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临夏节,若缘专诚前来拜见?东无,不过东无不在府中,东无带着近臣出门办事了?。
若缘不便久留,管家派人?护送若缘离开,他们走的是一条经过花园的小路,这就恰好撞上?了?宋婵娟。
虽然宋婵娟只是东无的侧妃,但因她?如今有孕在身,备受东无的宠爱,她?的私库里堆满了?绫罗绸缎、金银珠宝,她?的装扮远比若缘更贵气。
若缘还穿着素纱衣裙,浑身没有一件值钱的首饰,发髻上?插着一根银簪,手腕上?系着一条棉巾,难道她?连丝巾都用不起吗?
宋婵娟颇为惊讶。她?娘家的穷亲戚都没有若缘这么落魄,若缘好歹也是东无的妹妹,大梁朝的五公主,为何?沦落到这般境地?
宋婵娟并?不知道若缘和东无的纠葛,更不知道若缘亲手捅死了?卢腾。她?静静地站在原地,若缘款款地向她?走来,离她?约有一丈远时,若缘竟然对她?行了?一个屈膝礼。
宋婵娟的右手握着一把金镶玉的团
扇。她?以扇遮面?,对着若缘点头示意,却没和若缘说一句话。
这也在若缘的意料之中。
若缘与宋婵娟擦肩而过。
雨还在下,若缘撑起一把竹伞,走进重重叠叠的雨幕。她?故意走得很慢。她?要仔细地观赏东无的府邸,鳞次栉比的楼阁,参差错落的亭台,还有嵯峨的山石、澄澈的湖泊,多么宏伟的景象。
东无府中的一片琉璃瓦,就抵得上?若缘的全部家当。
凭什?么?
凭什?么她?只能?遭罪,她?来到这个世上?,是为了?受苦受难吗?
若缘一遍又?一遍地质问着自己。
侍卫把若缘带到了?偏僻的侧门之外,若缘还对侍卫道了?一声谢。她?跨过门槛,尚未站稳,身后突然传来一个侍女的声音:“公主殿下,请您留步。”
若缘转过身,见?到一位头戴翡翠宝钗、身穿珠缎长裙的侍女。
这位侍女也没介绍自己的身份,便把一个包裹递给了?若缘:“这是奴婢的主子送您的礼物,殿下慢走。”
若缘拎着包裹,只觉得沉甸甸的。她?猜到了?这是宋婵娟送她?的礼物,但是,宋婵娟为什?么要送礼?
她?记起来了?,宋婵娟看向她?的目光中透着一股怜悯之情。
她?的脑子里一片空白,动作笨拙地爬上?了?马车。她?坐在马车里,打开包裹,瞧见?四?套裁剪得十分精细的长裙,分别是绣金缎、妆花缎、烟罗纱、软丝锦的衣料,她?还翻出了?几套钗环首饰,每一套都价值百金。
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车窗上?,赶车的车夫问了?一声:“殿下,咱们回府吗?”
若缘细思片刻,含笑道:“去皇城,今天是临夏节,我要给皇后请安。”
*
时值傍晚,夕阳斜照,光线贴在潮湿的金砖上?,仿佛是涨发的潮水淹没了?宫墙,偌大一座明仁宫,也显得寂静又?冷清。
皇后正在闭目养神。
八皇子安隐坐在一旁,断断续续地诵读《旧唐书?》:“既平京城,先封府库,赏赐给用,皆有节制……皆有节制……皆有节制……”
皇后睁开双眼,突然发话道:“皆有节制的后一句,应当是‘徵敛赋役’,这个‘徵’字,你怎么还不认识?前天你才跟着太傅学?过一遍,你学?东西要往心里去,不要总是左耳进、右耳出。”
安隐连忙跪了?下来:“母后息怒!求您息怒!”
皇后的脸上?没有丝毫表情。她?沉默地看着八皇子,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,她?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。他像是一只被她?牵动的木偶,在她?的指引下,他才能?勉强表现得像个人?。
皇后长叹一口气。
太监前来报信:“娘娘,五公主又?来请安了?。”
皇后道:“让她?走吧,本?宫今日不见?客。”
太监躬身退下了?。
近日以来,明仁宫的奴才们过得不太好。前朝后宫的大权都被太后收走了?,太后身边的女官都比妃嫔更尊贵。昨夜萧贵妃自缢身亡,那消息也是先传给太后,再?传给皇后,等到皇后赶去储秀宫,萧贵妃的尸体已被运走了?,皇后甚至没见?到萧贵妃最后一面?。
明仁宫不再?是后宫的中心,明仁宫的年轻太监自有一股愤懑之气,对待若缘就比平时更无礼:“您请回吧。”
若缘站在门廊外的一级台阶上?:“皇后娘娘让你传话了?吗?”
太监没搭理她?。
若缘又?说:“今天是临夏节,我想给娘娘送礼。”
太监重复了?一遍:“您请回吧。”
若缘静立不动。她?怀里抱着一个包裹,也不知是她?从哪里收来的破烂。
太监斜眼看她?。
她?的驸马和侍卫都被土匪杀光了?,如此凄惨的遭遇,却没讨得太后的怜爱。太后调派了?拱卫司的五名高手,入驻她?的公主府,除此之外,再?无任何?宽待。或许太后也觉得她?很窝囊,她?身为公主,却连自己的驸马都护不住。
她?还赖在明仁宫不走。
过了?片刻,太监拱手作礼:“您大人?大量,别为难我们。”
太监这话说得客气,扬起的拂尘却扫到了?她?的衣袖。
若缘面?色阴沉地盯着拂尘,露出一种?古怪的神情:“滚开。”
太监给宫女使了?个眼色,扫洒宫女一拥而上?,七手八脚地拽过若缘,要把她?带到明仁宫的宫门之外,这般推搡之间?,包裹落到地上?,赤金缀珠的玲珑簪被踩得嘎吱作响。
“滚……”若缘惊声尖叫,“滚!滚开!滚开!!滚开!!!”
她?已经声嘶力竭,可是,她?的周围,无人?在意她?的声音。
她?尽力了?,尽力喊出最响亮的话,他们却像是没听?见?一样,依然如故地作践她?,只因她?人?微言轻、人?穷志短,奴才都敢欺负她?,对她?没有丝毫敬重。
她?遵照宫规,经常给皇后请安,每一次,每一次都是好声好气地说话,只换来一个又?一个的白眼。
在这个皇宫里,上?至皇帝,下至奴才,所有人?都在敷衍她?、轻贱她?,只等着看她?的笑话。
她?觉得自己很下贱。
她?的驸马死了?,她?的侍卫都被东无杀了?,皇帝对此的重视程度还不如金连思的那个案子。她?的怒火一霎暴燃,她?扬起手腕,狠狠地抽了?太监一巴掌。
“啪”的一声,响彻殿宇。
宫女都停下手来。
若缘“咯咯”地笑了?起来,双眼放射出异样的光彩。
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,小声哭泣是没用的,大声喊叫也是没用的,只有一巴掌扇到别人?脸上?,让他们知道痛了?,他们才会稍微收敛一些。
若缘想通了?这个道理,随手抓起一个太监的衣领,像是杀猪般凶狠地、疯狂地抽他耳光。他的脸颊被她?打得高高肿起,她?又?使尽全力,照着他的腹部猛踹了?一脚。
鲜血从太监的嘴里喷涌而出,若缘只感到一阵轻松。她?放声大笑,笑容满面?,又?跑又?跳又?叫,像是在和太监们嬉闹。
“公主殿下!”宫女回过神来,仍要拉扯若缘。
若缘运足了?内力,反手一巴掌拍下去,猛地拍到了?宫女的脑门,宫女直挺挺地倒在了?地上?。
第138章 魂魄随风散 她并不觉得自己疯了……
若缘闹出了这般动静,明仁宫的女官终于露面了。
这位女官侍奉皇后多年,自成一股威严气势:“明仁宫是讲规矩的地方,任何人不得放肆。”
若缘的头发都散开了,几缕长发凌乱地挂在她的肩头,但她一点也?不在乎自己的仪表。她唇边还带着?笑,仿佛很轻松似的:“这些奴才不敬皇族,我教训了他们。”
若缘抬起手,指着?宫女和太?监:“我的姓氏是高阳,再不济也?是当朝五公主,冒犯皇族是死罪,明仁宫的奴才都比我更清楚这个规矩吧。”
直到这时,女官才发现,若缘身上?穿着?一件绣金镶边的纹锦长裙。这裙子的衣料极为?贵重,乃是吴州的特产,制作工序精细而繁复,堪称千金难求,吴州今年也?只进贡了十匹,若缘又怎么可能享用得起?
女官眼神一瞟,指使?侍卫抬走那两个躺在地上?的奴才。随后,女官又对若缘说?:“事情的来龙去?脉是什么样,自有?皇后娘娘圣裁,公主殿下,请您跟我走一趟。您也?别觉得委屈,您披头散发,大?呼小叫,
已?然触犯了宫规,太?不成体统。”
若缘的唇角仍是微微上?扬的,那样诡异的笑容,仿佛凝固在她的嘴边,而她本人并没有?特殊的情绪。她跟随女官,平静地走入殿内,姿态从容又闲适,当她见到皇后,她还笑着?说?:“儿臣参见母后,恭请母后圣安。”
皇后只说?了两个字:“跪下。”
若缘倒也?听话。她缓慢地跪倒在地上?。
皇后肃声道:“本宫的奴才被你打?成重伤,你可知?错?”
若缘忽然抬起头:“母后,您想让我怎么办呢?您的奴才作践我,我还要骂不还口、打?不还手,那我到底有?多下贱啊。”
说?完,她又嗤嗤地笑了一阵,像是揶揄,也?像是嘲讽。
今日的若缘与往常不同。往常她总是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样,生怕自己说?错了话、做错了事,招致皇后的责罚。
现在,若缘什么都不怕了。她手头没多少钱,公主府里也?没多少人,除了自己的这条命,她没什么好失去?的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她就是死也?要死得轰轰烈烈。
皇后见她几近癫狂,便吩咐道:“你把宫里的规矩都忘了,本宫是管不住你了。来人,将五公主移送到宗人府。五公主丧德失仪,有?伤国体,应当按照家法管教,杖责一百,禁足半年。”
“宗人府”是处罚皇族的地方,嘉元长公主被定罪之前,也?曾在宗人府遭受过折磨。可是若缘连死都不怕,又怎么会在乎区区一个宗人府?
若缘突然开口:“我已?经投靠了皇兄,多亏皇兄照拂,我听说?了宫里的旧事。”
若缘跪在正殿的中央,眼角余光瞥见了一旁的侧门,八皇子正站在门边,偷听若缘和皇后的对话。
若缘下意识地念出了八皇子的名字:“高阳,安隐。”
皇后的脸色丝毫不变,这样一副问心无愧的神态,却?被若缘看出了端倪。皇后一向藐视若缘,在皇后的眼里,若缘还不如宫里的奴才,既然如此,皇后又怎会允许若缘直呼八皇子的大?名?
无论从哪方面考虑,皇后都应该露出一丝怫然不悦的神色,她越是掩饰,就越显得可疑。
而且,八皇子的资质极其愚钝,远不如他的哥哥姐姐,关于八皇子的流言蜚语早已?传遍了京城。皇后如此疼爱八皇子,更不可能无动于衷。
若缘忽然有?了一个大?胆的猜想。她毫无顾忌地说?:“二?皇子失踪了,萧贵妃上?吊自杀,我的驸马死于非命,您想不想知?道,下一个会轮到谁呢?”
皇后并未回答。
若缘的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八皇子。她冲他喊道:“八皇子,你躲在那里干什么,来啊,到姐姐这里来,姐姐有?话和你说?。”
若缘抿着?唇,含着?笑,说?话的语气温柔又诚恳。她穿着?一件金缎彩绣的长裙,腰间是一条串珠缠枝的金链,琉璃宫灯交相辉映之间,她这一身的装扮绚丽缤纷,但她的双眼就像黑洞一般深邃,死气沉沉的,没有?半点生机。
八皇子心中有?些恐惧。他后退两步,踉踉跄跄地跑远了。
皇后看了一眼女官,那位女官立刻会意,带着?侍卫去?寻找八皇子。他们这一群人走后,殿内静悄悄的,只剩下皇后与若缘两个人。
若缘依然跪在地上?。她自言自语道:“你进宫以来,备受皇帝宠爱。可是如今,皇帝快死了,皇子皇女一个比一个更厉害,他们和你都有?仇,恨不得活剥了你的皮……”
她又笑了一声:“哈哈,你的儿子胆小如鼠,蠢笨如猪,你是一点倚仗都没有?了,将来该怎么办呢,皇后娘娘?”
皇后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。她身为?六宫之首,举止娴静,仪态万方,行走时香风飘飘,步步生莲,百蝶花卉纹的裙摆在金砖地板上?拖曳。
若缘仰视着?皇后。
皇后走到她的面前,挥手重重地抽了她一耳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