添几分郁气。

  他猛地一下转过了脸,声调格外低沉:“杜小姐曾经说过,华瑶的军队缺乏粮草,短期内必然无法崛起。但看如今的局势,华瑶占领了秦州七分之一的土地,秦州百姓对她感恩戴德,秦州士兵都愿意投奔她,她的声望与日俱增,若不尽快铲除,后患无穷。”

  顾川柏说完这一段话,方?谨把手挪开了。

  方?谨靠在椅背上,指尖轻敲了一下木桌,这是允许杜兰泽开口?的意思。

  杜兰泽定了定神,答道?:“我年少时,在外游历,路过吴州的一个县城,听说了一桩旧事。”

  她娓娓道?来:“县城里有一座仓库,账簿上记录的存粮多达四十万石,新来的县令清查仓库,却发?现粮食只有十万石,缺漏的三十万石粮食究竟去了哪里?”

  杜兰泽诡计多端,还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,只要?她一开口?,众多谋士都敌不过她一人。现在她给方?谨讲故事,必定是为了洗脱华瑶的罪名。

  顾川柏冷眼看着杜兰泽,淡淡地道?:“三十万石粮草已?被?贪官侵占。那?些?贪官正如华瑶一般贪婪,他们剥削百姓、掠夺钱粮,官府的库房日渐空虚,朝野内外无人敢说实话。”

  杜兰泽却道?:“那?位县令初来乍到,官阶低微,如果他上报粮仓的缺额,他一定会被?处罚。他找不到已?经消失的三十万石粮草,却可以把账簿上的存粮数目改成五十万石、七十万石……甚至是一百万石。他不择手段,欺上瞒下。但在朝廷看来,他政绩卓越,库房充实。他获得了升迁的机会。他可以结交更多的官员,争夺更高的地位。”

  顾川柏沉默不语。

  杜兰泽侃侃而谈:“官阶升得越高,官场交际越频繁,那?位县令不再是县令,他做了大官,必定会参与党争。他的同党都会保护他。”

  顾川柏正要?说话,杜兰泽又抢先道?:“依臣浅见,官场的人情往来,并不只是一个‘贪’字,从不贪污的官员也可能犯下大错。”

  顾川柏确信杜兰泽的故事源自于?现实,并非凭空捏造。他也承认杜兰泽才华横溢、反应敏捷,她的口?才尤其出众,方?谨总是准许她进谏。

  顾川柏所厌恶的,从来不是杜兰泽本人,而是杜兰泽一边侍奉方?谨、一边袒护华瑶的行径。

  果不其然,正如顾川柏预料的那?般,杜兰泽轻声道?:“古语有云,‘兼听则明,偏信则暗’,何不给华瑶一个机会,听听她的辩解,再决定要?不要?杀她?”

  此话一出,方?谨很?淡地笑了一下:“你还真是向着她。”

  方?谨只说了八个字,杜兰泽却听出了弦外之音。

  今时不同于?往日,华瑶在秦州屡战屡胜、屡胜屡战,芝江流域的城池全部归她所有,各个地方?都被?她治理得井然有序,凉州、岱州、秦州、虞州的百姓都对她感恩戴德,方?谨怎么可能不忌惮她?方?谨已?经对她起了杀心。

  杜兰泽行了一个磕头礼,庄重地说:“微臣对天立誓,此生?一定尽心辅佐您,若有丝毫违背,微臣甘愿领受一切刑罚。”

  四周又归于?寂静了,杜兰泽仍然保持着跪拜叩首的姿态。轻薄的帐幔从她头顶拂过,飘荡在屏风的侧边,幽兰的香气由远及近,挥之不去。

  方?谨轻吸一口?气,像是闲聊一般淡然地说:“前两天我收到了华瑶的密信。华瑶在信中写明,她从沧州调取了四万五千石粟米。今早我又收到消息,沧州的粮仓少了四百万石粮食……”

  顾川柏不假思索道?:“华瑶肯定贪污了至少一百万石粮食。”

  方?谨的左手直接掐住了他的脖颈。

  他未经准许、擅自插话,方?谨无法容忍他的僭越。

  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。他的喉结就在她的掌心滚动,像是一颗饱满的珠子。她并未用劲,指尖摸索着他颈侧的脉搏,轻缓地揉弄了片刻。

  顾川柏唇齿紧闭,隐约溢出一丝喘息。

  他双手握拳,念出两个压抑的字眼:“殿下……”

  方?谨对他做了个无声的口?型:“闭嘴。”

  顾川柏微微低下头,方?谨又说:“无论华瑶有没有撒谎,她的翅膀已?经长成了。她动用了秦州水师,擅自从沧州调粮,连通了凉州的河道?,存心要?攻占岱州。”

  方?谨收手回袖。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。她还记得年幼的华瑶跟在她的背后,不停地喊她“姐姐,姐姐”。

  华瑶经常对她说:

  “姐姐,姐姐,我只有你一个姐姐。”

  华瑶还会偷偷跑到她的寝宫里,送给她新摘的桃花、荷花、桂花、梅花……春夏秋冬,经年四季,华瑶总是非常依赖她,好像永远也长不大似的。

  往事如同滚滚烟尘,在她眼前扬起又飘落,最终汇成一条湍急的河流,冲走了她心底那?一点惋惜的情绪。

  她一句一顿道?:“正如驸马所言,若不把华瑶斩草除根,后患无穷。”

  电光石火之间,杜兰泽转变了立场。她直说道?:“驸马刚才也提到了,秦州百姓对华瑶感恩戴德,秦州士兵都愿意投奔华瑶……”

  说到这里,杜兰泽略带迟疑地停顿了。她似乎正在考虑打压华瑶。她向来以“才思敏捷”而闻名,顾川柏等了她一会儿,她竟然还没贡献一条计策。

  顾川柏指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:“华瑶在秦州、凉州、沧州的声望极高。殿下可以在秦州、凉州、沧州散播消息,或者在邸报上刊登一则檄文?,把华瑶的罪行昭告天下。华瑶好大喜功,勾结叛军,盗取了沧州的四百万石粮食,使得沧州、秦州民?不聊生?。您还可以挑拨沧州与凉州的关系,借机获取沧州的兵权。”

  顾川柏这一招毒计,并未得到方?谨的首肯。

  方?谨站了起来,往前走了两步:“羌人羯人甘域人都在屯兵备战,你若是动摇了沧州、凉州的边防,不止太后饶不了你,天下臣民?也饶不了你。”

  “请您恕罪,”顾川柏认罪道?,“我一时口?快,说错了话。”

  方?谨披着一件黑貂大氅,径自从顾川柏的身?侧走过。

  她站到杜兰泽的面前,杜兰泽又禀报道?:“今夜子时,东无的杀手突袭孟府,险些?杀害孟竹舟。微臣派人接应了孟竹舟,并且为她安排了住处。”

  直到此时,杜兰泽才闻到了方?谨身?上传来的酒气。今夜,方?谨饮酒了吗?杜兰泽的脑海里飞快闪过千百般思绪。

  自从杜兰泽进入殿内,方?谨和顾川柏一直在讨论华瑶。

  其实方?谨最大的敌人还是东无。与东无相比,华瑶微不足道?。东无的财力、兵力、心力、体力都远远胜过华瑶。最重要?的是,华瑶心怀仁义,拯救万民?于?水火之中,而东无仿佛恶鬼在世。他暴虐成性,残害了无数官民?。

  东无在南方?各省的根基十分深厚。

  大梁朝的名门?世家也多半分布于?南方?省份。

  大梁朝建国之初,全国各地都兴起了“学武习武”的风尚。名门?世家为了自保,必须供养武功高手。各地的权力逐渐分散,名门?世家更容易掌权。

  谢云潇的祖籍是永州谢氏,杜兰泽的祖籍是琅琊王氏,顾川柏的祖籍是绍州顾氏,“谢、王、顾”也被?称为开国初年的三大世家。

  开国女帝驾崩之后,新帝登基,不成气候,世家短暂地掌权二十年。吏部选官升官的名单上,绝大多数都是各大世家的门?生?,朝堂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,因而抬高了世家的门?阀。

  那?段时间,科举的题目极其艰深晦涩,涉及了玄妙的算术、繁杂的文?辞,除了自幼接受名师教导的世家小姐或公子,寒门?出身?的读书人极难考中进士。

  后来,兴平帝登基,改革了官制、法制和科举制,大大地削弱了世家的权力,“世家”二字也演变为“书香门?第”的代称。

  永州谢氏依然是大梁朝第一世家,并且以效忠皇帝而出名。琅琊王氏一蹶不振,早已?不复当年的荣光。绍州顾氏曾经一落千丈,又被?当今的皇帝扶持起来。

  所谓的“三大世家”大不如前,世家子弟更是无意于?争权夺利,只讲究“清贵”二字,行、动、坐、卧必须保持仪态,琴、棋、书、画必须样样精通,调香的本领也必须修炼到极致。

  即便如此,当今的皇帝仍然不放心不受他管控的世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