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纪长蘅知道华瑶早已探明她的底细,也知道自己尚有可用之处。她只能在太皇太后与华瑶之间选择一位主子,绝不能脚踏两条船,更不能自作聪明,在主子的宫里搬弄是非。
纪长蘅犹豫了片刻,太皇太后对她不薄,但她记起?了太皇太后身?边的老?太监王全顺。王全顺照顾太皇太后四?十年,既有功劳,也有苦劳。当初王全顺被太上皇杀了,太皇太后没说一个字,全当世上没有这个人了。而她伺候太皇太后也只有四?年,又?怎能奢望太皇太后高看她一眼??
她曾经在仁寿宫当差,如今她来到了太极宫,那她就要在太极宫当差。她身不由己,命不由?人?,其实也没有选择。
纪长蘅伏跪在地上:“陛下是九五至尊,天地万物之主,奴婢能伺候您,便是奴婢的造化。奴婢奉您为主,必会尽力效忠,绝不敢有二心。”
华瑶道:“好,起?来吧。”
纪长蘅缓慢地站起?身?来。她原本以为自己还要再多?跪一会儿,没想到华瑶这么快就让她站起?来了。她躬身?弯腰,又?行了一个礼:“陛下圣恩浩荡,奴婢惶恐。”
华瑶道:“你是个知礼数的,仁寿宫把你教得不错,你办事应该也办得不错。朕宣召了宫正司的两位宫正,你与两位宫正好好商量商量,今日的大宴上,为什么朕定下的银耳羹临时换成了杏酪羹?若是有人?擅作主张,你把这些人?找出来,再去禀告皇后,听懂了吗?”
管理内廷事务的“六局十二监”可以分为两个部?分,其中“六局”只有女官,“十二监”只有太监。“六局”又?被称作“六局一司”,是尚宫局、尚仪局、尚服局、尚食局、尚寝局、尚功局,以及宫正司的总称,“宫正司”负责监察其余六局。大约一百年前,兴平帝当政,大力提拔内廷女官。从?那时起?,女官在皇城的地位一直高于太监,宫正司对内廷十二监也有问责之权。宫正司官阶最高的官职,就是“宫正”。
纪长蘅毕恭毕敬道:“是,奴婢听懂了。”
华瑶从?龙椅上站起?来。她缓步走向纪长蘅。她的身?量比纪长蘅略高一些,纪长蘅非但没有抬头,反倒把头低下去了,丝毫不敢迎上她的目光。
华瑶暗示道:“你曾经是太皇太后最器重的女官,你要多?提点那两位宫正,别让她们白费功夫。”
纪长蘅道:“奴婢遵命。”
华瑶离开了偏殿。她宣召了内阁高官和六部?重臣,正准备在御书房召开内阁会议。全国各地的战事渐渐平息了,当前第一要务是稳定局势,保证今年秋天的粮食产量、棉花产量,以及水路、陆路的畅通运输,极力减少各州各府冻死、饿死的平民人?数。
相较于家国大事,今日大宴上的羹汤点心,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华瑶不会浪费时间亲自追查。
华瑶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荫之下。
纪长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?。她在偏殿等待了一会儿,等来了宫正司官阶最高的两位女官。其中一人?名?为崔叶,年约四?十岁,官职为正五品宫正,她在宫正司任职了二十年。
崔叶见到纪长蘅,连忙行了一个礼:“纪姑姑,我来给您请安了。”
纪长蘅
道:“崔大人?,我不和你客套了,我现?在是太极宫的掌印女官,咱们的主子都是当今圣上,天下至尊至贵、至高至上的圣人?。咱们要谈论正事,只需就事论事,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了。”
崔叶道:“您请讲,纪姑姑。”
纪长蘅直接问道:“今日大宴上的银耳羹,为什么换成了杏酪羹?那银耳羹是陛下亲自选定的,也不知是谁擅作主张,更换了菜品,这惹出的麻烦可太大了。此人?若是心存歹意,在羹汤里加了点什么东西,闹出祸事来,谁能担当得起??”
崔叶跪到了地上:“请姑姑明察,开宴之前,菜单上写的还是银耳羹,后来尚食局的两位尚食官就把菜品换了。”
纪长蘅道:“你去找她们问个清楚,她们二人?若是不肯开口,那就革除她们的官职,把她们贬到冷宫去伺候太上皇的嫔妃。”
纪长蘅的声?调温柔婉转,她说出口的威胁却?是十分恐怖。
崔叶丝毫不敢耽搁,只怕自己慢了一步,皇帝的怒火就会发泄到自己身?上。她从?没伺候过华瑶,但她深知皇族的本性。在皇城里,任何细微的变动都有可能牵涉到权力之争。她听从?华瑶的吩咐,才能保全身?家性命。
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,宫正司也把大宴上发生的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,涉事的宫女和太监共有七人?,宫正司按照宫规严厉处罚了他们,又?把他们贬出了京城,终身?不得返回。
内廷六局十二监深感震惊,又?经历了镇抚司长达半个月的搜查,闹得人?心惶惶。镇抚司抓出了几个偷盗财宝的贼人?,至此,六局十二监终于平静下来,渐渐也习惯了宫里的新规矩。
皇城内廷的大事小事传到了外?朝官员耳朵里。满朝文武都知道华瑶心明如镜,不能因为她年纪轻,就小瞧她一丝一毫。她带兵打仗,勇猛无?敌,治理政务的手段也高明得很,比起?她的皇兄皇姐,真是有过之而无?不及。
工部?尚书邹宗敏急切地想要奉承华瑶,修缮广明宫就是一个好机会。广明宫将是谢云潇的住所,必须修建得清幽雅静、干净整洁,这才配得上谢云潇的气?度,华瑶也会知道邹宗敏是个能办事的人?。
邹宗敏久经官场风霜,深谙一个道理,自古贪官不可恨,可恨的是不会办事的清官。
华瑶给邹宗敏的预算仅有一千两,邹宗敏不敢问户部?要钱,咬了咬牙,从?自己的私库里掏出来一万两,补贴到了修缮工事上。他日夜不停地监工,尽力做到精益求精,又?请来了钦天监、国子监的风水大师,把广明宫的每一处陈设都安排妥当,庭院里的每一株花草都修建整齐。
邹宗敏奉承皇帝的本领,在京城也是第一流的。他器重的属下多?半都有同样的心思?,整整一个多?月,工部?高官忙得不可开交,除了皇城工事之外?,什么都顾不上了。
昭宁二十七年七月初,暑热消退,天已入秋,广明宫修缮完毕,从?上到下焕然一新。
广明宫的庭院风景清幽壮阔,亭台回廊立于山水之间,水岸上竹林茂盛,环绕着一座三层竹楼。楼里的器具也有不少是竹篾编制而成,清寒简素,却?又?是十分精致,绝非民间所用的凡品。
谢云潇抱着一张古琴,带着一车兵器和两车书卷,搬入了广明宫。他把古琴放入竹楼,又?见楼里的陈设一应俱全,耗费的银子数额一定超过了一千两。
谢云潇看向华瑶:“工部?尚书……”
华瑶道:“工部?尚书自己贴钱修缮了广明宫。”
谢云潇又?把古琴抱了起?来:“他曾经是东无?的宠臣,他在南方?各省贪污了至少十万两白银。”
“十万两?”华瑶笑道,“你太小看他了。”
谢云潇道:“他究竟贪了多?少?”
华瑶悄声?道:“我爹在位的二十几年,大兴土木,给了他可趁之机,我推算出他盗取了官银四?十万两,却?不知道他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。”
谢云潇道:“前年康州大旱,吴州洪水泛滥,康州、吴州两省与秦州交界处遍地都是灾民。朝廷发放的赈灾钱粮在运输路上少了一大半,你在秦州收容几十万流民,费了许多?力气?,才让他们在秦州安顿下来。”
华瑶叹了一口气?:“这个工部?尚书邹宗敏,平时贪点小钱也就算了,总是把赈灾所用的钱粮贪没了,真是害人?害己。他和东南海港的海寇也有勾连,海寇炸毁朝廷的官船,邹宗敏重建官船,既能贪到国库里的银子,也能占用官船上的货物,一举两得……”
话没说完,华瑶察觉到一股杀气?从?窗外?袭来。她瞬间拔剑出鞘,竹楼的竹墙又?被一道强悍刀风劈开,她和谢云潇连退两步,跳到了竹楼之外?。
今日谢云潇搬入广明宫,身?边没有侍卫跟随,只有几个镇抚司的高手守在广明宫的庭院里。华瑶暗叹自己考虑得不仔细,转头一看,谢云潇右手持剑,左手竟然还拎着古琴。
华瑶惊讶道:“有刺客,你快把古琴扔了!”
谢云潇道:“古琴是你送我的礼物。”
华瑶道:“我还能送你一百个一千个。”
谢云潇道:“这是国宝,九霄环佩。”
华瑶道:“不是真品,只是仿品而已,真品早就失传了……”
话音未落,几个刺客一刀劈向华瑶,华瑶本来就不耐烦了。她猛然旋身?,只凭剑气?就把刺客们的长刀全震碎了。她狠狠一脚踹在一个刺客的头上,把他的脑袋踢得稀巴烂。
谢云潇剑光一转,飞快地砍死了两个刺客,此时镇抚司众多?高手飞速赶来,把剩余的刺客全部?活捉了。
第246章 绣鸿图 世事变化,循环往复
谢云潇听完华瑶的?话,知道?了自?己?怀里的?古琴只是仿品,却还是没有把古琴放下来。他站在竹林之中,抱琴而立,漠然观望着刺客。
刺客共有七人。华瑶杀了两个,谢云潇也杀了两个,还剩三个活人。侍卫把他们绑了起来,又卸了他们的?下颌骨,以免他们咬舌自?尽。
众多侍卫跪在地上:“卑职救驾来迟,罪该万死,请陛下降罪。”
华瑶沉声?命令道?:“今日在广明宫当值的?领班侍卫,罚俸三个月。若有下一次,严惩不贷。你们把刺客押送到诏狱,仔细审问。”
侍卫领命告退。
华瑶看了一眼竹楼,心中更是愤怒,杀千刀的?刺客,竟然把竹楼第二层的?竹墙削去了一块,真是暴殄天物?。她通知工部派人来维修竹楼,工部回话说,至少需要三天时间,才能把竹楼修好。
华瑶道?:“三天就三天吧,尽快修好。”
华瑶走入广明宫的?正殿,谢云潇抱琴跟上她的?脚步。
谢云潇低声?道?:“陛下不必动怒,刺客人数不多,总共只有七人,余党的?势力已是大不如前。”
华瑶的?声?调更轻:“我没有动
怒,不过是觉得麻烦,我已经登上大位,这些贼人还没死心,竟有七个刺客蒙混过关,闯进了皇城宫门,跑来了广明宫行刺……”
她声?音一顿,才说:“我没料到太皇太后会做到这个份上。她向来是很?有分寸的?人,不该用刺客来试探我。”
谢云潇道?:“太皇太后派人刺杀你?”
华瑶道?:“她没有派人刺杀我,她只是坐山观虎斗。”
谢云潇疑惑道?:“此话何解?”
华瑶答非所问:“你放心,我一定会保护你,这样的?事,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。你可以按照你的?习惯布置广明宫,这里的?书房宽敞明亮,你会喜欢的?,我今晚再来看你。”
华瑶转身踏出殿门,谢云潇追出一步:“陛下!”
华瑶停下脚步:“怎么了?”
谢云潇皱了一下眉头。他预感到华瑶正要去太皇太后的?寝宫兴师问罪。他原本以为战争结束之后,皇城就能恢复平静,然而,围绕着“权力”展开的?斗争从未停止,每一个人都?有自?己?的?野心,争权夺利,始终不断。皇城看似平静的?表象之下,潜藏的?暗潮仍是波涛汹涌。
谢云潇犹豫片刻,劝告道?:“刺客的?武功远不如我,我不会受伤,你不用太过费心。你和?太皇太后……毕竟是血脉相连,她也曾经帮助过你。既然她没有派人行刺你,你不妨给她留些余地。”
华瑶上前一步,距离谢云潇更近了:“皇城的?明争暗斗,不是我退一尺,她就退一尺,而是我退一尺,她进一丈。她之所以关照我,也无非是为了她自?己?的?利益。倘若她觉得我没用了,就算我倒在路边,她也不会多看我一眼,你明白吗?”
谢云潇沉默不语。
华瑶反倒笑?了:“血脉相连,算个屁。”
她不愿把自?己?年?少时的?经历全部告诉谢云潇。一来是因?为她淡忘了当年?的?痛苦,二来是因?为她厌恶他人的?同情?。更何况她已经登基了,从前的?种种经历,锻造了她的?心性,世事变化?,循环往复,有得必有失,有失必有得。
几年?前遭受的?苦难,过去了就过去了,她不会沉浸在痛苦悲伤的?阴影里,更不会受制于太皇太后反复无常的?权术。她要往前走,往前看,她命中注定要成?为一代明君。
谢云潇道?:“纵然皇族亲情?淡泊,你总是以社稷为重,以国家为重,太皇太后应该能理解你的?所思所想?。你在沧州征战时,她治理京城,暂时维持了局势平稳,也保全了沧州南境防守部署。”
华瑶认真地看着他,他依旧抱着古琴。她只问:“你为什么还不把古琴放下来?”
谢云潇诚心诚意道?:“无论这张琴是不是真品,它终归是你送我的?礼物?。对我而言,琴弦完整,琴声?清越,已经足够了。”
这一回,又轮到了华瑶沉默不语。
谢云潇无意中拨动两根琴弦。骤然一响的?琴声?之中,他说:“几个月之前,你我同在战场上斩杀敌军,只能听见喊叫声?和?战鼓声?。”
华瑶杀气横溢:“和?平的?局面,固然来之不易,但我也不怕再起纷争。合久必分,分久必合,太皇太后休想?拿捏我。”
华瑶快步离开了广明宫,直奔太皇太后的?仁寿宫。
仁寿宫的?奴仆纷纷跪地叩拜,恭迎圣驾:“奴婢叩见陛下,恭请陛下圣安。”
华瑶道?:“免礼,平身。”
太皇太后身边的?总管太监王迎祥把华瑶引到了仁寿宫的内殿,太皇太后正在此处等候华瑶。
这殿内充盈着花果香气,闪烁着玉石光彩,清澈阳光照满金砖地板,倒映出太皇太后的?长影。
华瑶看不明白太皇太后的神色。
华瑶从小?擅长察言观色,不过太皇太后向来不会表露自?己?的?喜怒哀乐,华瑶也就猜不准她的?心思。她远比方谨更难琢磨,数十?年?的?宫廷生活,把她的?心性磨练得如同铁石一般坚硬。
她明知华瑶的?来意,还对华瑶微笑?道?:“皇帝,你来了,快过来吧,哀家仔细看看你。哀家听说了,你和?皇后在广明宫遇刺了。哀家可真担心啊,万一你有个什么好歹,朝野内外又要经历一番动荡不安,哀家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呢?这宫里的?规矩,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,你和?皇后还要再把宫廷内务好好整顿整顿才是。”
华瑶听懂了,太皇太后给了她一个下马威。她站立不动:“儿臣参见皇祖母。”
太皇太后道?:“王迎祥,你退下吧,嘱咐任何人不得入内,哀家要和?皇帝谈论正事了。”
王迎祥连忙说:“是,奴婢遵命。”
王迎祥躬身弯腰,慢慢地退出了内殿。他轻缓的?脚步声?渐渐远去,这一座内殿里安静得没有一丝人声?。
太皇太后依旧坐在主位上。她端起一杯红参茶,抿了一口,淡淡道?:“你为何事而来?”
华瑶道?:“皇祖母,儿臣今日前来,一是要给您请安,二是想?问您一句,您知不知道?闯入广明宫的?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