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:“哀家当然不知道?了。哀家并非神通广大,不过是个久居深宫的?老人,怎能看清广明宫发生了何事?”
华瑶上前一步:“皇祖母,您年?事已高,又何必浪费时间,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。”
太皇太后感叹道?:“你连这一点耐心都?没有,竟敢筹划宏图大业。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,知道?得越少,做得越多。”
华瑶道?:“我就当您是在夸我了。”
太皇太后又问:“方谨之死,究竟是你故意所为,还是羯人谋害了她?”
华瑶如实回答:“我救了方谨许多次,我不想?让她在沧州丧命。她被雅伦毒害了。那天晚上,我嚎啕大哭,求她不要离开人世……”
太皇太后竟然听得笑?了出来:“你又哭了?可怜见的?,从小?就是个爱哭的?孩子。”
华瑶轻声?道?:“那都?是过去的?事了,我小?时候也不爱哭。只不过我太弱小?了,偶尔会用泪水掩饰我的?心思。今时不同往日,皇祖母,我的?武功已是深不可测了。”
太皇太后没有一丝惊讶:“你得到了金甲将?军的?真传,你的?造化?真不小?。金甲将?军武功之高,从古至今,无人能与之匹敌,你既是她的?关门弟子,练出绝世武功也不稀奇。”
华瑶随口问:“您知道?我的?老师是金甲将?军?”
太皇太后又喝了一口参茶,缓缓说:“哀家派人去你身边打探消息,听见你称呼那个老者为‘周老前辈’。她的?武功天下第一,你的?手上又有雕龙金印,她就必定是金甲将?军。”
华瑶走到了案桌前,拎起茶壶,亲自?为太皇太后斟茶:“您老当益壮,宫里的?消息瞒不过您的?耳目,那我再问您一句,究竟是谁指使刺客在广明宫行刺?”
太皇太后道?:“你明知答案,还要来审问哀家。”
华瑶坐在了太皇太后的?身侧。她腰间挂着一把长剑,剑鞘冰冷,距离太皇太后仅有半寸。此剑杀人无数,风里来、血里去,自?有一股沉重煞气。
华瑶的?语气倒是很?温和?:“我知道?,若缘是主使。那些刺客的?功夫名叫‘洗髓炼骨’,原是歪门邪道?,上不了台面的?东西,想?必您也听说过吧。那几个刺客,我看他们面熟,这才想?起来他们是在宫里当差的?,他们能从皇城南门跑到广明宫,说明宫里有人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。”
太皇太后的?眼角余光从剑鞘上扫过,她不怒反笑?:“你还不赶紧去把皇城上下搜查一遍,可别放过了漏网之鱼。”
华瑶自?言自?语:“是啊,漏网之鱼在哪里?”
华瑶轻轻搭住了太皇太后的?衣袖,手指拂过金蚕丝织成?的?龙纹缎面,指尖停在了龙头上。
华瑶声?调低沉,暗含一股狠劲,一字一顿道?:“若有下次,我就把龙头砍了。”
太皇太后手掌一滑,玉瓷茶杯落到地上,“啪”的?一声?,摔碎了。茶水沾湿金砖地板,那金砖之间没有一丝缝隙
,茶水也没有向四周流动。
太皇太后道?:“好孩子,真是长大了。”
华瑶道?:“这话您说过不止一遍了。”
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。她的?脸上始终不曾显露喜怒哀乐,听过华瑶的?威胁,她虽然把茶杯打碎了,可她的?面容依旧平静。
她缓声?说:“你启用工部尚书邹宗敏,他曾是东无的?人,东无余党只当他投靠了你,就怕你要秋后算账。哀家听说了,你调派官员去江南各省查办贪污案,还要把各州各府田地人口统计清楚,你太心急了。北方局势才刚稳定,全国官民正在休养生息,你又要把江南闹得天翻地覆,必会动摇朝廷根基。”
华瑶道?:“你不明白……”
太皇太后打断了她的?话:“不明白的?是你,华瑶,你是皇帝,你要考虑如何保全江山社稷。你治下的?大梁国土地广阔,全国共有四万万人,而你只有一双眼睛、一双耳朵。你不能看清天下人,你不能听清天下事,若要维持国家运转,便要坚守纲常法理,推崇儒家圣道?,各州各府大小?官员才能精诚团结,供你差遣。”
太皇太后拉住了华瑶的?衣袍袖摆,只觉得一道?成?型的?气流挡在了华瑶与她之间。
她不能触碰华瑶的?皮肤。她竟然称赞道?:“好,防人之心不可无,你比你父皇要谨慎得多。”
华瑶道?:“确实,我的?声?望也比父皇好得多。我不会发动改革,而是要推动变革,从下到上、由卑及尊。”
太皇太后道?:“大梁国识字的?人,还不到两成?。全国上下,多的?是愚民和?刁民,你要推动从下到上的?变革,这世间就没有纲常法理可言了。”
第247章 添砚挥墨余香 铲除东无余党
华瑶叹了一口气:“如果半数以上的百姓能够读书认字,他们就会明白什么是法理,什么是律令。官府推行政令会更容易些,也能从民间?选拔更多人才。”
太?皇太?后道:“平民百姓读了书、认了字,就以为自己能做一番大事?业了,心比天?高,命比纸薄,不?把朝廷闹个?天?翻地覆就不?肯罢休。”
华瑶不?愿纸上谈兵,她举了一个?实例:“秦州宛城识字的百姓人数超过?了五成。我在宛城开办的新政,全部?执行得很好,百姓安居乐业,官员廉洁爱民,秦州农司更是人才济济。从去年春天?到今年秋天?,秦州丰收了三次,夏粮和秋粮储备充足,各地盛产小麦、水稻、土豆、红薯、玉米……”
太?皇太?后道:“土豆、红薯和玉米今年收成多少??”
华瑶道:“这些都是从国外?引进的、改良过?的粮食品种,又名土芋、红苕和苞米,长?势不?错,收成也不?错,秦州已有?两年不?曾闹过?饥荒了。”
说到此处,华瑶加重了语气:“去年冬天?,要不?是我从秦州调粮来京城,京城不?知会饿死多少?人。”
太?皇太?后笑意淡薄:“你曾经在秦州下令废除贱籍,贱民虽然恢复了自由身,却还是主人家的奴隶。从前的贱籍,不?过?是如今的奴籍,你治理农司卓有?成效,推行政令倒是没有?你设想得那般顺利。”
华瑶一点也不?气馁,反而更坦然了:“废除贱籍这等大事?,只?能一步一步慢慢完成,我不?着急,您也不?用替我着急。”
太?皇太?后轻敲了一下木桌,却没说一句话?。
华瑶站了起来。她面朝太?皇太?后,她们二人对视片刻,她又说:“再者,天?下不?只?有?一个?大梁国。您只?看到了国内种种问题,却看不?到国外?也是危机重重。若要维持大局稳定,必须善用人才、保障民生?。来日方长?,我不?会急躁冒进,更不?会虚度光阴,在我的治下,大梁国必将长?治久安。”
“这里只?有?我和你,”太?皇太?后微微一笑,“你这些话?,说得冠冕堂皇的,没人能听得见啊,孩子?。”
华瑶一句一顿道:“总有?一天?,每一个?人都会亲眼看见。”
太?皇太?后抬起一只?手,又放下去了。她的双手保养极好,似是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,正攥着一块金丝绣帕。她不?看华瑶,只?看着绣帕上凤凰花纹,精致缜密,每一针每一线,都是天?家富贵的缩影。
华瑶后退半步:“儿臣告退了,请您保重身体。您久居深宫,也不?熟悉各州各府风土人情。朝野内外?一切政务,还是交由儿臣来处理吧。”
华瑶动用了轻功,身影一闪,竟是瞬间?消失了。
太?皇太?后久久凝望着华瑶离去的方向。
初秋时节,天?高云淡,庭院里落叶纷飞,她心中微有?一丝凉意。恍惚之间?,竟然想起了昌武二年的旧事?。
那是五十三年前了。她刚满十八岁,昌武帝选召她入宫,封她为贵人,从那之后,她再也没有?踏出京城一步。天?下之大,江湖之广,苍山之巍峨,远海之浩瀚,她始终不?曾见过?。她只?见过?天?子?一怒,伏尸百万,流血千里。皇城广场上跪满文武百官,昌武帝把雕龙金印扔到了地上:“杀!杀无赦!朕要天?下人臣服!!”
近来她时常感到疲惫,也时常回忆起一段又一段往事?,从年少?到年老,不?过?是眨眼之间?而已。
她从软榻上站起身,王迎祥连忙躬身搀扶她:“娘娘。”
太?皇太?后道:“扶哀家去内室歇歇吧。入秋了,春困秋乏,哀家是要好好休息休息了。”
太?皇太?后走过?一扇玉门,步入内室。她坐在紫檀木床上,两位女官服侍她更衣,其余八位侍女放下了金丝纱帐,熄灭了火烛灯光。内室一片昏暗,她闭目养神,心里还想着华瑶。
她威慑华瑶,华瑶也威慑她。她非但不?觉得寒心,反而还从华瑶身上看见了她年轻时的影子?。像,倒也不?像,华瑶比她年轻时更冲动、更莽撞、更有?朝气。她忽然说出一句:“哀家老了。”
跪在床前的女官连忙回答:“您是天?地之间?最尊贵的主子?,与天?同寿,神佛定会保佑您贵体安泰。”
太?皇太?后摆了摆手,女官缓步退出了内室,守候在门外?,只?听见太?皇太?后在床上翻了个?身。窗外?秋风微起,轻如一丝叹息。
*
数天?之后,秋意渐浓。
按照皇城以往的规矩,立秋之后,便是中元节,文武百官都有?七天?假期,以便上坟祭祖,拜谢列祖列宗在天?之灵。
皇帝也会罢朝七日,追忆大梁国开基创业之艰难。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,倘若皇帝要在自己的寝宫里胡作非为,文武百官也只?能劝诫,不?能把皇帝押送到宗庙,强迫皇帝修心养性?。
华瑶不?禁感慨道:“哎,多亏了我爹,曾经做过那么多荒谬的事?情,现在无论我做什么,文武百官也不?会太?过?惊讶。”
夜色深沉,谢云潇正站在湖心凉亭里,观望湖上烟波浩渺。他看见湖畔灯火闪烁,也听见僧人诵经声,几位受宠的宫女得到了太?皇太?后的恩准,能在湖边上放纸船。那纸船不?过?巴掌大,船里摆着一卷丝绸、三块糕点、六条彩带、点着一支红芯蜡烛,便算是送给祖宗的祭品。
谢云潇第一次见到这般风俗,难免动了好奇心,忍不住问:“你爹在中元节……做过?什么?”
华瑶悄声描述道:“昭宁十七年到昭宁二十四年,每年的中元节,我爹不?用上朝,闲得没事?可做,就在他的寝宫里宣召一群嫔妃,整日寻欢作乐。宫里宫外都传遍了,你知道吧?”
当年谢云潇远在凉州,极少?听闻皇帝的私事?。他低声回答:“我不?知道这些深宫秘闻。”
华瑶又问:“那你想知道吗?”
谢云潇沉默不?语。他尚未回过?神来。死者为大,中元节将近,依照凉州的风俗,他不?能在此时嘲讽昭宁帝的荒诞行径。
华瑶还以为谢云潇不?好意思开口。她正要仔细解释,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?:“有?些事?也不?是非要明白不?可。”
华瑶轻轻地笑了一
声。
谢云潇又说:“令尊的行为举止,竟是如此……无拘无束,朝廷众臣为什么不?上书谏言?当年孟道年、徐信修都还在世,他们二人以严肃清正而闻名,应该也有?正言直谏之责。”
华瑶坐在凉亭栏杆上。水风拂面,她衣袍飘飞,轻声说:“中元节在民间?又称为‘鬼节’,皇城一向避讳‘鬼’字,从来不?会大张旗鼓庆祝鬼节。”
谢云潇走到她的身侧:“原来如此。”
凉亭栏杆仅有?一尺宽,华瑶的坐姿依然端正:“皇城还有?一条规矩,中元节上坟祭祖,不?宜兴师动众,更不?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太?大动静。朝廷重臣都是老油条了,上书进谏,从来不?是一个?人的事?,关系到一整个?党派。文武百官心知肚明,也不?敢在中元节干涉皇帝的私事?。”
谢云潇试探道:“你打算在中元节做什么?”
华瑶低下头,看着水面上光影波动:“我要下江南,亲自选拔人才,视察江南工厂,考察风土人情,巡检各地水利工事?,再看看当地官员究竟是如何?统计田亩人口的。”
谢云潇见她心意已决,只?说了一句:“东无余党聚集在江南富庶之地,你若要微服私访,请务必做好万全准备。”
华瑶玩闹般地仰面向后倒,果然倒进了谢云潇怀里。她下颌微抬,更紧密地贴到他身上。
谢云潇站在她的背后,右手握住她的肩膀,左手轻抚了一下她的长?发:“万事?小心,卿卿,或许江南也是卧虎藏龙。”
华瑶挺直腰杆,骄傲道:“管他什么卧虎藏龙,我自己才是唯一真龙。”
谢云潇淡淡地笑了笑。从他认识她第一天?起,她就是如此这般朝气蓬勃,几乎没有?意气颓丧的时候。
片刻之后,谢云潇低声道:“东无余党之中,还有?不?少?武功高手。”
夜晚水雾迷漫,环绕着他们二人。远处湖畔之景,已是朦胧不?可见。
华瑶扯住了谢云潇的衣带,绕在自己五指之间?,揉搓把玩:“区区一个?东无余党,算得了什么呢?我没去找他们,他们还敢来找我,我会把他们全杀了。”
她自言自语:“对了,江南贪官也是最肥的,抓出来几个?,没收赃款,今后几年,就不?愁国库没钱了。”
她早就知道了,东无余党的首领是若缘。自从若缘行刺失败之后,东无余党内部?也有?不?少?争端。
若缘率领东无的众多侍卫跑到了吴州。华瑶放任他们逃离京城,原是为了追查他们的行踪。
若缘也练出了洗髓炼骨的邪门武功,因此东无的侍卫对她十分信任,正如他们信任东无。这一份信任,超出了寻常主仆之间?的关系,更像是生?死契约。
若缘并非无能之人。她在短短几个?月之内练成邪功,又做出了压制邪功的解药配方,可见她确实是有?头脑,有?真本事?的。
此前朝政局势才刚稳定下来,华瑶并不?想对若缘下手,只?想挑选一个?合适时机,铲除东无余党。可惜若缘自己误入歧途,华瑶对她略有?几分失望。
其实华瑶也不?明白若缘为什么一定要刺杀自己。华瑶和若缘之间?,从来没有?深仇大恨。不?过?涉及到权位之争,皇族从不?心慈手软,华瑶不?会浪费时间?去探究若缘的苦衷。
若缘的一切动向,都是有?迹可循、有?理可依。如今若缘已经逃到了吴州。东无在吴州的私库不?止一个?,华瑶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些私库全找出来。
第248章 撩鸳帐 下江南
昭宁二十七年七月十二日,天气?晴朗,阳光灿烂,也是个黄道吉日,适合出门?远行。
华瑶率领亲信一百人,从?京城出发,直奔吴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