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华瑶直接问道:“你为什么不辞而别?”
周谦道:“殿下倚重我,原是我的福分,可惜我年事已高,担不起重任了。我近来时常感到力不从心……人老了,多做些?事就乏了,您把我安排到兵部任职,我连续多日迟到早退,同僚也笑话我老糊涂了。”
华瑶道:“我可以给你安排个闲职。”
周谦委婉地拒绝道:“再清闲的小官,也要去官场上交际。我的性子和别人不同,最不耐烦这俗世中的人情往来。我是自在惯了,守不住宫里的规矩,自己心里觉得过意不去,只会?给您添麻烦。我在永州长回岭住了几十年,那儿是我的老家,请您准许我告老还乡。”
华瑶手里的朱笔转了一圈:“你去文渊阁告别了金曼苓和杜兰泽,归还了官印和官服,却不来通知我一声,甚至连一封辞呈都没交上来,又?把我置于何地?”
周谦低下头,拱手作礼道:“殿下息怒。”
华瑶放下朱笔:“换作另一人胆敢如此放肆,我早已动怒了,可你不一样,你我相识不过半年,你对我而言,是亦师亦友。你对我的指教实?在让我受益良多。平日里,我敬你为老师,也敬你为长辈,你曾经是兴平帝的宠臣,兴平帝又?是我的曾祖母,我在你身上看见了当年的武将?风骨,也能猜想到曾祖母的处世风度。”
周谦不禁微微一愣,随即又?忍不住笑了一声。她和华瑶竟然都从彼此的言行中窥见了兴平帝的影子。
华瑶继续说:“你心意已决,我不会?把你扣下,但你要答应我,今后?你会?常来京城探望我,就当是看在兴平帝的情面?上,你不能一去不复返。”
周谦的心里一时感慨万千。她站起身来,走向华瑶,抓住华瑶的手腕,把她仅剩的内力传给了华瑶。
她说:“我愿意效忠你,不是看在兴平帝的情面?上,是因为你的品行才智令人折服。你是天生帝王,仁心与?决心兼备,谨慎与?胆魄具存。你知人善任,赏罚分明,对待心性不同的下属也有不同的管教办法,在你的治下,朝廷必会?显现出一番新?气象。”
华瑶看着她的双眼,从她眼中看出了和煦笑意,仿佛此生无憾了似的。
华瑶抬起手指,搭到了她的脉搏上,摸到她的脉象平稳强劲,比寻常的年轻人更健壮。
周谦道:“今日我原本打算不告而别,并不是不相信您会?放我走,而是不知道如何与?您告别。我说一句放肆话,兴平帝虽然是您的曾祖母,我却把您看成了她托付给我的孩子……”
华瑶道:“那你为什么非要走呢?”
周谦的笑容更深了:“我要去永州休养一段时间,年纪大了,也该享享清福了。等到你把天下治理得繁荣富庶,五湖四海一片太平,我就会?回来了,那天您再请我吃一顿火锅吧。”
华瑶递给她一块金镶玉的令牌:“到时候你拿着这一块牌子,从崇文门进京城,我就知道你回来了。”
周谦把令牌放入自己的衣兜里,又?把衣兜的扣子扣上了:“好,收好了。殿下,山高水远,来日再会?。”
华瑶点?了一下头:“山高水远,来日再会?。”
华瑶命令她的侍卫护送周谦出城。
周谦坐上了一辆马车,左右两侧都有侍卫随行。他们?出身于镇抚司,武功精湛,身体?强壮,步行千里也不觉得疲惫。
马车驶出京城之后?,夕阳西沉,天色暗淡,周谦告别了
侍卫,她的身影渐渐融入了夜色。她拎着自己的布包,发动轻功,如风一般在山路上急驰。她能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飞速流失。困乏、倦怠、劳累已经拖垮了她的身体?,她的心里却生出一股松弛感。
夜半时分,周谦远离京城,跑到了永州深山一座破旧古庙里。此处曾是兴平帝烧香拜佛的秘密之地,兴平帝驾崩之后?,这座寺庙就荒废了。
当年香火鼎盛的佛门净土,如今也是杂草丛生的一块荒地,只剩坍塌的石壁和蒙尘已久的佛像,周谦记不清百年前的辉煌盛景,只记得兴平帝在庙里祭奠她死去的女儿。
兴平帝杀伐果断,手段高妙,天下官民无不臣服,可她那时候也只是个悲伤的母亲。她跪在佛像前,心如刀割,泪如泉涌,虔诚祷告:“若有来生,愿能再续母女之缘。”
周谦放下了布包,从中拿出一壶酒,她把酒水洒在佛像前,自己躺到了长满青苔的地砖上。她的内力耗尽了,一点?也不剩了。寒意侵入肌骨,她闭上眼睛,耐心等候着死亡来临。
沧州决战的当天晚上,周谦受了重伤,她本该静心休养,奈何方谨又?中了剧毒。
公主毒发身亡,正是周谦多年来无法摆脱的心魔。
周谦为方谨调息运气,方谨丝毫不见好转,情急之下,周谦把方谨伤口?里的毒性引到了自己身上,再用?内力去化解。可惜方谨中毒已深,周谦没能挽救方谨的性命,只让方谨多活了几个时辰。
方谨去世之后?,剧毒残留在周谦体?内,她的内力竟然把毒性克化了。不过内力因此损耗了大半,周谦的伤势一天比一天更严重,元气始终不曾恢复,她明白自己的岁数太老了,她活了一百四十多年,内力一旦亏损,她的寿命就不剩几天了。
周谦把她仅剩的内力全部传给了华瑶,帮助华瑶的武功更上一层楼。她希望华瑶永远不知道她的死期就在今日。她活得太久了,久到忘记了许多事,她不愿自己的离世给别人带去痛苦的记忆。倘若人这一生真有魂魄,在她死后?,她给华瑶托梦,梦里再见,也不算是食言了。
她又?记起今年冬日,她和华瑶、杜兰泽等人在京城别院里聚餐,当夜,他们?都说出了自己的心愿,却没一个人如愿以偿。她想见证华瑶的登基大典,却等不到那一天。华瑶希望年年有今日,岁岁有今朝,这也不会?实?现。
周谦呼吸微弱,脉象混乱。她快要断气了。
月光皎洁,她看见木门石壁上遍布蛛网,空气里漂浮着尘埃,佛像投下斜影,照满她的面?容,她浑身冰冷,从脚到头冷得颤抖,忽然又?觉得十分温暖。灯火鼎盛,明光大亮,铜鼎里烧着檀香,寺庙一刹那恢复了原状,蒲团上开出了千叶莲花,她的意识就在这一瞬间完全消散,远离人世了。
*
周谦离开京城之后?,华瑶有些?心神不宁。
夜色已深,月色正浓,华瑶迟迟没有睡觉。她坐在床上,透过薄纱床帐,望着窗缝里照下来的一线月光。
谢云潇扯住她的衣袖:“卿卿?”
华瑶又?躺倒了:“嗯。”
谢云潇追问道:“你在想什么,为何心烦意乱?”
华瑶给自己盖好了被子:“其实?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,近来我偶尔会?觉得烦闷。”
谢云潇侧躺在她身边,他的声音低沉温柔:“现在是亥时三刻,该睡觉了。”
华瑶道:“我睡不着。”
谢云潇道:“你明天还要上早朝。”
华瑶反问道:“我上早朝的时候,你在干什么,你是不是可以睡懒觉?”
谢云潇承认道:“你何必明知故问。”
华瑶打趣道:“你还真是很清闲啊。”
谢云潇竟然问她:“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偷懒?自从你回到了京城,你一天也没休息过。你这样日夜操劳,难免会?觉得心里烦闷。”
华瑶坚决拒绝道:“不!”
华瑶翻了个身,把她的脸埋进枕头里。谢云潇竟然抽走了她的枕头。她的脸颊贴到了床单上,她立即拽过被子,把谢云潇整个人都蒙住了。
她说:“我要把你裹成粽子。”
谢云潇顺势从被子里伸手抱住她:“你过来陪我做粽子馅。”
华瑶不自觉地笑了一声。她手掌暗暗运力,猛然反扣谢云潇的肩膀,谢云潇顺势倒在了床上,枕头被子全都掉到了地上。她立即把枕头捡回来,谢云潇也重新?铺好了被子。
华瑶再次躺倒:“不玩了,我困了,早点?睡吧。”
谢云潇称赞道:“陛下终究还是以大局为重。”
华瑶道:“你改口?叫我陛下了?我还没登基。”
谢云潇道:“下个月就登基了。”又?问:“你登基以后?,会?有什么变化?”
华瑶明白他的意思?:“我和你私下相处时,还是会?像现在这样。”
她的声调越来越轻:“我答应过你,你我之间的姻缘,终身如故……我们?一同闯过了那么多生死难关?,想来必是命中注定的缘分。我不会?辜负你一片深情,你要相信我……”
谢云潇道:“我一直相信你。”
华瑶又?“嗯”了一声,她渐渐睡着了。
次日一早,太阳高照。
华瑶换了一身朝服,赶在辰时上朝。今日百官没有奏闻一件大事,却有一件积压已久的重案急需处理。
华瑶登基之后?,按照法规,将?要大赦天下,宽恕罪臣的死罪。可也有一些?罪臣犯下滔天大罪不能被赦免,大梁朝便有个不成文的惯例,要赶在登基大典之前处决罪大恶极的犯人。
敌国入侵沧州,残杀官民上百万人,致使?沧州损失惨重。究其原因,与?过早投降的文臣武将?有很大关?系,在这其中,范查良和洪程秀的罪孽最大。他们?二人本是沧州第一文臣和第一武将?,而后?归顺了羯国,出卖了沧州官府和军营,沧州官兵士气大落,被羯人打得节节败退。
启明军在战场上俘虏了范查良和洪程秀。前者已经认罪伏法了,后?者仍被关?押在大理寺的监牢里。
今日华瑶亲自巡查大理寺,大理寺的官员严阵以待。华瑶问过了各项政务,打算顺便去监牢看看洪程秀。
白其姝跟在华瑶的身后?,亦步亦趋。大理寺官员从未与?白其姝打过照面?,并不清楚白其姝的身份,只见她很受华瑶信任,对她也是十分恭敬。
大理寺监牢分为“甲、乙、丙、丁”四个等级,名为“甲”的牢房条件不算简陋,牢房里陈设着一张木床、一张木桌、一把木椅,房顶上开着一扇小天窗,半尺长的阳光照耀下来,床铺上收拾得干干净净,全然没有普通牢房常见的霉味和尿骚味。
洪程秀正是住在这一间牢房里。他的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,脸上是一副淡漠的神情,像是知道他的生死由不得他自己。
牢房的铁门打开了,华瑶和白其姝先后?走入牢房,大理寺官员以及守卫依照华瑶的命令,退到了七丈之外。众人只能望见华瑶的背影,却不知华瑶与?洪程秀的谈话内容。
华瑶低声道:“我看过兵部呈上来的奏章。你斩杀了沧州飞虎营的四个副将?,坑杀了飞虎营四万精兵,导致沧州第三道防线全线溃败,沧州北境二十七城相继沦陷。”
洪程秀猛然抬头,又?把头低下去:“是,是……都是末将?……末将?……”
华瑶道:“你应该自称为罪臣。”
洪程秀闭口?不言。
华瑶道:“为了平定沧州大乱,启明军死伤人数也超过了五万。”
洪程秀道:“罪臣自知罪孽深重……”
华瑶打断了他的话:“羯人强迫你投降,否则便要屠杀朝谷城九十万百姓,你假意投靠羯人,保全九十万人性命,原是一出巧计。你为什么出尔反尔?”
洪程秀热泪盈眶:“罪臣是,是真的无路可走,殿下……不,陛下,陛下明鉴!羯人俘虏了朝谷城九十万百姓,把他们?送到了羯国草原上,我若是不听从雅伦的命令,她便会?随机抽选数百人虐杀……”
华瑶反问道:“你可曾虐杀过粱人?”
洪程秀闭上眼睛,滚烫热泪从他眼眶流下:“杀过……我杀过!我杀了上万个粱人,启明军攻打羌羯大军的那一夜,我也杀了很多粱人,我还杀了您身边的一位大将?……”
华瑶的面?色没有一丝变化,只问:“哪一位大将??”
洪程秀道:“白发苍苍的老者。”
难道是周谦?
华瑶的脑海里飞快地回忆着近日以来的经历。她已经猜到了周谦究竟遭遇了何事,她还要问个清楚明白:“你重伤了周将?军?”
洪程秀的手腕被枷锁禁锢着,无法擦拭自己的眼泪,他的泪水浸湿了衣襟:“是,是,我看见她的胯骨上有伤,她在和我交手之前已经受伤了,我找到了她的破绽,对她全力一击,把她震落进了水里……”
华瑶急怒攻心,声调更加低沉严厉:“沧州民怨沸腾,我不会?赦免你的死罪。”
洪程秀这时才想起来跪下。他见到华瑶时,太过惊讶,忘记行礼了。现在他跪在地上,玄铁打造的镣铐撞出清脆声响,他还想争辩一句,又?像是感到解脱了,附和道:“沧州飞虎营还有、还有四万精兵,他们?恨我恨到了骨子里,您杀了我,就能稳定沧州军心。”
华瑶走近一步,沉声道:“我向来赏罚分明,你犯下滔天大罪,罪无可恕。你的家人……”
洪程秀痛苦地抬起头来,血泪从他眼底涌出:“陛下明鉴……”
华瑶平静道:“你的家人躲藏在沧州南境,从未与?羯人打过交道。我可以赦免他们?的死罪,放他们?一条生路。念在洪家祖上满门忠烈,我对你是格外开恩了。”
洪程秀喜极而泣:“谢陛下,谢陛下隆恩!!”
华瑶道:“大理寺官员会?联合审问你,你一定要把你在羯国和羌国的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他们?。”
洪程秀道:“罪臣遵命!”
华瑶转身离去,她的背影渐行渐远。
洪程秀膝行了两步,他颤声道:“罪臣……罪臣自知罪孽深重,不敢奢求留存全尸,只求死后?能葬入大梁国土。罪臣生是粱人,死也是粱人……罪臣跪谢皇恩,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!”
洪程秀磕了几个响头,磕得头上流出鲜血来:“罪臣跪求上天保佑我大梁繁荣昌盛,百姓安居乐业,五湖四海长治久安……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!”
七天后?,洪程秀被押送到了京城刑场,斩首示众。
铡刀落下的那一瞬,鲜血飞溅,洪程秀的头颅滚到了地上,众人鼓掌叫好,只叹他罪有应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