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齐风想说什么?他?自己也不?知道。
他?只知道,室内仅有?他?们二人。这般相处的机会极为难得,他?站在此处,胸腔中跳动?的心脏也化?作了烛火,火光映照着她的神色,他?陷入幻梦一般的妄境。正当?恍惚之时,他?记起?观逸禅师对他?说过?的一句话。
观逸禅师说,四大皆空,六根清净,方能脱离苦海,世人穷尽毕生之力,也难破除贪嗔痴爱的魔障。
转瞬之间,齐风清醒过?来。
他?低声道:“属下告退。”
华瑶并未挽留他?:“去?吧,好?好?养伤。”
齐风躬身行礼,转身离去?。他?推开木门,缓步穿过?庭院,天上飘洒霏霏细雨,沾湿了他?的衣袖。他?脚步一顿,偶然瞥见谢云潇的身影。
屋檐之下,灯火璀璨,谢云潇站在明暗交接之处。隔着一层朦胧雨雾,他?的身影不?甚明晰,似是独立于?尘世之外。
齐风把香囊收入袖中:“参见殿下。”
谢云潇客气而疏离地回答道:“免礼。”
谢云潇步入院门。他?招来一阵疾风,庭院的木门被?风一吹,宛如闸口一般严密地合拢。
齐风站在门外,静立片刻,只听?见淅淅沥沥的雨声。
这场雨越下越大,又密又急,他?左臂上的伤口被?雨水浸泡,异常疼痛,他?不?得不?快步离开此地。
齐风转过?一条回廊,隐约感知到了燕雨的踪迹。他?迟疑一瞬,竟然施展轻功,逃往相反的方向。
燕雨紧跟着齐风,小声呼唤道:“喂,你不?认识我了?你往哪儿跑?”
公馆之内,禁止喧哗,燕雨可不?敢犯规。他?不?能喊叫,更不?能抛下齐风,他?不?知道齐风为什么躲着自己?他?找不?到原因,绝不?可能罢休。
齐风跑入公馆北侧的厢房,燕雨紧随其后。齐风走进自己的房间,燕雨抬手去?抓,只抓到一团凉透指尖的寒气。
齐风“啪”地一声,关上了他?的房门。
燕雨拿起?剑柄,撬开一扇窗户,从窗户爬了进去?。他?双脚才刚落地,寒光照亮了他?的双眼。他?侧过?头,只见齐风拔剑出鞘,锋利的剑刃正对着他?。
燕雨大惊失色:“你敢对我动?手?”
齐风道:“不?是。”
燕雨道:“你拔剑干嘛?”
齐风道:“故意吓你,最好?能把你吓出去?。”
燕雨昂首挺胸地走过?来:“你想吓我?做梦吧,我可不?怕你。”
齐风不?愿与燕雨争执。燕雨比麻雀更聒噪,又能感应到齐风所在之地,纵然齐风有?意躲开他?,他?还是能追上来。
齐风悄然落座,燕雨跳到他?的跟前:“你手臂有?伤,我给你上药。”
齐风道:“不?用上药了,伤口不?痛。”
燕雨道:“你放屁,明明痛死了!我还奇怪呢,今天我左臂怎么那么疼?原来是因为你负伤了,我被?你拖累的,本来一个时辰就能忙完的活,我做了足足两个时辰。”
齐风心不?在焉地听?着燕雨的抱怨。他?只说了一句话,就把燕雨的怒火点?燃了。他?说:“你太偷懒了。”
燕雨从京城回到秦州,卧床养伤半个月,从那以后,他?真没休过?一天假,也没偷过?一点?懒。
齐风这一番污蔑,让燕雨怒气冲天。
燕雨狂吼道:“放屁!放屁!”
齐风冷冷地回答道:“我没放屁,你不?要乱喊。外人听?见了,只会以为你在放屁,边放边喊。”
燕雨气得头晕目眩。他?蒙受不?白之冤,无处倾诉,便也不?再倾诉了。他?翻箱倒柜,找出一瓶金疮药,交到齐风的手里。
齐风一语不?发,燕雨又问:“你为什么心神不?宁?”
齐风道:“我没有?心神不?宁。”
齐风说话时,袖中掉出一只香囊,燕雨眼疾手快,先把香囊捡起?来了。
燕雨闻到极淡的玫瑰香气,顿时惊慌失色:“你偷了公主的东西??”
齐风道:“这不?是公主的东西?。”
燕雨道:“不?是吧,你还没死心?”
齐风严肃道:“兄长不?要乱说。”
燕雨看出来了,齐风是真动?怒了。他?不?知道如何劝解自己的弟弟,只因他?自己也很难割舍情缘。他?坐在窗边,背对着齐风,正看着窗外的雨景,隐约记起?杜兰泽对他?说过?的话。
杜兰泽道:“对于?我们而言,这样宁静的日子,也没有?几天了。胜败兴亡,自有?天命来定?。”
*
次日一早,黎明未至,天边乌云滚滚,下起?了瓢泼大雨。
华瑶睡得正熟。她紧搂着谢云潇,早已?沉入温暖的梦乡,窗外忽然闪过?一道雷光,随着一声雷霆巨响,她从梦中惊醒,迷迷糊糊道:“好?大的雨……”
谢云潇也被?吵醒了。他?道:“天还没亮,继续睡吧。”
华瑶道:“嗯嗯。”
谢云潇轻抚她的长发,她的气息渐渐平缓。
十丈之外,又传来一阵脚步声,谢云潇听?出来了,来人正是华瑶的侍卫。
果不?其然,侍卫跪在卧房的门外,毕恭毕敬道:“启禀殿下。”
华瑶道:“所为何事?”
侍卫道:“俞大人求见。”
华瑶从床上爬起?来,穿好?衣裳,正要走出房门,谢云潇跟在她的背后:“殿下。”
华瑶抬手拦住他?:“你不?必跟着我,你留在房间里等我。昨日你率兵作战,立下汗马功劳,也算是费尽辛苦,早些回去?休息吧。”
华瑶不?等谢云潇回答,匆匆忙忙地转身而去?。她赶到议事厅,只见俞广容一脸笑容,袖袍上的污血还没擦干净。
华瑶不?禁问道:“冯保还活着吗?”
俞广容道:“奄奄一息。”
华瑶又问:“你打?探到了什么消息?”
俞广容撩起?衣袍,端正地跪坐在地板上。她仰视着华瑶,如实禀报她的见闻。
她对冯保施用了伤天害理的酷刑,冯保只求速死,不?求饶命。她平静地阐述着自己的刑讯方法,华瑶十分震惊,却也并未流露一分一毫。
根据冯保的供述,东无确实经历过?洗髓炼骨。
东无是天生的练武奇才,他?的根骨资质,并不?逊色于?华瑶。按理说,洗髓炼骨之术,对他?而言,可谓是画蛇添足,他?为何亲身试验洗髓炼骨?冯保也不?知道确切的答案。
或许是为了迅速练成巅峰之境,又或许是为了掌握这一秘法的诀窍,总之,十多年前,东无成年后不?久,便把自己的根骨洗炼了一番,修成至高至圣的境界,堪比一代武学宗师。
冯保投靠东无之前,原是东厂的领班太监。东厂奉命调查东无的底细,真把东无的秘密查出来了。洗髓炼骨无疑是一种邪术,东无备受邪术的牵制,他?的寿命不?会超过?四十岁。他?身上还有?一处死穴,那死穴的位置并不?隐秘,因此皇
帝虽然忌惮东无,却也不?是非把他?铲除不?可。
华瑶听?完俞广容的转述,她的心中既惊讶,又畅快,无论这个消息是真是假,她都忍不?住畅想一番。
东无今年已?经三十一岁了,他?的寿命岂不?是只剩九年?而且,他?竟然有?死穴!虽然冯保不?知道他?的死穴在哪里,但是,华瑶还是为之一振。
天色未明,华瑶走出议事厅,高高兴兴地返回卧房。想到谢云潇正在房中等她,她的心情更是十分愉悦。
华瑶就像土匪一般粗鲁地撞开房门,飞奔到卧房的屏风之后,只见谢云潇衣衫整齐。他?正在灯下翻看一本厚重的医书。
华瑶道:“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。”
谢云潇道:“谁的秘密?”
华瑶坐到他?的身侧:“东无通过?洗髓炼骨,修成绝世武功,反噬到他?自己的身上……”
谢云潇意有?所指:“原来如此,东无也是急于?求成。”
华瑶质问道:“你为什么要说‘也’这个字?你是不?是在影射我?”
谢云潇道:“殿下多虑了。”
华瑶道:“真的吗?”
谢云潇合上那一本医书,华瑶瞥见书名为“太医真经”。她真没想到,谢云潇竟然在研读太医的经验之谈。
谢云潇低声道:“昨夜你熟睡时,我为你诊脉,只觉得你脉息紊乱,时快时慢。自从你来到永州,终日忙于?迎战备战,从未休息过?一天……”
华瑶打?断了他?的话:“你不?必多说了,我心里有?数。古往今来,开基创业,哪有?不?辛苦的?”
谢云潇道:“说的也是。”
华瑶道:“嗯嗯。”
谢云潇又问:“等你开基创业之后,你想做什么?”
华瑶随口胡说:“我要带你回凉州,探望你的亲朋好?友。”
谢云潇自幼喜欢清静。他?一贯独来独往,极少主动?与人打?交道。他?虽是土生土长的凉州人,却没几个亲朋好?友。“故乡”二字,对他?而言,似乎是一种具体的景象,比如一望无际的山川平原,或是一览无遗的大漠孤烟。
谢云潇淡淡地笑了一下:“等你回到凉州,我会为你准备……”
华瑶十分期待:“准备什么?”
谢云潇知道华瑶最喜欢吃鱼。他?自然而然道:“松江鲈鱼,胭脂鳜鱼,雅木湖的银鱼和鳟鱼。”
华瑶心花怒放:“好?好?好?,就这么说定?了。”
她紧攥着他?的一截袖摆:“你真是通情达理,善解人意。”
谢云潇猛然搂住她的腰肢,抱着她躺倒在床上。她正要推开他?,他?握住她的手腕,将她的掌心贴着他?的衣襟。她隐约摸到了他?的心跳,仿佛被?开水烫了一下似的,她飞快地收回了自己的手。
谢云潇道:“你的心境仍未平定?。”
华瑶道:“嗯。”
谢云潇又问:“你为什么而忧虑?不?妨说出来,我可以替你分忧。”
华瑶小声承认道:“我确实急于?求成,真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。”
华瑶向来很有?信心,也很会审时度势,但她毕竟不?是神通广大的神人,不?可能在短期内解决一切事务。她深知其中道理,又难免感到焦急。
她喃喃自语:“全国各地军情告急,北方入冬之后,冰封千里,寸草不?生,百姓能吃的食物?只有?人肉。秦州收获的粮食,至多供应两个省份,其余地方的百姓又该如何过?冬?‘钱粮’二字,已?是一个难题,‘战事’二字,又是另一个难题。叛军乱杀,贼兵乱杀,敌国也乱杀,沧州、永州、康州边境十分之四的人都被?杀了,到处都是尸山血海……”
谢云潇一边运力为她调息,一边轻声安抚她:“倒也不?必太过?忧虑。得道者多助,失道者寡助,你耐心等待几日,或许时局大有?转机。”
华瑶直言不?讳:“如果我等不?到转机,难道我还要一直等下去?吗?凡是我想要的东西?,无论功名利禄,还是权势地位,我一定?会自己争取。”
谢云潇答非所问:“自古以来的新政变法,大多以失败告终。朝臣的心血付诸东流,民间也是怨声载道,人人都盼着国富民强,又有?几人愿意改变旧制?今时今日的政局,相较于?你往后的改革,倒也算不?了什么。你既要变革科举,又要开创学堂,冒天下之大不?韪,你每走一步,立足于?刀锋之上,只凭你一人争取,并非事事都能争得到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