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戚归禾头戴银盔,坐在一匹气宇轩昂的黑马上,猎鹰立于他的肩头。这?只猎鹰被他驯养多年,仍有凶煞如?猛兽般的天性,鹰爪锐利,鹰翅宽阔,能在战地避开流箭,轻而易举地啄瞎人?眼。
在属下面?前?,戚归禾向来不苟言笑。他一记眼刀飞过去,能把新兵吓得发抖。而他今日带出手的,全是跟了他三年以上的老兵,其中不少人?曾经随他镇守过月门?关。
他与谢云潇整合了军队,兄弟二人?分?别率领一千五百名士兵,先后离开延丘的军营。
走到半路上,他们几乎同?时收到了父亲传来的急报。
父亲在信上言简意赅地说,雍城告急,要他兄弟二人?速去支援。
雍城位于凉州东境,紧邻着清澈如?镜的雅木湖,一方?水土养一方?人?,雅木湖是凉州东境上百万民?众赖以为生?的水源。
凉州东境最?繁华的大城,莫过于雍城。
而雅木湖位于凉州、沧州的交界之处,此地靠近三虎寨的大本营。
上元节刚过不久,三虎寨聚众发兵,直击雍城。
根据探子回报,盗匪共计出动两万余人?,分?为前?部与后部,每部一万人?,意在攻陷雍城,盘踞雅木湖,形成纵横凉州、沧州的合抱之势。
戚归禾与谢云潇汇合之后,张口就骂道:“这?帮龟孙王八蛋,趁着上元节各地防守松懈,举兵攻打雍城!”
谢云潇勒住缰绳,道:“雍城守军共有一万五千人?,粮仓储备二十万石粟米。倘若守军闭门?不出,至少能撑一个月。三虎寨第一次攻城,还没打到雍城的城墙下,强弱未知?,军情未现,雍城为何突然告急?”
戚归禾细细思索一番,命人?把信使抓来,押于马前?。他再三盘问信使,那人?前?言不搭后语,也不怕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大刀。
戚归禾喃喃自语:“不怕痛,也不怕死?”
谢云潇却说:“他事先吃了药。”
谢云潇唤来自己的侍卫。那侍卫给?信使灌了一碗浸泡草药的烈酒。信使咳嗽两声,刀锋刺破他的颈部,他忽觉一阵刺骨的痛意,喘着气道:“这?酒……”
谢云潇接话道:“这?酒解了你的药性。现下我问一句,你答一句,答错一次,砍一根手指。”
信使往后退,士兵按着他的肩骨,狠狠一压,他跪在潮湿的泥土间,大喊道:“三虎寨杀了雍城官差,派我传信!引诱你们落入圈套!三虎寨不止两万人?!高手如?云!你杀了我,给?个痛快!”
戚归禾转头吩咐属下对他严刑审问。
戚归禾的属下驻守月门?关的时候,能撬开羯人?的嘴巴,挖出羯国的军情,如?今对付一个三虎寨小卒,自然不在话下。
戚归禾等了没多久,属下来报,细禀了信使的供词。
“云潇,”戚归禾道,“你怎么看?”
谢云潇眺望远方?:“你我仅有三千兵马,三虎寨不止两万人?,切忌轻举妄动。你派人?传信给?父亲,今夜在此扎营。”
*
对于华瑶而言,今日与平常并无不同?。她睡到辰时才起床,床边空无一人?,尚有些许余温。
华瑶捡起自己的小鹦鹉枕,缓缓地坐起来,熟练地跳窗,走小道跑回了自己的卧房。待到她梳洗完毕,容光焕发,侍女来通报说,戚应律求见。
华瑶走出房门?,懒洋洋地问:“戚公子,有何贵干?”
戚应律脸色苍白,腿脚不稳。他侧身倚靠着墙壁,话也说得轻飘飘:“将军有请,邀您去议事。”
华瑶边走边问:“你的膝盖怎么了,撞到哪里了吗?好像肿起来了。”
戚应律如?实回答:“我做错了事,惹恼了父亲。父亲罚我在祠堂跪了半个月,前?两天才放出来。”
华瑶在宫中见惯了千人?千面?,她深知?每个人?都?有不止一副面?孔。虽然镇国将军对她十分?亲切和蔼,但他私下管教儿子时,必定严苛又狠厉。他的三个儿子在他面?前?都?不爱讲话,可见他没少惩罚他们。
华瑶记得,谢云潇都在戚家祠堂跪过许多次,更何况是不成器的戚应律呢。
华瑶没当一回事,戚应律却说:“我亲口禀告了父亲,您经常在谢云潇的房里过夜。您……您占了我弟弟的清白,总得给?我们戚家一个说法。”
华瑶被呛了一下,咳嗽了一声:“我占了谢云潇的清白?”
戚应律也有些尴尬:“请您恕我直言。”
华瑶顿住脚步,转头看他:“我和谢云潇发乎于情,止乎于礼。我尊重他还来不及,时刻把他放在心尖上,又怎么会?对他做那种事呢。”
悠长曲折的回廊上,紫铜风铃叮咚作响,回音飘落于戚应律的心头,使他产生了杂七杂八的乱绪。
今日一早,戚应律送大哥出门?时,大哥竟然告诉他,汤沃雪答应了大哥的求婚。待到明年开春,汤沃雪便会?嫁入将军府,做他戚归禾的夫人?。
戚应律还没缓过来,又听说了华瑶对谢云潇的情深义?重。
华瑶滔滔不绝道:“那一年,谢云潇跟着镇国将军来了京城,住在皇宫,我于千万人?之中瞥见他,从此辗转反侧,寤寐思服,闲来无事,只能弹奏一曲凤求凰。我与谢云潇交往的这?几个月,察觉他品性严正,且有清高端方?之气度,令我钦慕不已。我对他爱惜之余,更是百般敬重,只盼着朝夕与他相见。说来不怕你笑话,我到凉州也才几个月,已经喜欢上了凉州的风土人?情,这?就是爱屋及乌吧。”
她咬字极轻地说:“惟愿取,情意美满,地久天长。”
戚应律听完她的这?番话,心中十分?震惊,久久不能回神。过了片刻,他才弯起唇角,隐约地笑了笑:“原来如?此,原来殿下早已垂青于舍弟。”
“当然!”华瑶理直气壮道,“你与镇国将军闲谈时,也请为我美言几句!”
戚应律恭维道:“好,一定一定,殿下厚爱舍弟,乃是舍弟的福气。”
华瑶双手背后,分?外坦然:“嗯,谢云潇是我心之所系,情之所牵。我想?和他结为连理,实现我一直以来的心愿。”
戚应律双手揣袖,诚心诚意地指点?弟妹:“我父亲最?看重子女的婚事。您也听说过吧,他曾经娶过两位夫人?,最?终都?没有好结果。您若对谢云潇无情,那父亲的取舍从违,不得而知?。以我之见,他宁愿儿女不娶不嫁,也不愿见到一对怨偶。”
第27章 日出湖畔晓风烟 遇到了敌人的诈计……
华瑶笑了起来:“镇国将军果?然是重?情重?义之人。你放心,我对令弟一片真心,天地?可鉴。”
话虽这么说?,华瑶却不相信镇国将军是因为谢云潇的婚事而找她。
谢云潇才刚满十?八岁,他的两位兄长?尚未成婚,他爹不至于为他着急,非要给他张罗一门亲事。他爹八成会静观其变,等着华瑶亲口提起,再与她商量细节。
果?然,华瑶见到?镇国将军以?后,镇国将军绝口不谈谢云潇,只说?
:“近几个月,您别去凉州东境。”
华瑶叹气道:“想必你也听说?了,近来我忙着清算凉州的官田与民田,免不了四处奔波。我正打?算去凉州东境巡视一番……”
镇国将军打?断了她的话:“三虎寨发动大批人马围攻凉州东境的雍城。羯人的轻骑部队摈弃辎重?,连夜突袭北境的月门关。凉州北境、东境狼烟四起,腹背受敌。请您暂停凉州田制的改革,就当是急流勇退,留在将军府,安心休养一阵子吧。”
书案上摊放着一张地?图、一把鱼鳞精钢刀。华瑶瞥眼?一瞧,猜到?了镇国将军即将动身前往月门关。
二十?年前,镇国将军曾经在皇帝的面前发下重?誓,他会为国为君戍守边疆,只要他还活着,羯人的铁蹄就踏不过月门关。
华瑶露出少有的严肃神情:“我知道你替我考虑,盼我诸事小心,但我的官职是凉州监军,本该与将士们同生共死。你驻防月门关,自?然是十?分稳妥,我愿意率兵前往凉州东境,增援雍城。”
镇国将军婉言拒绝了华瑶:“您留在延丘,更安全一些。”
华瑶依然坚定?:“我曾在岱州剿过匪,读过三虎寨的所有卷宗。我立志铲除贼寇,平定?祸乱,好让凉州、沧州的百姓过上安宁的日?子……”
“殿下,”镇国将军道,“凉州盗匪之凶恶,远远超过岱州的杂兵。”
华瑶握手成拳:“我知道。”
镇国将军见她态度坚决,略微颔首:“殿下莫要忧心,我麾下有二十?四员大将,我派遣了其中四人,率兵三万前往雍城。”
华瑶客气道:“我有一事不明,还请你赐教?。”
镇国将军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:“您但说?无妨。”
华瑶直说?道:“羯人的军粮是乳酪和?肉干,随军补给是羊群和?牛群,战马在冰冻的路上走得很慢。冬日?天寒,冰封万里,骑兵、粮草、辎重?全都备受牵制,为什么羯人还会突然发兵?”
镇国将军为她解答:“殿下聪慧,我稍微一提,您也能猜得出来。雍城紧邻雅木湖,到?了冬季,湖水结冰,水军不能在湖上行船……”
华瑶恍然大悟:“我明白了,三虎寨自?身的水军薄弱。他们挑在冬天攻城,便不会受到?水陆官军的夹击,还能隔绝雍城水运的粮草。”
镇国将军一边讲话,一边用一块石头磨刀:“自?从昭宁四年以?来,凉州未有一日?安宁。羯人无故挑衅,游击边境,不分时节,不分昼夜。羯人和?三虎寨一个打?北,一个打?东,分化凉州的主力军队,其心可诛。”
他把锋利的长?剑磨得锃亮,剑刃吹毛立断,擦肤见血。
华瑶的影子倒映在刀锋上。她诚恳道:“既然如此,我非去雍城不可。不瞒你说?,我和?州府官员商议剿匪一事,议了几个月,尚无定?论。虽然我是公主,但我年纪太轻,初到?凉州,不得人心。凉州的官员料定?我是纸上谈兵,没有一个人愿意追随我。”
镇国将军道:“您志向远大,何必多虑。”
华瑶忽然说?:“戚归禾是你的长?子。戚归禾刚满十?六岁,你派他去驻守月门关,一去就是四年。我的武功比起十?六岁的戚归禾,不相上下。倘若我是你的女儿,你会准许我去雍城吗?”
镇国将军失笑道:“殿下,您是金枝玉叶。”
旁听许久的戚应律蓦地?插话:“父亲,请恕儿子直言,过不了多久,殿下或许会……会和?谢云潇成亲。殿下方才说?了,她对谢云潇用情至深,愿意为谢云潇尽心尽力。”
此言一出,父亲被他噎住,沉默了半晌,没讲一个字。
戚应律再接再厉道:“诚如殿下所言,她和?谢云潇情投意合,如今咱们都是一家人,也不用避讳那么多……”
华瑶立刻接话:“既然是一家人,分什么亲疏远近呢。”
镇国将军收刀回鞘。他手握刀柄,瞥了儿子一眼?,儿子被他吓得打?了个哆嗦,抿唇不语。
镇国将军又和?华瑶商量了片刻。他说自己盼着华瑶和谢云潇一起来找他,跟他这个做父亲的聊聊他们的婚事,还说?谢云潇天性?孤僻,恃才傲物,从没伺候过任何人,如果?谢云潇冒犯了华瑶,恳请华瑶原谅他。
华瑶也不好意思说?,她心里十?分喜欢的,正是谢云潇的那个性?格。他越是冷淡、骄矜、不可亲近,她就越难与他断绝来往,更想多戏弄他一会儿。这也不能怪她,只怪公主的本性?莫过于此。
而且谢云潇其实?也很会撒娇,他能把“卿卿”两个字念得十分动听,还能把分寸拿捏得很好,她觉得,他应该算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。
正当华瑶思考之际,镇国将军的亲信送来新的急报。
镇国将军大概真把华瑶看作?了自?家人,也没瞒着她,直说?谢云潇和?戚归禾带着三千精兵在延河尽头巡逻,遭遇敌军的诈计。敌军谎报军情,妄图诱使谢云潇和?戚归禾落入埋伏。
镇国将军才刚说?完,华瑶分析道:“雍城位于凉州东境,倘若雍城告急,信使应该会直奔延丘,先传信给你,你再调派援军。延河的尽头,也位于延丘的东侧……那敌军是不是以?雍城告急为名,假借你的命令,诱骗谢云潇和?戚归禾率兵前往雍城呢?”
镇国将军道:“诚然。”
他一边写信,一边说?:“我与部下传信,经常使用一种?特殊的密语,已经用了五六年。羯人生擒过我的大将,密语也被羯人破获了大约三成。”
华瑶马上说?:“我心算极快,悟性?极好,手下也有不少能人异士,我们可以?帮你改进密语。”
镇国将军谦逊有礼地?道谢。他把信件交给心腹,派他们传信给谢云潇与戚归禾。
镇国将军的脸上没有一丝老态,银盔银甲整整齐齐地?披在身上,搭着案桌的手臂筋骨强壮,肌肉横生,捏碎铁球也并非难事。
他的武功登峰造极,长?子戚归禾、幼子谢云潇都继承了他的天赋异禀,再看那位号称要娶他儿子的公主,不似他长?子那般魁梧,也没有他幼子那般精壮,她胜在内功、轻功练得好,剑法出神入化,自?然是万里挑一的高手。她亲手斩下了岱州土匪首领的头颅。那首领见到?她时,惯性?使然,极有可能犯下了轻敌的大错。
华瑶并不知道镇国将军在想什么,只听他缓声道:“殿下,请您跟着我的心腹,率兵去接应戚归禾、谢云潇……”
他一句话没说?完,华瑶爽快答应道:“好,正合我意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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延河的尽头,风刮得更大,天色阴沉不见光,盐粒般的细雪洒在军帐上,簌簌有声。
篝火的光影里,披甲佩剑的士兵结伴走动,有两人抱着拾来的柴火,听得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响。
其中一名士兵在月门关养出了警觉的性?子。他心头突突乱跳,寒毛直竖,尚未看清远景,就撒腿跑向军帐密集的地?方:“戒备!戒备!!”
话音刚落,谢云潇走出军帐,逆风而行,衣袍被吹得猎猎作?响。他的那匹骏马跟在他的背后,马蹄踏地?,蹄声极轻,黑缎般的鬃毛里掺杂了雪粒,自?然消散,飞扬间浑似一道旌旗。
周围的士兵们整装待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