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而且,平民百姓将她奉为神明,她也要展现?自己的神性。
现?如今,风流浪荡的名声,她是完全不想要的。
谢云潇出兵岱州期间,表哥多次邀请她深夜相见?,她一概回绝,甚至严厉地批评了表哥。
她不禁暗暗地夸奖自己,她真是行得?端、坐得?正,威风八面,两袖清风,简直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,全天下最有风度、最有德行的公主。
华瑶沉默了一瞬。片刻后,她才吩咐道:“你帮我谢绝吧,我勤于政事?,无心玩乐。这一次就算了,我不追究,下一次,谁敢这么做,我一定会严惩他。”
白其姝道:“我明白了,殿下英明。”
言罢,白其姝也告退了。
这一间包厢之内,只剩下华瑶与沈希仪两个人。
华瑶拿起一只茶杯,亲手为沈希仪倒了一杯茶。
沈希仪毕恭毕敬:“多谢殿下抬爱。”
言罢,沈希仪端起茶杯,连口气?都?不带喘的,仰头?把茶水一饮而尽。
华瑶坐在?桌边,饶有兴致地打量她。
沈希仪似乎有些忐忑不安。她很少?与华瑶独处,尤其还是在?狭窄的包厢里。窗帘合拢了,光线更加暗淡了,她低着头?,不再与华瑶四目相对?。
华瑶突然问她:“你和方谨,究竟是什么关系?”
沈希仪呼吸一顿,却没回答。
华瑶缓声道:“你也知道,我很器重你。你才学渊博,性格坚韧,方方面面正合我意。将来我登基了,我会封你为左丞相,你的官位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,你的名声也会流芳百世?、传颂千古。”
沈希仪抬起头?来,只见?华瑶目光灼灼,正凝视着自己。她反问道:“殿下为何突然问起我与方谨的关系?难道殿下又对?我起了疑心吗?”
华瑶对?她笑了一下:“恰恰相反,本宫正想重用你,便给你一个坦诚的机会。”
沈希仪思虑再三,终于吐露道:“我的家乡在?朱原,我出身寒门,父亲是衙门的师爷,母亲是江湖卖艺人,也会使些三脚猫功夫。母亲嫁给父亲以后,便不再出门卖艺,我是家中独女……”
华瑶道:“你的父母,必定对?你寄予厚望。”
沈希仪道:“诚如殿下所言,父母省吃俭用,只为供我上学。我两岁启蒙,三岁读书,六岁时,能写诗词歌赋,也能解算术经义。”
华瑶并不惊讶。华瑶幼时早慧,文武双全,她开悟的年龄,甚至比沈希仪更早一些。
沈希仪接下来的话,倒是超出华瑶的意料之外。
沈希仪的情绪没有一丝起伏,只是在?就事?论事?:“我年少?时,去私塾上学,同?窗常常捉弄我。他们把我的书包剪烂,往我的衣服上泼尿水……”
华瑶十分?诧异:“尿水?”
沈希仪若无其事?:“他们的父母有财有势,老?师也不愿意管教他们。人之初,性本恶,缺乏管教的少?年,大抵如此,与禽兽一般无二?。”
华瑶明白过来了。沈希仪年幼时,相貌出众,才学超群,实?在?是引人忌恨。
沈希仪似乎不愿仔细回忆那段经历。她简略地叙述道:“后来,母亲砸锅卖铁,为我买了一个护卫。她比我大十岁,也有些三脚猫功夫,她每天陪我上下学,倘若有人欺负我,她会拿刀去砍那个人。她点到即止,从不伤人,恶人都?被?她震慑住了,我终是过上了清净日
子……我这才醒悟,恶人当道,欺软怕硬,人善被?人欺,马善被?人骑。”
华瑶频频点头?。
沈希仪又笑了,华瑶也不知道她在?笑谁。
沈希仪双手握拳,真有一股狠劲。她笑着说:“我十八岁那年,已考取举人身份。县令年过六旬,还想娶我做续弦。他派了捕快,到我家来,给我家里人送礼,那礼物是鸡、鸭、鹅各六只,脖子上都?挂着喜字。我当着他们的面,拿出一把菜刀,把鸡鸭鹅活活砍死?了,砍得?血肉模糊、尸骨横飞。他们反倒害怕了,从那以后,再也不敢打我的主意。”
华瑶捧场道:“好,砍得?好!我要是你,我连县令一起砍了。”
华瑶语调轻快,立意坚决,当年的县令仿佛真的被?她砍了。
沈希仪心中积压已久的郁气?消散了些许。她平静地说:“二?十二?岁那年,我中了进士,任职于翰林院。同?院的一位编修,无凭无据,便怀疑我科举舞弊,时常对?我恶语相向。他言辞之粗鄙,也是翰林院的罕见?奇闻。”
华瑶蹙眉: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
沈希仪如实?说:“六年前,他就死?了,死?于非命。”
华瑶毫不意外:“在?皇宫里,向来如此,他管不住自己的嘴,便会有人取走他的命。”
第160章 意阑珊 燕雨真的回来了
沈希仪为官十年,很懂得官场规矩,凡事要留三分余地,切忌与人推心置腹。
不知为何,今时今日,沈希仪与华瑶相处时,她的戒心消散了许多。
沈希仪诉说道?:“他死在家里,被人一刀捅死了。他唯一的仇家只有我,刑部官员怀疑我,要把我当作犯人审讯……”
华瑶打?断了她的话:“你是?朝廷命官,又在翰林院任职,位列清贵之班,前途不可限量。刑部官员无凭无据,怎敢抓你去审讯?他们?吃了熊心豹子胆?”
沈希仪道?:“我虽是?朝廷命官,却没有任何倚仗。当时朝廷党争已有端倪,翰林院编修之死,也不过是?各方争权的一个契机。我被卷入纷争,进退两难,万般无奈之下,只能投靠三公主。”
原来如此,华瑶心想,沈希仪出身寒门,貌美才高,又是?年纪轻轻的清流之士,她的官场之路肯定很不好走,远比她的同僚更艰难些。
华瑶思索片刻,又忍不住问:“你为什么选中了三公主?你为官清廉,又有才学,也不愿意参与党争,为何不去投靠谢家?谢党的领头人,正?是?谢云潇的祖父,我与他打?过交道?,他也是?个清正?廉明的人。”
沈希仪原本打?算省略细节,她的心思却瞒不过华瑶。她哑然一笑,如实道?:“投靠三公主之前,我遇到了二皇子。”
她记起晋明的言行,不禁心生厌恶,不自觉地皱眉,拳头也握得更紧:“晋明满口污言秽语,他以此羞辱我,料定我不敢顶撞他。”
她的怒火一点即燃:“我恨他,恨得深入骨髓。倘若我有武功,我会立刻杀了他……”
华瑶捧起沈希仪的双手:“你别生气?,晋明失踪很久了,说不定,他早就被人杀了。多行不义必自毙,像他这样的人,绝不会有好下场。”
华瑶振振有词,每一句话都?让人信服,沈希仪的杀气?也被她化解了。
沈希仪冷静下来,又深吸一口气?,才继续说:“我与晋明势不两立,谢永玄帮不了我,我只能求助于?方谨。”
华瑶明白?了前因后果,又试探道?:“你的才学是?一等一的好,方谨一定很器重?你。”
沈希仪喃喃自语:“方谨救助了我,收用了我,对?我也有再造之恩。可我也只是?她的一个奴婢,低三下四?的奴婢。在她脚边,我长跪不起,跪得膝盖肿痛,几乎不能行走。”
沈希仪的双手还被华瑶握着,她只觉得,原本冰凉的双手,已被华瑶捂得温热。
她心头一软,无奈地笑了笑:“殿下,您与方谨截然不同。”
华瑶直视她的双眼,低声道?:“在你看来,我与方谨不同,在旁人看来,可不一定。我关心你、善待你、重?用你,只因你是?沈希仪,独一无二的沈希仪。我深知你的本性,你有才学,也有壮志,定会成?为一代贤臣。”
沈希仪怔了一怔。
她侍奉方谨时,确实是?低三下四?的,华瑶却说她独一无二。
她明明知道?,华瑶笼络人心的手段高超,她还是?不由自主地被华瑶掌控。
沈希仪轻声道?:“方谨命令我为她出谋划策,我总是?遗漏一些细节,她以为我才学平庸,将我调到了秦州的彭台县。后来我做出了政绩,她想把我调回京城,晋明从中阻挠,我竭力?周旋,只为自保。”
华瑶放开了沈希仪的双手。
沈希仪抬手指天,万分诚恳:“我指天发誓,方才所说,句句属实,绝无半句虚言。”
华瑶的语气?分外温和?:“我当然相信你。你这一路走来,确实很不容易,还好你跟了我,你的才学都?能施展出来。”
沈希仪道?:“殿下知遇之恩,微臣没齿难忘。”
华瑶又问:“对?了,你小时候,你家里人雇佣了女护卫,专门保护你。那个女护卫,现在怎么样了?”
沈希仪略微偏过头,出神地望着窗户:“她死了,死在彭台县。敌军围困彭台,她在城墙上率兵作战,敌军的飞箭刺中了她。彼时,彭台县的药材早已耗光,纵然我再想救她,我也救不了她。”
沈希仪把头转回来,目不转睛地看着华瑶:“殿下,您对?我有救命之恩,对?彭台人也有救命之恩。此恩此情?,我粉身碎骨,报答不尽。”
华瑶淡然地笑了。她说:“好,有你这句话,我就放心了。不过有一件事,确实有些麻烦,我思前想后,只能交给?你去办。”
沈希仪躬身弯腰,恭恭敬敬道?:“请殿下明示。”
华瑶俯身靠近她,与她的距离仅有两寸。
沈希仪呼吸略快,又闻到了清浅的玫瑰香气?。她抿了一下嘴唇,头垂得更低了。
华瑶详细地解释道:“金曼苓的那番话,你都?听见了,我把重?铸货币的任务交给?她,最主要的原因是?,她的门生多达两百人,全是?聪明人,办起事来,又好又快。”
沈希仪微微颔首。
华瑶笑了笑,又说:“治理天下的诀窍,莫过于?‘赏罚分明’四?个字。各项赏罚事宜,都?与钱财有关,我很看重?钱法与税制,却也不能让金曼苓一家独大。”
沈希仪十分赞同:“殿下所言极是?,金曼苓必定会任人唯亲。她的父亲曾是?内阁首辅,金首辅在任时,金氏一族的势力如日中天。”
华瑶道?:“金曼苓重?用她的门生,倒也不是?任人唯亲。她了解自己的门生,自然也更信任他们?,钱法之重?,重?于?泰山,她初来乍到,又身负重?任,必定小心谨慎,也不会提拔她不熟悉的人。”
沈希仪道?:“不管有意,还是?无意,他们?很可能会专权揽政,还请殿下严加防范。”
华瑶又拉起沈希仪的右手:“我想到了一个办法,不仅能约束金曼苓,还能改进官吏制度,整顿政务腐败。”
沈希仪全神贯注,仔细听着华瑶说出口的每一个字。
华瑶的语调放轻了些:“你父亲是?衙门的师爷,你应该也明白?衙门的
规矩。衙门里的师爷、捕快、典史、吏目,位列九品之下,都?是?不入流的杂役。按照大梁朝的律例,他们?终此一生,无法升迁,然而他们?最接近百姓,最清楚民情?,也做了最多实事。细算下来,他们?的功劳和?苦劳,远远超过了县令。”
沈希仪万万没料到,华瑶竟然想到了这一层。
沈希仪的父亲已经离世了。他这一生都?过得很苦。他幼时家境贫困,白?天去私塾偷听老师讲课,晚上在家中编制草鞋,只为赚钱补贴家用。
私塾的老师恼恨他不交学费,打?断了他的左腿,从此他落下了残疾,走起路来一瘸一拐,但?他并未自暴自弃。
十六岁那年,他考上了秀才,又练出一手好字,知县赏识他,聘请他做了师爷。他的吃穿用度稍微宽裕了些,也攒下了一笔钱。他遇到了沈希仪的母亲,他们?二人年纪相近、性情?相合,就在彼此二十岁那年成?婚了。
在沈希仪的记忆中,她的父母都?是?勤劳本分的人,哪怕日子过得清贫,父母从不接受贿赂,这在县衙也是?罕见的。
她的父亲备受排挤,郁郁而终,死前还对?她说:“你将来做了大官……也别忘了……人这一生,都?很苦,苦啊……你心里要有一杆秤,一边是?职务,一边是?仁义……”
沈希仪心神恍惚。
华瑶又说:“宛城也遭受过叛军的洗劫。衙门里的那些小吏,既不入流,又攒了钱,叛军把他们?当作肥羊,宰杀了一大半……”
沈希仪已经领悟了华瑶的意思。她从容道?:“您希望我挑选人才,填补衙门的职位空缺,改良管理办法,设定考察规则,让他们?从小官小吏做起,踏踏实实,勤勤恳恳,为国为民,也为了您,办实事、办好事,便能获得升官发财的机会。”
华瑶惊叹于?沈希仪的聪慧。她赞许道?:“正?是?如此,你一点就通。”
沈希仪依然恭顺:“微臣多谢殿下提点。”
华瑶感?慨道?:“这也是?一项重?任,极其艰巨。你独自负担,未免太辛苦了,我会调派朴月梭辅助你。”
沈希仪突然想到了什么。她面露难色:“只有朴月梭一个人?”
华瑶耐心地安抚她:“当然不是?,你也知道?,朴月梭参与了孟道?年死谏。当日死谏的官员,共有二百二十人,其中三十人,与朴月梭有些交情?。朴月梭赶到秦州投奔我,也带来了那三十人,他们?都?是?进士出身,才思敏捷,品行端正?,定能祝你一臂之力?。”
沈希仪犹豫片刻,疑心仍未打?消:“殿下确定,他们?都?是?可用之人吗?”
华瑶略一思索,缓声道?:“我派出二十名暗卫,日夜盯梢,确认他们?身家清白?。还有一位才女,名叫郭灿亮,她是?昭宁二十二年的进士,也曾在翰林院任职。她才智非凡,脾气?却有些急躁。我也拿不准,她能否担当重?任,你再替我相看相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