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范查良不敢待在军帐里。他借口要去处理?军务,匆匆告退了。
军帐里只有雅伦和桑顿两?个人。雅伦拔刀出鞘,刀刃上透出寒意,雅伦放声一笑,自言自语道:“杀,杀,杀,杀尽天下?人!”
桑顿道:“阿姐,我也?是天下?人之一,你要杀我吗?”
雅伦道:“你是我表弟,我把你当成亲弟弟看待。宝吉那不在了,我心里更?疼爱你,咱们姐弟是要同心合力的,别闹出嫌隙来,叫外人看了笑话。”
桑顿动了动肩膀,肩头的猎鹰飞起来了,又落在帐顶的木梁上。桑顿向着雅伦走近两?步:“范查良是不是外人?阿姐相不相信他?”
雅伦道:“不管他如何谄媚,他终究是个不安分的东西,墙头草,两?边倒,杀他也?脏了我的刀。”
桑顿道:“他熟悉梁人的军纪律法,阿姐饶他一条狗命,自有用处,小弟佩服得很!”
雅伦笑了笑:“少贫嘴了,你和洪程秀走得近,可要小心留意,若是不把洪程秀看紧点,他肯定会惹出大?祸来。”
桑顿摊开?双手:“何不杀了洪程秀,报仇泄恨?”
雅伦道:“我还有能?用着他的地方。”
雅伦没有详细解释,桑顿也?没有继续追问。
雅伦道:“你退下?去吧。”
桑顿抬起右手,搭在自己的左肩上,躬身弯腰,行了一个礼,这是羌国?贵族告别国?王的礼节。
桑顿对?雅伦格外尊敬,雅伦对?桑顿也?是格外关照,她道:“鹰棚里新来了几只金雕幼崽,你去挑一只顺眼?的,算我送你的一份薄礼。”
桑顿自幼喜爱飞鸟走兽,唯一的遗憾就是从没养过?金雕。
羯国?金雕珍贵无比,他连一根金雕羽毛都没弄到,只能?捧着哄着宝吉那,恳求宝吉那把她的那只金雕借他看看,宝吉那不乐意,他也?没办法。
宝吉那不在人世了,雅伦竟然愿意把金雕幼崽送给桑顿。
桑顿喜出望外,他笑着说:“谢谢阿姐,我要训练这只金雕,啄瞎华瑶和方谨的眼?睛,撕碎她们的皮肉,喂给獒犬……”
雅伦收刀回鞘,淡声道:“她们活不到金雕长大?的那一天。”
雅伦走出军帐,旭日初升,广阔的原野上,河水绕过?了崇山峻岭,流向远方。
朝霞映得山川焕发红光,河水也?像血水似的鲜红,雅伦的脑海里只有“杀死”两?个字。她要杀死华瑶,杀死方谨,焚烧她们的尸骨,祭奠羯国?的万千亡灵。
*
天黑了,月亮出来了,幽深的山林里,微微地飘荡着烟尘。
方圆百里的村镇已被羯人洗劫一空,只剩一片死寂的废墟,听不到一点人声,也?没有鸡鸣狗吠。华瑶站在一块山石上,抬头望着天边的月亮,乌云轻淡如纱,月光
之下?,她记起今日的所?见?所?闻。
天将薄暮的时候,华瑶率兵巡逻,误入一座村庄。村里没有一个活人,房屋纵横坍塌,落满灰尘,杂草丛生,她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荒凉的坟场。
华瑶转身离去,经过?一条偏僻的小路,又见?路边躺着一具瘦小的尸体,尸体的怀里却是一团黑绒绒的皮毛。
华瑶停下?脚步,细看片刻,看明白了,那尸体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,抱着一只不到半岁的小狗。锋利的长刀贯穿了小孩的胸腔,劈开?了小狗的脑门。小狗昂着头,朝着敌人,露出它尚未长齐的犬牙,以一种守护者的姿态去世了。它只有小小一团,和它的主?人一样瘦弱渺小,临死之前,它用它微不足道的力量激烈地反抗着,它的主?人也?在努力地保护它。小孩和小狗都有一颗年幼而勇敢的心,小孩原本可以长成勇敢的大?人,小狗原本可以长成勇敢的大?狗,可惜她们的生命早早地终止了。她们遭受过?极度的痛苦,在痛苦中挣扎,在挣扎时死去,留给彼此的余温渐渐消失在冰冷的寒夜里。
华瑶怔怔地望着她们。她双手发凉,转瞬之后,又热得滚烫。
她看到了尸体身上虐杀的痕迹,伤口处的鲜血已经流干了。那伤口是弯刀刺出来的,弯刀长约两?尺、宽约七寸,名叫“弯月圆刀”,羯人惯用的兵器。
华瑶低声道:“我会为你们报仇。”
华瑶极力克制着自己心里的杀意,她真想把羯国?屠杀干净。朝堂上不乏劝降求和的文臣武将,他们至今仍在鼓动华瑶割地赔款,换来与羌羯和谈的机会。他们说话不如放屁,这些?窝囊废,从没上过?战场拼杀,怎会明白战争的残酷?
面对?强大?的敌人,哀告求饶是没用的,要像草原上的母狼一样凶狠地战斗,像天空中的雌鹰一样亮出锋利的爪牙,死战不退,死守不降,把沧州变成焚烧敌军的十八层炼狱,如此才能?震慑北方三大?敌国?。
雾气迷茫,月光浸透了草木,华瑶低头看着山间清泉,泉水汹涌地流淌,飞溅的水花银光四射。
山上许久不曾有人来过?,这里的野菜长得茂盛,蕨菜、山芹菜、黄花菜、蒿芽菜密密层层地堆叠着,刨开?山地上的湿润泥土,还能?找到木耳、竹笋、芋头和蘑菇。
谢云潇亲自率兵外出打猎,打来了野猪和野鹿。随军出征的厨师也?练过?功夫。他们挥动砍刀,熟练地宰杀野猪和野鹿,分成许多肉块,扔进大?铁锅里,放入山菜、山笋和蘑菇炖煮,煮成一锅热汤,往外冒着引人垂涎的热气。那热气与雾气交融,像是刚刚掀开?的蒸笼,水雾飘飘渺渺,掩盖了众人的身影,从远处看过?来,竟是什?么也?看不见?。
附近的一处山洞里,燕雨闻到了饭菜的香味。他在皇城吃惯了山珍海味,不太看得上山野小菜。
前几天的饭菜不合他的胃口,他吃得少。今天他饿得受不了,他决定不再挑食了,却还是忍不住抱怨一句:“连续奔波了三天,我还没吃过?一顿饱饭。”
齐风道:“你从小娇生惯养,宁愿挨饿也?不肯吃些?粗茶淡饭。”
燕雨道:“你放屁!我哪次没吃?”
齐风道:“你只吃了几口,你还把剩饭剩菜送给沧州官兵,我看见?了。”
燕雨冷笑一声:“那几个沧州官兵没吃饱,饿得头昏眼?花,我看他们可怜,我动了善心,分点剩饭送过?去,救了人家的命!我不像你铁石心肠,你分明知道那些?人快饿死了,你也?不往别处走一步……”
齐风道:“我值班守夜,我不能?走远。”
燕雨道:“说得好像我偷懒了似的,就你一个人会值班,别人都不会,你改名叫‘值班’算了,把‘值班’两?个字刻在脑门上。”
齐风看也?不看他,只说:“聒噪。”
燕雨讽刺道:“你嫌我聒噪,除了我还有谁愿意陪你聊天?我好心陪你解闷,好心倒成了驴肝肺……”
话没说完,燕雨听见?了山洞之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他连忙闭嘴了。启明军的士官带着几个士兵赶来送饭。那士官双手抱拳,恭敬道:“大?人慢用,卑职告退了。”
燕雨道:“辛苦辛苦,多谢了,你们吃过?了吗?”
士官道:“还没呢,忙完了才能?吃上一口热饭。”
燕雨道:“不容易啊,大?家都不容易。”
士官忍不住说:“大?人您太客气了,您武功高,您多杀几个羯人,比什?么都重要,杀光了羯人,咱们都能?回乡养老了。”
燕雨听出士官的秦州口音,他记得这个士官是秦州宛城人,却不记得自己的家乡在哪里。
“家乡”二?字,离他太远,他梦里的故居是皇城,是淑妃长住的钟粹宫。宫里挂着素纱锦帐,摆着金玉瓷器,淑妃轻声嘱咐道:“你们是公主?的近身侍卫,必须仔仔细细地照看公主?,寸步不离。皇城规矩森严,你们护住了公主?的体面,就是护住了自己的性?命……”
时至今日,华瑶已经不需要侍卫寸步不离的保护了。她的武功远高于齐风和燕雨,她的境界日益精进。周谦经常教导她心法口诀,燕雨也?听过?几句,他连一个字都听不懂。
燕雨走神的时候,杜兰泽叫了他一声:“燕大?人?”
燕雨结巴道:“我,我……”
杜兰泽笑了笑,却没说话。
白其姝也?笑了一声:“燕雨又怎么了?他真是怪里怪气的。”
燕雨的脸颊涨红了,支支吾吾,讲不出一个字。他呼吸急促,心跳也?变得混乱,齐风又用看傻子的眼?神看他,他恼羞成怒,蹲到了山洞的阴暗角落里。
恰在此时,华瑶和谢云潇一前一后走进了山洞。
华瑶惊讶道:“燕雨,你在干什?么?快过?来吃饭啊。”
山洞里干燥通风,齐风升起了一堆火,众人围坐在火边,拿出了吃饭用的铁碗。
火光把山石照得暖融融的,微风送来一阵幽淡的花香,气氛并不沉闷。
众人都等着起锅开?饭,燕雨握着筷子敲了两?下?碗,白其姝嘲笑他:“你是来讨饭的?”
燕雨不敢和白其姝吵架,他有气无力道:“我快饿死了,您别见?怪。”
华瑶搬动了一口铁锅,那是三尺宽的大?铁锅,锅底还沾着烟灰,热气从锅盖的缝隙里涌出来。
华瑶打开?锅盖,香气扑面而来。她先?给杜兰泽盛了一碗:“饭菜都是热的,你隔着衣袖,捧着碗,正好暖暖手。”
杜兰泽的唇边含着一丝笑意:“多谢殿下?。”
华瑶道:“行军路上生活艰苦,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,这是我心里最要紧的事。”
杜兰泽道:“您的安危,才是最要紧的。”
华瑶道:“嗯,我和你心意相通,我明白你的顾虑,你也?能?猜到我的心思。”
杜兰泽道:“诚如殿下?所?言。”
谢云潇放下?了他的饭碗。华瑶恰好转过?身去,没看见?谢云潇的动作。华瑶又把燕雨的碗接过?来,盛了满满一碗,燕雨感动得热泪盈眶:“殿下?……”
华瑶调侃道:“这顿饭能?吃饱吗?你别真饿死了。”
燕雨道:“我这就把饭菜全吃光,绝不辜负殿下?的温情厚爱。”
谢云潇道:“饭菜才刚出锅,滚烫如沸水一般,你现在用膳,难免烫伤你的咽喉和肠胃。”
谢云潇这一句话,岂不是大?煞风景?华瑶和燕雨的君臣之情,全被谢云潇破坏了。
华瑶正在给白其姝盛饭,燕雨只觉得自己在华瑶心中的地位仅次于杜兰泽,远高于白其姝和谢云潇。
燕雨的心里忽然充满了底气。他记起华瑶说大?话的样子,他有样学样,也?开?始吹牛:“我可不是娇生惯养长大?的,不论生冷的,还是滚烫的,我都能?吃,沸腾的开?水,我也?能?喝。每天要是不喝上一壶开?水,哎,我连呼吸都不畅快了。”
谢云潇道:“你平日里饮用热水,体内若是有灼烫感,热水就在灼烧你的咽喉、食道和脾胃,长此以往……”
燕雨追问道:“会怎么样?”
谢云潇道:“你自有你的命数,倒也?不能?断定。”
第233章 朱堂紫殿正茫茫 人生似幻化,终当归空……
燕雨疑惑道?:“您这是?要给我算命?”
谢云潇沉默不?语。
燕雨只当谢云潇已经默认了,他把自己的隐私全?说出来?了:“我的生辰八字是?昭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早晨。乡下没有日晷,爹娘也?不?知道?那是?什么时辰,鸡叫了三声,天快亮的时候,我出生了,又过了一会儿,天光从窗户照进来?,齐风出生了……”
齐风打断了燕雨的话:“兄长。”
燕雨道?:“你记性?比我好,你说吧,小时候,我们?在村里,有没有人?给我们?算过命?”
齐风道?:“没有。”
燕雨道?:“不?会吧,你记错了。”
谢云潇早已察觉到了,燕雨不?是?装傻,他是?真傻。
谢云潇语重心长:“你不?能随便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外人?,以免被人?利用,交浅言深更是?与人?交往的最大忌讳。”
燕雨道?:“你们?又不?是?外人?,我要是?连你们?都信不?过,我还能信谁啊?你们?都是
?聪明人?,我能活到今天,也?是?托你们?的福。”
燕雨一边说话,一边扒了一口饭。果?然如同?谢云潇预料的那般,沾满汤汁的饭菜还是?滚烫的,燕雨“嘶”了一声,差点?把饭碗打翻了。
燕雨嘀咕道?:“什么时候能回京城啊?”
谢云潇道?:“你想回京城,更要严格遵守军法,你在军中任职,凡事都要小心谨慎。若是?轻率大意,耽误了正事,必定会招来?灾祸,也?不?止是?你一个人?的罪过,与你同?一军营的士兵免不?了受牵连。”
谢云潇的语气并不?严厉,燕雨却觉得谢云潇像是?皇宫里训练侍卫的总教?官,只讲规矩,不?通情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