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观逸心神恍惚。他?还在回忆,宏悟去?世时?的?惨状。
他?再次转述师父的?遗言:“师父说,此毒名为‘绝杀’,世间至毒至绝,六十?年不曾现世。”
华瑶面不改色,又说了一句客套话:“观逸禅师不远千里?,从京城赶来宛城,特意把药方交给我,救了我的?驸马,这一份救命之恩,我实在是感激不尽。”
观逸皈依佛门之后,从未动过红尘之念,也听不出华瑶的?弦外之音。
他?只当华瑶感激他?送来药方,他?也如实回答:“我遵从师父的?嘱咐。”
华瑶惊讶道:“你师父临终前,命令你一定要?来宛城?”
观逸静坐不动:“是。”
华瑶又怀疑道:“真的?吗?”
观逸双掌合十?:“出家?人不打诳语。”
华瑶不再追根问底。她随口说了一句:“你师父神机妙算,我很佩服。”
话音未落,华瑶的?侍卫匆匆赶到?。
侍卫带来了珍贵药材,全?部交给汤沃雪。其余药材也准备妥当,汤沃雪亲自制药,也拿出了看家?本?领,还不到?半炷香时?间,药丸制成了,她先把一颗药丸放进碗里?,让侍卫把碗端走,又把剩余的?药丸装进了一支玉瓶,以?便谢云潇来日服用。
侍卫双手捧碗,飞速奔向病房门口,华瑶接过了药碗,又坐到?谢云潇所在的?床上。
病房里?没有别人,只有华瑶和谢云潇。
侍卫临走之前,又关上了房门,这一间病房门窗紧闭,窗外的?秋蝉哀鸣之声也淡薄了。蜡烛爆开一朵烛花,“哔剥”地响,烛光渐渐昏暗了许多。
薄纱床帐垂落,遮挡了摇曳的?烛光,华瑶把药丸递到?了谢云潇的?唇边,他?吞服药丸之后,她又细看他?的?神色。他?仍未躺下,依然静坐着,较之以?往,他?的?唇色略显苍白,在这一刻,她才真正地清醒了,只因他?一时?松懈,她也一时?失察,他?中了剧毒,命不久矣。
华瑶和谢云潇年纪相仿,他?们相识于彼此十?五岁的?那一年,从那时?起,华瑶自觉她对他?很不一般。
她从未想过,他?会英年早逝。
当初他?们一同守卫雍城,他?身负重伤,亦能逐渐好转,可这一次,他?落入了东无的?陷阱,前路渺茫。
华瑶静静地凝视他?,他?也专注地看着她,她向来能说会道,现在却突然失声了。
谢云潇捉住她的?一只手:“卿卿,我去?世之后,你可以?……”
华瑶打断了他?的?话:“你不会去?世。”
谢云潇低声道:“无非是咎由自取,今夜行事?草率,请殿下原谅。”
谢云潇原本?想说,他?并不怕死,只是很舍不得她,不过大错已经铸成,谈情说爱也是徒增烦扰,倒不如公事?公办,沉心静气,向她请罪。
华瑶轻声道:“我经常说,人善被人欺,马善被人骑,但?我并不会责怪他?人向善行善,上天有好生之德,你也是为了救人才会中计。错的?不是你,而是这个世道,人心险恶,世事?无常,但?凡存了一点善心,动了一点善念,便会被恶人吃干抹净。”
谢云潇一时?无言。他?紧握着华瑶的?手腕,指尖抵在她的?手背上,她又伸长?手指,与他?十?指相扣。两人的?掌心紧密地贴合,彼此的?脉搏仿佛也交融了。
华瑶有感而发?:“你在战场上无往不利,叛军视你为凶神,只因他?们并不了解你。兵法有云,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,东无便是其中的?行家?。这天底下的?骗局千千万,只要?了解你的?本?性,便能为你专设一个骗局。”
第167章 梦归归何处 玫瑰织成的幻境
谢云潇毕竟负伤在?身,经不起风吹雨打。纵然?他行事草率,惹来一场大祸,华瑶也不能严厉地训斥他。她还要设法开解他,以免他情绪烦闷,伤势加重。
华瑶的声调十分温柔:“世间万事,皆非定?数,祸福相?依,因果相?连,究竟是好是坏,这一时也说不清楚。你这一次受伤,倒也不一定?是坏事……”
华瑶渐渐靠近他,在?他耳边轻声道:“我原本打算,七天后进军京城。因为你伤势紧急,我会提前四天动身,顺路经过?永州南安县,为你寻找解药。”
华瑶提前出征,主要有三个原因,谢云潇只占其一,另外两个原因都与沧州和京城的局势有关。
大概三天前,沧州虎牢关被?攻破了,羌国、羯国、甘域国的大军正在?行进之中,沧州北境已是生灵涂炭。
与此同?时,京城的战火已成蔓延之势,东无和方?谨在?城内开战,士兵死伤不下三万人。军心?浮动,民心?慌乱,边境更?不太平。北方?三省告急,南方?海寇又流毒内地,贫病与灾祸交加的乱世里,平民百姓的日?子怎么过?得下去?
此时华瑶率兵出征,一来可?以震慑外敌,二?来可?以稳定?中原,三来趁机夺取虞州的兵权,四来也正好昭告天下,华瑶正是济世救民的真?龙天女。
此外,《孙子兵法》有云,“兵者,诡道也,近而示之远,远而示之近”。华瑶既要率兵远征,也要迷惑敌军,让敌军猜不到她的意图。
经过?一番深思熟虑,华瑶已然?下定?决心?。
桌上的蜡烛似乎燃尽了,烛光即将熄灭,华瑶又捧起谢云潇的右手,对他耳语道:“无论如何,你要相?信我,我一定?会找到解药,治好你的毒伤。你这么年轻,又有一身好功夫,必定?是福寿无疆、前程无量。”
言罢,她轻轻地亲了一下他的侧脸。
谢云潇原本不是贪生怕死之人。但他听完华瑶的一番话,对她的贪恋更?甚从前。他不由自主抱紧了她,悄然?低语道:“卿卿。”
华瑶还在?思考行军策略。她并未回应谢云潇。
烛火渐渐熄灭了,黑暗之中,谢云潇也不清醒。呼吸之间,他只闻到一股玫瑰的浅香,幽幽淡淡的香气,芬芳馥郁,沁人心?脾,引他落入玫瑰织成的幻境。
他虽有千言万语,却?无从说起,忍不住又念了一声:“卿卿,卿卿。”
华瑶回过?神来。她小声说:“你的伤势,必须保密。这几日?你住在?医馆,安安心?心?地休养,三天后,我率兵出征,你和我一同?赶往永州南安县。”
华瑶心?中暗想,谢云潇绝对不能
留在?宛城。
倘若华瑶找不到解药,谢云潇还在?宛城苦苦等待,那他的病情一旦恶化,必定?瞒不过?他的姐姐戚饮冰。偏偏戚饮冰又是个急性?子,戚饮冰情急之下,什么事都做得出来,届时秦州与凉州的关系难以维持,宛城的基业也将毁于一旦。
谢云潇随军出行,方?是稳妥之计,只要华瑶寻见解药,谢云潇便能立刻服用?,半天都不会耽搁,她可?以及时救治他。
华瑶忽然?察觉,其实她也舍不得谢云潇。她认真?考虑过?的驸马人选,从始至终也只有谢云潇一个。似他这般内外兼修、风神绝代的公子,尘世间或许也就仅此一位了。
华瑶拉开谢云潇揽在?她腰间的手,与他一同?在?床上躺倒。她躺在?他的身侧,又和他窃窃私语,没过?一会儿,她已有困意,轻轻地打了个哈欠,他就像平常一样哄她睡觉:“早点睡吧,卿卿。”
华瑶含糊地答应道:“嗯嗯。”
以往华瑶睡觉之前,要么抱着小鹦鹉枕,要么搂着谢云潇的腰身,还要把自己的左腿或者右腿架在?他的身上,以一种非常懒散的姿态入睡。
今时不同?于往日?,华瑶特意与谢云潇隔开一段距离。她耐心?地等候半晌,等到他睡着了,她悄悄起身,身影一闪,如同?一阵疾风掠过?,她消失在?房门之外。
*
夜色已深,汤沃雪仍未熄灯。
汤沃雪坐在?一盏油灯下,翻查一本厚重的医书?。华瑶轻敲她的房门,她低声道:“请进。”
华瑶推门而入,又把房门关严了。她迅速走向?汤沃雪:“观逸禅师说,绝杀之毒,乃是世间至毒至绝,可?我从未听说过?。”
汤沃雪喃喃道:“世间毒物,千奇百怪,殿下没听说过?,也是情理之中。”
华瑶坐到她的对面:“为什么绝杀之毒,可?以毒害武功高手?我给谢云潇把脉了,他的内力并未受损。按理说,只要他的内力尚存,他应该是百毒不侵、百虫不沾……”
华瑶越想越觉得奇怪。她对医学稍有涉猎,却?也不是专精于此,自然?要来请教汤沃雪。
汤沃雪深吸一口气,才回答道:“谢云潇的内力虽未受损,内力运转却?不顺畅,毒性?胶结于五脏六腑,此衰彼盛,此消彼长,不管用?什么办法解毒,只怕还是难以根除。”
起初华瑶茫然?不解,她细思片刻,又有了一点头绪:“也就是说,如果谢云潇的内力运转自如,那毒性?便能根除了?”
汤沃雪犹豫不定?。她自幼研习《毒经》,解毒的本领堪称当世一绝。她在凉州行医多年,开设了数十家医馆,每一家医馆方?圆百里之内,再毒的毒蛇都咬不死人,凉州人敬称她为“解毒圣手”,她也自负于医术高超。如今,真?是万万没想到,名?为“绝杀”的毒药,狠狠抽了她一耳光。
汤沃雪又急又怒,仿佛回到了去年冬天,回到了战火纷飞的雍城,她眼睁睁看着众多兵将惨死,却?没有能力把他们救活。
正当汤沃雪一筹莫展之际,华瑶拿出了一只瓷瓶。
汤沃雪与华瑶四目相?对,华瑶如实说:“刺杀谢云潇的死士被?我扒光了,我从他身上搜到了一瓶毒药。”
汤沃雪接过?瓷瓶:“这就是绝杀?”
华瑶道:“我不确定?。”
汤沃雪道:“打开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华瑶拦住她:“等等,你小心?些,绝杀的毒性?极强,千万别伤到你了。”
汤沃雪不甚在?意地笑了笑:“绝杀的毒性?虽然?强烈,却?也要在?见血之后,才能生效。殿下不必担心?,我会注意分寸。”
汤沃雪戴上一双手套,又拿起了瓷瓶,竟无半分迟疑,便揭开了瓶盖。她用?一根银针挑出少许毒药,那银针上显现青黑色,汤沃雪的眉头皱得更?紧了。
汤沃雪打开药箱,从中取出几只药瓶,依次用?于调试银针上的毒药。她沉思良久,尽力钻研解毒之道,华瑶也不便打扰她。
华瑶正要离去,汤沃雪叹了一口气。
华瑶立即转过?身,追问道:“怎么样了?”
汤沃雪能推断出“绝杀”配方?中的几样毒物,却?还是没有解毒之法。但她思前想后,也觉得应该有一种草药,可?以暂时抑制“绝杀”的毒性?,催动武功高手的内力运转周身,这种草药的药性?极强,或许已被?归类为毒草,只因寻常人也无法承受它的药性?。
汤沃雪把自己的主意告诉了华瑶。她还在?暗自惆怅,华瑶却?说:“好,我原本只有一成把握,听了你的这番话,我已是十拿九稳。”
汤沃雪震惊于华瑶的自信,连忙说:“您要去永州南安县吗?我跟您一块儿去。我陪着您找药,找得更?快些。”
华瑶轻声道:“明天你收拾一下行囊,挑选几个得力的助手,再过?几天,我们从宛城出发,直奔永州。”
汤沃雪连声应好。她与华瑶又说了几句话,两人确认了药品清单,华瑶才离开这间卧室。
午夜已过?,万籁俱寂。
华瑶穿行于走廊之间,又跑去了观逸的病房。她谨守礼法,敲了敲他的房门,又很谨慎地问:“你睡了吗?”
观逸迟迟没有回应,耗尽了华瑶的耐心?。华瑶就像土匪进村一般,“砰”地一声,粗鲁地踹开了房门,毫不客气地闯进去了。
观逸听见木门开合的巨响,便从睡梦中惊醒,只见华瑶站在?他的床头,直勾勾地盯着他。
观逸大病未愈,哪里经得起这般惊吓?他捂住自己的心?口,呼吸急促几分,华瑶又弯下腰来,与他的距离更?近了。
观逸道:“深更?半夜,华小瑶施主……您……”
观逸已知华瑶贵为公主,本该尊称她为“殿下”,但因他才刚刚转醒,神智还不太清明,他看到华瑶的那一瞬,只记得她曾经说过?,她名?为“华小瑶”,他也就不自觉地念出声来。
华瑶却?以为他是故意为之。她低声威胁道:“你再叫一声华小瑶,我立刻拔了你的舌头。”
观逸一时分不清,自己是否仍在?梦中。他闭上双眼,反复地默念佛经。
华瑶坐在?他的床边,剑鞘抵着他的床头:“我问你,你跟着岳扶疏去了京城之后,都做了什么事?我原先也说过?,岳扶疏十恶不赦,你偏要保他性?命,他和东无勾结已久,罪孽深重,你和你的师父都无法度化他。”
观逸双掌合十。他在?床上盘腿而坐,面朝着另一个方?向?。华瑶想把他的头扭过?来,强迫他与她对视,此般行为太过?粗鲁,她寻思片刻还是作罢了。
观逸正要开口,忽觉门外有一道长影。他抬头望去,不知何时,谢云潇也走到了门外。他惊讶非常,却?也以礼相?待:“施主,请进,殿下也在?此处。”
第168章 笑此身天涯客 但行好事,莫问前程……
谢云潇关上?了房门。他并未动用轻功,脚步依旧悄然无声,风度依旧翩然出尘。华瑶不自觉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。
谢云潇走到华瑶的身?侧,华瑶就往旁边挪了挪。这?时她忽然反应过来?,她还坐在观逸的床上?。
观逸的卧房里没有一把椅子?,华瑶也不想站着说话?,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?,那自然是理所应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