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琼英的马屁竟是一个接一个:“皇姐谦虚谨慎,已然是皇族表率,难怪民间传闻都说您是真龙天女?。您在?短短三个月之内击退数十万敌军,保全了大梁江山社稷,臣妹对?您真有十分敬畏,十分仰慕,十分尊崇,以及十二万分的忠诚。臣妹能有今日,全是仰仗您的隆恩。”
华瑶一时竟然哑口无言。她觉得琼英拍马屁拍得有点?过头了。“十二万分的忠诚”这个词,她还是第?一次听说。
众臣听见琼英的阿谀奉承,内心也有各种各样的感想。
内阁次辅赵文焕又惊又急。他本?来准备好了几句奉承话,然而琼英抢先一步,把他要说的话全说完了,他也不能再开口了。这么好的一个谄媚机会,竟被琼英抢走了,他还真是小瞧了琼英。皇族之中,没有一个无能之人,各位公主从来不是好相与的,今后,他可得小心注意琼英的口才,千万不能再败给琼英。
赵文焕侍奉皇帝多年,在?“阿谀奉承”这一门?学问?上,大有造诣。
赵文焕观察华瑶的神色,只见华瑶又瞥了一眼谢云潇。他仔细揣摩,试探道:“微臣有一事?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赵文焕毕竟是内阁次辅,近日也为稳定政局日夜操劳,付出了许多心血,太?后不得不卖他一个面子:“讲吧。”
赵文焕道:“如今陛下?还在?昆山行宫养病,三公主已经葬入凤山皇陵。丧葬典礼也是二十天之前的事?,丧期已过,京城文武百官都守在?各自职位上,国不可一日无君,民不可一日无主,太?女?殿下?登上大位,臣心才能安定,民心才能归顺。”
琼英立即附和道:“赵大人所言甚是,儿臣也赞同赵大人的提议!”
华瑶还不太?习惯琼英如火一般燃烧的热情。
华瑶多看了琼英一眼,琼英微微地笑?了一声,华瑶也笑?了笑?:“皇妹言之有理。”
华瑶看向?太?后:“不知皇祖母意见如何?”
仁寿宫的千秋殿之内,文武众臣纷纷跪到了地上,众臣异口同声:“国不可一日无君,民不可一日无主,请太?后娘娘早立国主,安定民心。”
太?后也差点?笑?出声来。她原本?是打算拖延下?去,至少?等到明年,再把华瑶扶到皇位上。
华瑶注定是九五至尊,但她野心太?大了,年纪又太?小了,太?后对?她并非完全信任,必然要与她拉扯一番。
大梁朝的政局好不容易才稳定了一些,太?后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宁。如此庞大的一个国家,就像一台复杂精密的机器,若是凭借个人意愿,擅自去拆卸这其中的机关,那这一台机器或许会停止运转。
太?后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政局,包括华瑶。
然而众臣联合请命,竟然在?仁寿宫长跪不起。内阁首辅金曼苓、内阁次辅赵文焕,六部九卿的高?官,以及官阶四品以上的武将一齐呼喊道:“国不可一日无君,民不可一日无主,请太?后娘娘早立国主,安定民心!!”
太?后收手回袖,镶金嵌珠指甲搭在?了自己的手背上,刮出一道淡淡红痕。她语气?和蔼道:“朝廷应当以社稷为重,既然诸位爱卿都开了口,那就依照你们的意思。皇帝还在?养病,可以尊他为太?上皇,钦天监挑选黄道吉日,礼部、户部、工部、光禄寺、太?常寺、宗正寺、鸿胪寺、太?府寺,以及内宫六局十二监,从即日起,合力备办登基大典。”
华瑶诚心诚意道:“儿臣跪谢皇祖母隆恩浩荡。”
第242章 雾开霁止贺新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
晌午过后?,内阁众臣回到了文渊阁,赵文焕的脚步比平日里更快一些?。华瑶命令他负责筹备登基大典的各项事务,他感到莫大的荣幸。
赵文焕当然也知道华瑶选择他的原因。他曾经主持过两次封后?典礼,经验丰富,一点?纰漏也没出过。他交际广泛,认识六部九卿的每一位官员,他与?掌印太监关?系融洽,内廷女官都会?给他三分薄面?。他侍奉皇帝,向来尽职尽责。
赵文焕快步登上文渊阁的台阶,他的同僚开了一个玩笑:“赵阁老,您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。”
这位同僚名叫邹宗敏,正是当今的工部尚书。
赵文焕道:“能为殿下办事,就是天大的喜事。”
邹宗敏道:“论起官场上的资历,谁能比得过赵大人您呢?您负责筹备登基大典,可算是天子御前第一红人了。”
赵文焕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,绯红官袍迎风飘动:“邹大人太抬举我了。你我一同在朝为官已有三十多年,这些?年来,咱们?两个的确是相互照应,往后?也应该更加小心地当差才是。”
赵文焕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
与?邹宗敏一前一后?地踏入文渊阁的一间厢房。
那厢房的墙壁共有三层,隔音效果极好。邹宗敏顺手关?门,叹气道:“新?主子的眼里容不得沙子,她可不是好糊弄的人。这一次备办典礼,恐怕捞不到什么油水。外头的人还说,咱们?两个都是墙头草,这话要是传到新?主子耳朵里,咱们?也落不着好处。”
赵文焕道:“人人都骂墙头草,人人都想做墙头草,你看那木头搭的万丈高楼,遇上个大震小震,木头随着柱子摇晃,那高楼才不会?塌下来。木柱要是立得太直了,高楼轰然崩塌也就是一瞬间的工夫。”
邹宗敏抱拳笑道:“赵大人说得好啊。”
赵文焕道:“你找我又?有什么事?”
邹宗敏道:“你也晓得,我从前是与?大皇子东无有过牵连。我前日听说,新?主子派人去江南四省查访当地的官商贪污案……”
赵文焕立刻打断了他的话:“这可不是你现在能议论的。”
邹宗敏的声调越来越低:“去年江南闹过水灾,也闹过蝗灾,朝廷拨派下来一百万两银子,落到灾民头上就只剩不到十万两。粥厂赈济的米粥稀得像白水,灾民饿得气息奄奄。我不是不想整顿下面?的官吏,我真想把他们?管好,他们?却说……”
赵文焕道:“怎么说的?”
邹宗敏凑到赵文焕的耳边:“赵大人啊,这救济灾民的窟窿是填不满的,您不把粮食给灾民,灾民也是要死的,早死晚死,又?差得了多少?还不如先把钱粮节省下来,再拿去孝敬上头,上头知道你的孝心,把你提拔起来,深加器重,你高兴,你的同僚也高兴,谁也不会?去找百姓的麻烦。百姓的日子好过了,那才是真正的皇恩浩荡。”
赵文焕看了一眼房门,门锁早已挂上了。他捋了捋自己的袖袍:“到了我这个职位,上头还有几个人?”
邹宗敏道:“养家糊口?,结交同僚,孝敬新?主子,哪里都要花钱。您可是不知道,江南粮道、盐道、织造局、文选司、市舶司的大官巨商建造出来的宅院,堪比天上神仙洞府。”
赵文焕强按下心里的怒火:“新?主子吩咐过了,登基大典一切从简,每一笔款项她都要亲自过目,不能浪费一丝一毫、一分一厘!要是按照你说的去大操大办,我这颗脑袋都保不住。”
邹宗敏连忙改口?道:“赵大人,你言重了。”
赵文焕道:“沧州白家满门抄斩的消息,你听说了吧。白家的家主承认他们?勾连羯国、羌国,倒卖沧州军营炮弹火药,伪造阵亡的将?士名册,擅自侵吞民田再把粮食高价卖给沧州官府,总计贪污饷银四十八万两……”
邹宗敏倒抽一口?凉气:“白家人哪儿来这么大的胆子,做出这等下贱勾当?羯国的精良军火,竟是从他们?手里买来的。”
赵文焕道:“他们?仗着白其姝是殿下身边的红人,以为殿下不会?处置他们?,就犯了满门抄斩的大罪,白家全家上下几百人,只剩了几个活口?,家产全部充入国库了。”
邹宗敏沉默不语。
赵文焕道:“你还是小心点?好,邹大人,触怒了新?主子,神仙下凡都救不了你。”
绯红官袍的领口?被赵文焕打理得十分平整。赵文焕打开门锁,推开铁门,恰好与?内阁首辅金曼苓打了个照面?。
杜兰泽正站在金曼苓的背后?,微笑道:“赵大人。”
赵文焕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。在他看来,杜兰泽才是华瑶面前第一红人。这皇城内外,朝野上下,谁都没有杜兰泽更得华瑶欢心。
赵文焕道:“杜小姐,此处是一个风口?,风吹得透骨寒,您在这里站久了,可千万别着凉了。”
杜兰泽道:“多谢赵大人关?心。我追随殿下多年,南来北往,寒冬酷暑,什么都经历过,这一阵凉风不会?把我吹倒。”
赵文焕双手抱拳:“请教杜小姐,您今日来文渊阁,有何贵干?”
杜兰泽道:“我与金阁老正要商量政务,就不打扰您和邹大人了。”
迈出一步后?,杜兰泽又?转过身,对赵文焕说:“金阁老推举我为文渊阁学士,殿下已经批复了,即日便会?传下懿旨。”
赵文焕原本想说“这不合宫里的规矩”,然而华瑶即将?登上大位,华瑶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,赵文焕可不敢当众违逆。
赵文焕道:“那我就在文渊阁恭候杜大人了,你我同在文渊阁当差,也算是同僚了,还望杜大人多关?照些?。”
杜兰泽道:“赵大人客气了。”
杜兰泽与?赵文焕寒暄了几句,这才跟随金曼苓步入文渊阁。她们?二人正在商量沧州战场的善后?事宜,也谈到了如何处理敌国俘虏。
这一间厢房点?上了暖炉,杜兰泽的座位紧挨着炉火。她面?颊红润,眼神稍微有些?疲惫。她与?金曼苓重审了一遍沧州战后?重建的计划文书,金曼苓把文书收入木匣,打算连带着奏章一同递交给华瑶过目。
杜兰泽道:“重建沧州的预算是三百四十万两白银,其中两百七十万两是从沧州白家的库房里收来的,剩下的七十万两是甘域国赔款,户部不必动用?国库存银。殿下的登基典礼预算只有三万两,也是大梁朝开国以来预算最少的朝廷大典,殿下三令五申,绝不能超支一分一厘。”
金曼苓无奈地笑了一声:“这个差事,真不容易办啊。”
杜兰泽道:“这也是帝王之术。”
金曼苓道:“你和户部侍郎孟竹舟的私交是不是很好?”
杜兰泽坦然承认:“是,我在三公主府上结识孟竹舟,她是前任户部尚书孟道年的独女,才学极高,精通文法、算学、策论、制图……”
讲到此处,杜兰泽的声调越
来越低:“孟竹舟聪明好学,她与?我相处时,我会?把自己平生所学本领传授给她,我们?切磋学问,各有收获。”
金曼苓长叹一口?气:“官场上有人说,你和孟竹舟私交密会?,可谓是‘孟杜之交,兰竹之好’。你做事自有你的道理,但也要有些?分寸,你是天子身边的宠臣,不能与?户部重臣关?系太近了。”
杜兰泽道:“是,学生受教了。”
杜兰泽正要离开文渊阁,厢房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。杜兰泽认出了周谦的声音,周谦道:“金阁老?”
金曼苓站起身来,亲自把铁门打开了。她看见周谦,不由得吃了一惊。
周谦没穿官服,只穿了一身便服,深青色的棉麻衣料,甚是简朴,也可以说是有些?寒酸。她肩上还挂着一只布包,包袱的边角缝着几块补丁。她把满头白发扎到了脑后?,打理得整整齐齐,鬓角没有一根散乱的头发丝。她脸上带着笑容:“金阁老,杜大人,我专程来此告别二位。”
杜兰泽并不意外:“您要离开京城了吗?”
周谦道:“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。”
杜兰泽道:“可是……殿下的登基大典就在下个月,昭宁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,殿下便要继承大统,改年号为‘天成’,诏告天下。”
周谦的神色依旧平静,唇边浮现一丝笑意:“天成帝,真好啊,天成,天命所成。殿下心性坚韧,悟性超凡,必将?是大梁朝的明君,上天也会?保佑殿下心想事成。”
周谦从她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包裹,这里头装着她的官服、文书、名牌和官印。那官印竟然是纯金打造的上品,雕工精湛,底部刻着四个篆体?字“金甲将?军”,分明是华瑶亲自雕刻的。
周谦道:“本来按照规矩,我辞了官,这些?东西应该交还给吏部,不过吏部尚书今日告假了,我就寄放到文渊阁吧。我和别人也不熟,只能拜托金阁老替我保管。”
金曼苓接过包裹,似乎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:“您还会?回来吗?”
周谦道:“全凭天意了。”
她招了招手,潇洒道:“山高水远,有缘再会?。”
她身形一闪,瞬间消失了。
冷风吹进厢房,寒意彻骨,杜兰泽这才回过神来,连忙追了出去,却连周谦的背影都看不见。
杜兰泽喊了一声:“周老前辈,请您留步!前辈!”
无人回话,周谦已经走远了。
如今正是阳春五月,昨晚下了一场大雨,宫道上的积水尚未消退,晌午的阳光一照,雾气渐高,迎面?吹来的凉风潮湿凛冽,竟有几分江南烟雨的况味。
周谦自顾自地走在一条宫道上,正在附近巡逻的大内侍卫忽然把她拦住了。那侍卫要求她出示令牌,她这才想起自己把令牌留在文渊阁了。现在她既没有令牌,也没有官印,更不想在皇城闹事,连累大内侍卫遭受惩罚,她只能老老实?实?地说明自己的姓名和官职。
侍卫把周谦扣留了,按规矩向上禀报情况。又?过了一会?儿,甘露殿女官赶来此地,传信道:“殿下要在甘露殿接见您。”
甘露殿向来是皇帝的书房,只因华瑶掌握了军政大权,登基大典已在筹备之中,华瑶名正言顺地占用?了甘露殿。宫里人敬称华瑶为“殿下”,实?则已把她当成了“陛下”。她传召周谦前往甘露殿,周谦不能抗命不遵。
甘露殿位于皇城的东南部,殿前庭院栽种着几株榕树。每一株榕树都在皇城度过了上百年光景,树叶繁茂,亭亭如盖。
周谦从树下浓荫走过,却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。遥想当年,她跟着兴平帝在庭院里散步,这榕树的枝叶一根一根清晰可数,树干也只有手臂那么粗,现在她一个人都不能合抱这一棵树了。
周谦步入回廊,侍卫退守在七丈开外,回廊上空无一人,墙上的花痕树影微微摇晃,淡泊宁静,像极了一百年前的一段时光。她向前望去,甘露殿如同她记忆中那般壮丽宏大,金碧琉璃瓦光辉闪耀,雕花木门外的石狮子威武森严。
周谦走进甘露殿,只见殿内的房梁上挂着一块黑底烫金的牌匾,其上刻写八个大字“勤政守业,克己恕躬”。
华瑶坐在牌匾正下方的龙椅上,手里还握着一支朱笔。桌上堆满了上百本奏章。华瑶已经批复了几十本,其中一本恰好敞开着,华瑶的字迹工整端正,偏偏她还写得飞快,周谦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,她真是天生的聪慧绝伦。
华瑶放下朱笔:“周老前辈,请坐。”
周谦反倒有些?不自在了。
当着华瑶的面?,周谦默默地坐了下来。华瑶今年也才二十岁,周谦的年纪是她的七倍,周谦却比她更像是忐忑不安的晚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