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两?年前,她就看中了?谢云潇的手。眼下他们混熟了?,她可以随便摸了?,心情好得很。她高高兴兴地停在一处摊位之前,买下两?块凉州软糕,包在油纸里?。她左手抓着油纸,右手牵着谢云潇,正要去河边租一艘小舟逛灯,不远处出?现了?两?个熟悉的人影。
那二人未戴面具,正是戚归禾与汤沃雪。
戚归禾身穿一件淡蓝衣袍,长身玉立。汤沃雪立在他的身旁,手里?提着一只精巧的莲花灯。
铁丝撑起?莲花的枝叶,浅红纱绸捧出?朵朵花瓣,花芯的灯烛莹光绮丽,汤沃雪的双眼远比花灯更?明?亮。她似羞似喜,含羞含笑地问:“你亲手做了?莲花灯给我?”
戚归禾两?手背后,低语道:“我只怕你不喜欢,不愿意收。”
“将军,”汤沃雪忽然问,“你的心意,亦是如此?”
戚归禾与汤沃雪相识多年,算是一对青梅竹马。
戚归禾是镇国将军的长子,天生一副习武的好根骨。自幼年起?,父亲每日督促他练武,他学遍了?刀剑拳法,融会了?百家之长,当然也受过不少伤。他与汤沃雪第一次见面,便是在汤家的医馆里?。
彼时,汤沃雪的祖父亲自为戚归禾正骨。汤沃雪则在一旁细细地观摩。
祖父称赞戚归禾年纪轻轻,修得一身精纯内力,境界高妙而深远。他一边说着,一边解开?了?戚归禾的衣扣,要查看他肩膀和后背的伤势。
那一年的戚归禾十二岁,已经懂得了?男女大防。他非要让汤沃雪回避。
汤沃雪瞪圆了?一双眼,对他破口大骂,直说什么?“医者仁心”、“病患无男女”,又训他古板守旧、陈词滥调,她不屑于偷看他的身子。
骂完这话,她就跑了?。
汤沃雪的祖父没管孙女,先帮戚归禾正过骨,抹过药,才说:“戚公子,老夫有一事相求。”
汤沃雪的祖父当得起?“神医”的名号。他行医数十年,悬壶济世,京城的贵人们都希望他留在京城,他却?告老还乡,携亲带故地返回了?凉州。
他在凉州开?设汤氏医馆,治病救人,妙手回春,药材都卖得比旁人更?便宜。
他既开?了?口,戚归禾断不会回绝。
戚归禾问他有什么?事。他道:“老夫的孙女,阿雪,聪明?伶俐,心灵手巧,是老夫生平见过的悟性?最高的孩儿,最适合学医问药。老夫感念上天恩德,赐下了?阿雪,让她投生到了?汤家,假以时日,她必能传承汤家的衣钵,青出?于蓝胜于蓝。 ”
戚归禾道:“听着是好事,我有甚么?能帮到您的?”
汤沃雪的祖父回答:“老夫年近百岁,行将就木的年纪,日复一日的衰迈,心中唯一牵挂的人,便是汤家阿雪。阿雪在医道上的聪慧,远胜老夫所有徒子徒孙。她擅长解毒,六岁就能默写《毒经》,潜心钻研针灸,已至绝顶之境。可她到底年幼,性?子浮躁,沉不下气,受不得屈。如你一般的年轻男子让她回避,她又急又怒,无计可施,恼恨你们不当她是医师……”
戚归禾忙道:“我绝没有一丝一毫看轻小姐的意思!”
祖父微微一笑:“老夫晓得,戚公子是将军之子,正直端方,臻此武德境界,真是自古豪杰出?少年。你与阿雪年岁相仿,你开?解她的话,她兴许能听进去。”
戚归禾拜别了?汤沃雪的祖父,在医馆的后院里?找到了?汤沃雪。
彼时汤沃雪眼眶泛红,正在挑拣药材。
戚归禾的态度十分谦逊客气。他说:“小姐,你医术真好,我很佩服你!”
汤沃雪怒目而视,骂道:“你不会讲话就闭嘴!”
戚归禾道:“刚才我把你赶走了?,对不住,我向你赔罪。你别哭了?。”
汤沃雪拍响了?案板:“我流眼泪,跟你没有半点关系,我刚切完蒜瓣!你闭嘴!别来烦人!”
戚归禾心想,她真凶啊。她一点武功也不会,还张牙舞爪、伶牙俐齿的。哪个病患敢惹怒她?可他受了?她祖父的委托,断不能半途而废,定要认真开?解她。
从这天起?,戚归禾一有空就来医馆。他经常帮汤沃雪料理药材,久而久之,他学会了?炮制各类药材的方法,成了?汤家医馆的半个学徒。
他在校场受伤,来了?医馆,直接找汤沃雪。
他看着汤沃雪的医术与日俱增。
到了?十六岁那年,汤沃雪出?师在外,单开?了?一家自己的医馆,又带了?几?个学徒,生意十分兴隆。
同一年的夏天,羯人的一个部落发兵攻打?月门关。
镇国将军给戚归禾指派了?职位。戚归禾被调往凉州北境,在月门关驻守了?四?年。这四?年里?,他和汤沃雪的书信往来从没断过。
等他再?度回到延丘,他将近二十岁,尚未娶妻,汤沃雪也没嫁人。他经常去她的医馆拜访她。明?明?身上没有一点伤,却?要看她这位大夫。
戚归禾从不闲坐着,总会给自己找点事做。他打?扫医馆的后院,擦拭案桌和窗栏,搬运沉重的箱笼格柜,病患们都以为他是医馆的杂役,喊他“小戚”。还有人见他年轻英俊、勤劳踏实?,便和汤沃雪打?起?商量,愿意出?重金将他买下。
汤沃雪问:“买回去干什么??”
那人笑说:“亏不了?他!入赘我家,做女婿!”
汤沃雪把算盘扔在了?桌上:“敢问阁下,您来我的医馆,是看病来了?,还是挑女婿来了??!”
她一句话就把人得罪了?。
人都走了?,她还在气头上。
风炉下的浮炭被烧得噼啪作?响,火花四?溅,她一心一意地熬药,脸颊映着火炉的红光,如同染上了?秋日霞色。
之后不久,汤沃雪的医馆越开?越大。汤家这一代人才辈出?,汤沃雪只在他们遇到疑难杂症时出?诊。
又过了?一段时日,汤沃雪的祖父去世了?。汤沃雪把自己关在家里?,整整一个月没出?门,戚归禾很是担心她,派人给她送信,她一封也没回。
她为祖父守孝一年,在此期间,她从未懈怠过,仍然勤勤恳恳地修习医术,坊间传闻她早已超越了?她的母辈和父辈。
凉州名门望族的公子差遣媒婆去汤家提亲,汤沃雪一律回绝,那些?媒婆就说她要效仿她的姑母,终身不嫁。
多番牵扯下来,戚归禾也不晓得,传言有几?分真、几?分假,汤沃雪对他又有几?分情。
戚归禾万万没想到,汤沃雪会直接问他的心意,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,热闹非凡的上元节,莲灯的火芯熠熠煌煌,光色夺目。他视之心荡,握紧她提灯的双手,热热切切地唤了?一声:“阿雪。”
汤沃雪小声抱怨:“你只会叫我的名字?我从你嘴里?听不到一句甜话。”
几?步开?外之处,华瑶拉着谢云潇躲进了?一条巷子里?。他们二人耳聪目明?,皆能听清戚归禾与汤沃雪的声音。
华瑶轻轻笑道:“你大哥不会说甜话,我倒是很会。怎么?样,云潇,你是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?并非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懂得每天拿甜话哄你开?心。”
谢云潇道:“原来你也知道,你只是在哄我开?心。”
华瑶道:“不然呢?”
谢云潇岔开?话题:“我大哥和……”
他本来准备说“汤大夫”,话中一顿,改口说:“大嫂是两?情相悦,甜言蜜语,不说也罢,尽在不言中。”
华瑶信心十足:“你不必羡慕他们,我和你也是两?情相悦。”
她取下了?面具,直视他的双眼。
夜深寒露重,水珠顺着屋檐向下滑落,沾到了?她的脸颊。谢云潇左手指尖揩去那滴水珠,拇指往下,轻轻划过她的侧脸。
谢云潇与华瑶相处了?几?个月,差不多摸清了?她的脾气。她的公主秉性?深入骨髓,厌恶他人的一切冒犯。他应该附和她一句,但他并未发话。
华瑶的目光忽然落到谢云潇的背后。
谢云潇听见渐行渐近的脚步声,不用转身,也知道是谁来了?。他道:“大哥,汤大夫。”
华瑶拽着他的衣带,绕在五指间玩耍:“你刚才和我讲话的时候,明?明?喊的是大哥大嫂。”
幽暗岑静的巷子里?,矮墙一侧的枯枝残叶在风中晃荡,好在一盏莲灯带来了?光亮,消解了?夜晚的阴晦与寒意。
汤沃雪提灯静立,笑说:“什么?大嫂,八字还没一撇。”
“阿雪,”戚归禾道,“你方才讲,你愿意……”
汤沃雪止住他的话:“回家再?说。”
华瑶顺口说:“哪个家呢,镇国将军府吗?从今天起?,镇国将军府也是阿雪的家,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。”
戚归禾一听此言,先是震惊,而后感激地看了?华瑶一眼,华瑶越发爽快:“戚将军,你私下里?,可以称我为弟妹。”
确实?,想到公主在谢云潇的房里?不知睡了?多少夜,戚归禾不好推脱,干脆利落地喊道:“弟妹。”
华瑶点头:“嗯,大哥!”
华瑶这番言论,其实?经过深思。
等她年满十八岁,父皇必然会为她赐婚。
虽然华瑶不受父皇宠爱,但她博取了?太后和三?公主的信任,对于自己的婚事,她并非完全不能做主。纵观京城各家的贵公子,与她年纪相近、又洁身自好的男人,仅有那么?几?个,她一只手都数得过来,没有一人的家世在谢云潇之上。
华瑶的养母是淑妃。淑妃的母族姓朴,朴家本是清流世家,受了?昭宁十九年文字狱的牵连,朴家的势力大不如前。
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朴家在朝野仍有一席之地,这一代也有年轻聪慧的公子,二十岁就中了?进士,现任职于翰林院。华瑶私底下唤他一声表哥,他也叫她表妹,其实?二人并无血脉之亲。
太后曾经问过华瑶,愿不愿意把朴公子招为驸马。朴公子举止端正,才学渊博,相貌也是十分俊美,可以配得上皇族。
华瑶考虑再?三?,还是委婉地回绝了?。驸马不能担任官职,只能尽心侍奉公主。朴公子八面玲珑,长袖善舞,算是交际应酬的一把好手,他留在朝堂上,大约会给她更?多助力。
反观谢云潇,他不爱交际,也不爱凑热闹。他天性?孤僻又清高,常常独处于清静之地,默默地修心悟道,俨然有出?尘脱俗之风度,正适合进她的公主府,做她的四?驸马。
谢云潇的父族满门忠烈,母族闻名遐迩。谢云潇的父亲手握兵权,堪称“边疆第一大将”,谢云潇的外祖又是皇帝倚赖的重臣,民间称之为“内相”。谢内相尽忠于皇帝,深受皇帝宠信。
谢云潇不随父姓,不能承袭父亲的爵位。再?者,谢云潇在凉州长大,虽然他是永州谢氏的贵公子,他与谢氏的联系却?也没有那么?紧密。
总之,谢云潇的方方面面恰到好处。
如果?华瑶把谢云潇招为驸马,对她的地位大有助益。她一时想不出?来,谁能比他更?适合做自己的驸马?她索性?顺水推舟,尽力撮合这一门亲事。
她第一次见到谢云潇时,绝无这般打?算,那时他真是清冷又高傲,宁愿待在凉亭里?看书,也不与任何人交谈。
直到近日,她才发觉,谢云潇有情却?似无情,他并非是不能被打?动的人,那她当然想把他占为己有。
华瑶与戚归禾认过亲之后,汤沃雪的眼里?含着笑意。她慢慢地走在前方,与戚归禾并排同行。
华瑶拉着谢云潇的手,跟在他们二位的背后,顺道观望周围的摊贩。她记得谢云潇很喜欢民间的木雕,掏钱给他买了?一些?。她没挑贵的,全是几?十铜板一件的便宜货。
道路岔口处,他们拐入一片茂密的青松树林。
谢云潇摘下面具,收下了?华瑶的礼物,玩赏片刻,竟然由衷地笑了?一笑
。他这样笑起?来,眼中似有清澈的流光,风采更?美,光辉更?盛,自然而然地勾住了?华瑶的心神。
华瑶终于明?白了?,为什么?周幽王烽火戏诸侯,挥金如土,心急如焚,只为了?褒姒一笑。
所谓国君,最忌骄奢淫逸。《战国策》有云,“骄奢不与死亡期,而死亡至”,华瑶谨记在心。
华瑶做不来千金买笑的昏庸之事。她只用两?百文铜钱,就博取了?谢云潇的欢心。
第26章 旌旗斜矗接天 强弱未知,军情未现
六更天时,晨霞破晓,朝阳初升。
谢云潇在校场清点?兵将,整装待发。
前?一天夜里,他才和华瑶逛过灯市,今日一早,他遵循父命,正要与大哥一同?带兵巡逻。
冬风凛冽刺骨,三千士兵全身披挂,铠甲鲜明。他们是凉州的精锐,大梁朝最?勇猛强悍的骑兵,战马的铁蹄踏碎泥沙,刀枪剑戟光耀日月,声势浩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