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东无?细观太后的神色,太后也不知他看出了什么,只?听他沉沉地笑了笑,仿佛刚刚听说了一个笑话。
东无?兴致盎然:“儿臣领命,还请皇祖母颁布诏书,昭告全国各州各省,华瑶已经犯下谋逆大罪,已是十恶不赦的歹徒。华瑶终究是皇族,也是儿臣的皇妹,若无?诏书公示,儿臣与皇妹骨肉相残,谁能赦免儿臣的罪孽?”
“罪孽”二字,从东无?口?中说出来,真像是一种讽刺。顾川柏正这样想着,东无?斜过?眼来,目光瞥向?顾川柏,渗出冰冷的寒意,顾川柏不自觉地皱眉。
正在此时,太后答应了东无?的请求。
随后,太后又把沧州战局交给了方谨,这原本也是方谨的分内之事,方谨的兵力聚集于?北方四省,兵部尚书早已是她的党羽,她致力于?平定北方战乱。
太后把两件事分派完毕,便也不再多说一句话。
东无?和方谨先后告退,东无?的马车驶出了皇城。方谨的马车位列其后,与东无?约有十丈远。
不过?,方谨的马车上,却只?坐着两名侍卫,方谨和顾川柏不在车内。他们已被太后留在了仁寿宫。
时值晌午,日光正盛。
仁寿宫的密室内,门?窗紧闭,珠帘垂落,照不进一丝日光,寻不见一寸树影。琉璃宫灯的灯芯也点燃了,方谨和顾川柏坐在明光之中,太后坐在他们的正对面。
太后身边最得宠的女官纪长蘅也现身了。纪长蘅为方谨斟茶倒水,恭恭敬敬地侍奉方谨。
方谨也说出几句谦逊之词:“儿臣多谢皇祖母恩典。若有什么差事,儿臣办得不周到?,万望皇祖母指教。”
太后坦然道:“朝廷政务不能再拖下去了,北方边境的战事,东南沿海的乱局,哪一件不是十万火急的?家不可?一日无?主,国不可?一日无?君,朝廷也要收揽民心。今天哀家和你说句心里话,哀家最中意你,若不是东无?从中阻拦,哀家早已传下圣旨,将你立为新君……”
入秋之后,太后生了一场病,此事只?是仁寿宫的秘事,太后禁止任何人外传,违令者,斩立决。
方谨也不知道太后状况如何,纪长蘅却是一清二楚。近日太后思虑过?重,数年不曾犯过?的头?疼又复发了。
太后搭在扶手上的食指略微抬起,这是太后的暗示,她的头?疼发作得十分厉害。
纪长蘅又往太后的瓷杯里添了两粒丹药。太后接过?瓷杯,慢慢地把药水饮尽,这才稍微缓过?一口?气。
方谨忽然开口?道:“承蒙皇祖母隆恩,儿臣无?以为报,儿臣只?愿在登基之后,向?您进献孝心,为大梁朝安定民心。儿臣还有一句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?”
太后道:“讲吧。”
方谨道:“皇祖母,您派遣东无?剿灭启明军,儿臣料想东无?不会听命行?事。”
太后把瓷杯放在了木桌上。她耐心地教导着自己的孙女:“凡事不能急于?求成,你和东无?到?底还是太年轻了……”
这一瞬间,太后忽然头?疼万分。她的头?骨似是裂开了一般,疼得钻心透骨,仿佛冥冥之中有一个人,正用?锥子凿开她的颅缝。她隐隐约约听见嘉元的声?音:“娘亲,您还记得我吗?”
嘉元长公主,也曾是太后宠爱的孩子。
嘉元长公主的女儿,御赐封号康宁郡主,她是太后的孙女,她也把太后唤作“皇祖母”。她遭受凌迟之刑的当日,还在刑场上痛哭嚎啕:“皇祖母!皇祖母救我!!”
太后的脑海中人声?沸腾,往昔数十年的所见所闻,激昂于?一时之间
。太后依旧是面不改色,她说话的语调一成不变。
方谨和顾川柏并未看出一丝异样,他们只?听太后吩咐道:“哀家今日召见你们,只?想劝你们休战,京城的局势稳定,沧州也不至于?军心变乱。”
方谨这才明白了太后的深意。太后并不指望东无?剿灭启明军,不过?是找了一个由头?,借机敲打东无?。江南武林门?派早已投诚太后,东无?今日得见太后势力之深,便也不敢草率地起事。东无?必会传召他的下属,把江南各省的门?派分布调查清楚。
太后还说:“你们和华瑶刚刚打过?一战,是在永州扶风堡,华瑶以少胜多,把你们的军队斩尽杀绝……”
太后停顿了一瞬,才接着说:“你一定要多想多思,多算多谋,反复盘问残兵败将,把华瑶的战略战术都看得清清楚楚,切忌年轻气盛,刚打了一场败仗,又派出一队精兵强将,只?求快,不求稳,非得在一两个月之内,就把启明军杀得片甲不留。”
方谨记下了太后的嘱咐。她又侧过?头?,略瞥了一眼顾川柏。
顾川柏顿时明白了方谨的意思。他垂首俯视,欲言又止,这也被太后看在眼里。
直到?此时,顾川柏才察觉出蛛丝马迹,据他所见,太后的言语不似平常那般连贯。
太后直说道:“你是方谨的正室,世家名门?出身的公子,将来你贵为皇后,统率六宫,威仪天下……”
太后这一句话还没说完,忽然停顿了。她不记得自己下一句要说什么,也不能在方谨和顾川柏的面前失态。她淡定自若地端起瓷杯,又喝了一口?水,这才缓声?道:“罢了,等你上位之后,哀家再来亲自教导你。”
顾川柏道:“儿臣多谢您的照拂。”
太后心知自己不能在密室里继续待下去。太后也知道,顾川柏和方谨还想把话题转回华瑶身上。在东无?和方谨这二人之间,太后确实更偏向?方谨,但是,太后并不确定,她最终应该选择方谨,还是华瑶?方谨比华瑶更沉稳,华瑶比方谨更聪慧,她们这一对姐妹,各有千秋,难分胜负,倘若太后自己无?法决断,便也只?能交给天命来裁定了。
太后缓缓地站起身:“哀家要去午休了,你们若有什么要事,派人传信到?仁寿宫来。”
纪长蘅扶着太后走出密室,太后的背影渐行?渐远。
*
秋日渐高,凉风渐起。
若缘刚从寺庙上香回来。今日她的心脏跳得极快,扑通扑通,快从她的胸腔里跃出来了,她又想哭,又想笑,差点就在马车上发癫了。
今日早晨,若缘收到?了华瑶寄来的密信。
若缘和华瑶通过?京城郊外的寺庙传递消息,这是她们之间的秘密,至今还没被东无?察觉。每一次,若缘去寺庙里取信,无?异于?出生入死。但她并不怕死,她只?想杀了东无?。
若缘原本以为,终有一天,她会发现东无?的弱点。她把他的弱点告诉华瑶,华瑶就能杀了他。
而今,华瑶传给若缘的这封信上,竟然透露了东无?极力掩盖的真相。原来东无?的下属大多练成了一种邪功,名为“洗髓炼骨”之术。他们的根骨不同?于?常人,也不同?于?真正的武功高手,他们必须常年服药,因此而受制于?东无?。
若缘的脑海里杂绪纷乱。过?去的这些天里,她成日与宋婵娟厮混,她想从宋婵娟的口?中问出东无?的秘密,可?惜宋婵娟什么也不知道。宋婵娟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何滑胎,据她所言,她一觉醒来,肚子瘪了,孩子没了,她实在难以忍受,才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又哭又喊。
若缘忍不住心想,东无?为何无?子无?女?难道他真是断根绝种之人?他的后院里,奴婢成群,侍妾如云。他经常宠幸他的侍妾,怀孕的侍妾极少,至今也并无?一人诞下一个健全的婴儿,又或者是,曾经有人诞下了婴儿,却是根本见不得光的。
想到?此处,若缘的呼吸忽然停滞了。她自己的侍卫都被东无?杀光了,从那之后,东无?又送给她二十个侍卫,皆是容貌俊美、体格健壮的年轻男人。而且他们的根骨都是天生天养,而非什么“洗髓炼骨”之术洗炼而成,东无?是当真为她着想,还是有什么不可?告人的目的?
若缘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,困扰多日的疑虑,终于?在此时消解了。她曾经百思不得其解,东无?到?底要如何利用?她?她又有什么利用?价值,东无?才会把她留到?现在,迟迟没有杀死她?
东无?需要一个流淌着高阳家血脉的女儿或者儿子,但他自己生不出来。他竭尽心力,日夜忧愁,却还是生不出来。晋明比他年轻三岁,早已有了两个孩子,虽然那两个孩子资质平庸、根骨粗劣,却也比他略胜一筹。
东无?膝下无?子无?女。他看重高阳家的血脉,便要抢夺自己妹妹的孩子,最好是出生不久的婴儿,能让他亲自抚养成人。
第186章 流水绕台榭 祸福无常,风云难测……
若缘回?到了公?主府。她的怒气仍未消散。她走进自己的房间,尽情地发疯发癫。
卧室里悬吊着一只沙包,重达百斤,包裹着二十层牛皮。若缘并?未动用一丝内力,只是凭借一双拳头,狠狠地捶打着沙包。
若缘秘密修习佛门心?法,迄今已有将近三个月。她的武功小有所成?,自创的拳法也甚是精妙。
她满脸狰狞,张着嘴巴,呲着牙齿,拳头如同雨点般散落,把沙包打得东摇西摆。
她打得兴奋之极,连声低吼:“咔嚓!咔嚓!哇哈哈哈!”
从小到大,她受尽欺辱,皆因?她无权无势、无亲无故。她已是孑然?一身,东无竟然?还觊觎她的骨肉。
她心?中充满了愤怒和仇恨,浑身的力气更甚从前。沙包被她打得凹进去一块,她捧腹大笑:“哇哈哈哈哈哈哈!”
若缘笑得前仰后?合,又暗暗心?想,难道东无当真以为?,她只会逆来顺受吗?
若缘的笑容渐渐消失了。她坐到案桌之前,提笔写出一封密信,收信人正是她的姐姐华瑶。她把自己的推断全部记录下来,她对华瑶知无不言、言无不尽。她相信华瑶一定能手刃东无。
*
天将薄暮,夕阳向晚。
永州临德镇的校场之上,华瑶与谢云潇正在练武。
先前华瑶曾经自创了一套剑法,威力极强,势道极猛,能把千千万万的毒针化?作灰烬,故此命名?为?“万化?剑法”。
虽然?华瑶创立了万化?剑法,但?她掌握得并?不扎实。这一套剑法的诀窍和技巧,她也不太清楚。每当她陷入绝境,她才能把剑法的威力全部施展出来。平日里无论她如何用功,她也使不出万化?剑法的精妙之处。
华瑶思索良久,又想出一个办法。她站在树枝上,严肃道:“我?和你交手一百多个回?合,点到即止,处处留有余地,剑气也是削弱了三分,我?们这样练下去,难道不是浪费时间吗?战场上的敌人可不会对我?们手下留情。”
谢云潇道:“你想让我?扮演你的敌人,对你毫不留情?”
华瑶道:“我?记得,我?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,你告诉我?,你们凉州人比武过招,轻则见血,重则丧命,现在就按你们凉州的规矩来,你扮演贼兵,我?扮演官兵,我?来追捕你……”
华瑶与谢云潇的距离仅有一尺。华瑶目不转睛地看着谢云潇,当她说?出“追捕”二字,谢云潇身影一闪,瞬间消失在她眼前。
谢云潇的功力已经恢复九成?,位列顶尖高手之上。华瑶与他过招,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。
华瑶眼观六路、耳听八方,恰好一阵微风吹过,她察觉到谢云潇的踪迹。她连忙施展轻功,还对他喊了一声:“站住,你往哪里跑?”
谢云潇的剑锋上剑光大盛,校场上沙尘飞起,落叶犹如蝴蝶一般,在风中忽高忽低地回?旋。杀气腾空,寒气弥漫,落叶又仿佛飞剑般冲射而出,直直地刺向华瑶。
方圆五里之内,只有华瑶和谢云潇两?个人。
华瑶来不及召唤侍卫,她只能自行解围。生死存亡之际,什么情缘爱欲、遐思绮念,全被她抛之脑后?,她的安危只在一瞬间。
华瑶用尽平生之力,挥剑横劈竖斩,剑气纵横交错,像是大江大河之上的怒涛巨浪。树枝倒地,沙石飞空,天光逐渐暗淡下来,夕阳的余晖也被她的剑风吞没。
落叶迎上剑风,就像雪花照见阳光,即刻消融。华瑶这才反应过来,自己用力过猛,恐怕会伤到谢云潇。
华瑶及时收势,飞奔到谢云潇的身侧,悄悄问他:“你还好吗?”
谢云潇收剑回?鞘。他的左手被剑风割伤,鲜血流淌出来,染红了半寸衣袖。他还穿着一件雪白衣袍,红白对比格外鲜明,也让华瑶格外惊讶。
谢云潇从容道:“小伤而已,不值一提。你的武功日益精进,两?年之内,修为?一定能达到化?境。”
华瑶从自己的衣兜里取出一瓶金疮药。她默默
地牵住他的手,仔仔细细地把药膏涂在他的伤口上。从始至终,她没说?一个字。
谢云潇收拢五指,虚握着她的手腕。
她与他对视片刻。这一次,反倒是她侧过脸,避开了他的目光。她轻声道:“你的伤口还疼吗?”
谢云潇道:“已经止血了,不疼不痒。”
华瑶道:“你真的挺能忍的,这都不觉得疼。”
华瑶忽然?记起来,她和谢云潇在岱州剿匪的那一天,谢云潇的左臂也被砍伤了。那时候,他默默地给自己上药,像是毫无知觉一般,她还以为谢家有什么祖传的规矩,从不让人喊疼。
华瑶轻叹一口气。她牵着谢云潇的右手,与他一同坐在石椅上。
正是黄昏时候,红日西沉,晚霞掩映崇山峻岭,华瑶眺望远景,自言自语:“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,提高自己的武功境界?我?听说?,境界突破的契机,与绝境有关,如果我?在绝境中历练几次,我?的修为会不会突飞猛进?”
谢云潇沉默片刻,回?忆年幼时诸般经历。每一次境界突破,确实与绝境相关,经由华瑶提醒,他察觉这一切并?非巧合。
谢云潇如实回?答:“练武也是修道,道法三千,各有不同,境界突破的契机,也不能一概而论。身处于绝境之中,自会遭遇祸福吉凶,有人一飞冲天,修成?一代宗师,有人一落千丈,只剩一副残躯。”
华瑶心?中暗道,谢云潇还真像是一位老师。她忍不住问:“我?不明白,你再说?清楚点,怎样才能一飞冲天?”
谢云潇道:“只看那个人的造化?高低,运气好坏,如果他造化?高,运气好,就能找到一条生路。”
华瑶道:“嗯,我?觉得我?的运气挺好的,我?想在半年之内,把武功修炼到化?境。”
谢云潇目光深沉地看着她:“修炼武功的方法可以变通,只有一个规矩永久不变,习武练功,最忌讳急躁冒进。不管你的天分资质有多好,你也必须循序渐进。”
华瑶故意调侃道:“我?随口一说?,你倒是当真了,你好严厉啊,谢老师。”
老师学生之类的游戏,华瑶和谢云潇玩过很多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