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满座寂静。
晋明笑道:“诸位,慢用。”
众人才敢接着动筷子。
华瑶神色如常:“哥哥今晚没胃口吗?”
晋明慢条斯理地?捋了捋他的锦缎袖摆,才说:“舟车劳顿,胃口不佳,妹妹不要见怪。”
华瑶心道,爱吃不吃,饿死你算了,挑三拣四的王八蛋。
雍城被羯人围困了那么多天,上哪儿去给?他找珍贵的贡品?
她嘴上却说:“皇兄可能是?太累了,请你保重身体,好好休息。”
晋明并不觉得累,他状态很?好,甚至在马车里宠幸了几个侍妾。今夜这?场宴席上,他滴水未进,几乎没动过筷子,他总是?怀疑华瑶会谋害他。
华瑶知道他猜忌自己,仍与他有说有笑。散席之后,她亲自把?晋明送到了厢房,兄妹二人闲聊了许久,看在外人眼里,那真是?兄友妹恭,情谊深厚。
*
夜半三更时,华瑶回到她的住处,床头仍然亮着灯火。
她打了个哈欠,懒洋洋地?问:“你怎么还没睡呢?”
谢云潇道:“我在等你。”
华瑶飞快地?吹灭蜡烛,躺到他的身侧。他在黑暗中问:“你的皇兄,有没有为难你?”
华瑶笑嘻嘻道:“他不仅没有为难我,还有点怕我。他连饭都没怎么吃,怕我给?他下毒,我怎么会下毒呢?对了,今晚的饭菜荤素俱全?,有鲫鱼萝卜汤、凉拌黄瓜、茼蒿饼、凉州扒鸡……凉州扒鸡真是?一绝,我一个人吃了整整一只,肚子都有点撑了。”
谢云潇听她语气欢快,不知为何,他也觉得很?高兴。他唇角微勾,淡淡地?笑了笑。
华瑶一边说话,一边牵起谢云潇的手腕,照例为他搭脉验伤。
他的脉象平稳有力,气血充沛,情况越来越好了。
华瑶心情舒畅,睡得也香。
这?一觉睡到天大亮,华瑶伸手往旁边一摸,竟然没有摸到谢云潇。床榻的另一侧空空荡荡,谢云潇不见了。
华瑶披衣而起,走到前院,只见谢云潇坐在石椅上擦拭一把?长刀,那是?戚归禾的刀。
谢云潇拔刀出鞘三寸,平静地?问:“你和汤沃雪一同瞒着我,是?为何意?”
华瑶心下一惊,连忙正色道:“戚归禾离世?当日,你还在昏迷之中,见不了他最?后一面。他走后,你心
脉大损,受不了刺激,我怎么能在那个时候对你说实话?”
谢云潇怔了一怔。
他把?戚归禾送到医馆的那一日,顺手解下戚归禾身上的佩刀,暂时存放在兵器库里。刀剑凝聚煞气,必须远离病人。
今早,谢云潇取出长刀,准备把?刀擦干净,好让戚归禾来日再用。他以为华瑶隐瞒了戚归禾的病情,然而华瑶所隐瞒的……竟然是?戚归禾的死讯。
其实谢云潇早有预料。但他不由自主回避了事实。
将军百战死,壮士十年归,他自觉没有过于哀痛,亦能理解华瑶的初衷。
换作是?他战死沙场,他也希望守城将领仍以大局为重。他先?前还做了一场梦,他在梦中与戚归禾告别?,戚归禾叫他照顾好自己,他也答应了。此时他心里并无过多悲愤,只是?忍不住回忆当日战况。
朝霞初升,天光云影落满他的衣襟。他用绢布擦去刀刃上的血迹,手指不住地?颤抖,指骨关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。
华瑶一步一步慢慢靠近他:“人生在世?,终究难逃一死。逝者已矣,生者如斯,古往今来,皆是?如此。所以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安慰自己,不知对你有没有用……倘若我说,戚归禾没死,只是?出门远游了,再过七八十年,大家?终能相见,你心里会不会好受点?所谓生离死别?,正是?他在天上,你在人间,十年弹指一刹那,你们总有重聚的时候。”
谢云潇一言不发。
华瑶拉住他的手:“据说,每一个人临死之前,往生的亲人们都会来接他,与他共同去往极乐之境。人间悲喜,众生相续,皆由因缘和合而生,缘散未必散,缘起未必起……”
她直勾勾地?望着他,细瞧他的神色,从?他眼中仿佛看到了众多亡者的家?属。
她心生无数感慨,双手抱住他的腰,继续安慰道:“或许大哥正在天上看着我们,只等数十年后,阖家?团圆,再续前缘。”
谢云潇仍然一动不动,华瑶柔声道:“我知道你很难过。你和大哥手足情深,大哥走了,你自是心如刀绞。可你重病初愈,切忌大悲大恸,我虽然不能分担你心里的痛苦,却也猜想得到,万望你节哀珍重,以慰大哥在天之灵。”
谢云潇抬手揽上她的后背。
他的手臂坚如铁石,紧紧地?环抱着她,犹如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浮木。
华瑶原本也不想把?谢云潇蒙在鼓里。趁此机会,她亲口对他讲出了事情的原委。
今天风和日丽,晴空万里,戚归禾的冰棺仍被安放在地?窖深处,尚未入土。他死得很?冤。雍城医馆的大夫出卖了他。
华瑶独揽雍城兵权之后,派人详查了每一位大夫,暗探们查到一些蛛丝马迹,顺藤摸瓜,终于揪出三四个可疑之人。
事关重大,华瑶又?派出杜兰泽审问疑犯。
这?些疑犯个个不怕死。杜兰泽使了一些诈计,终于从?他们口中挖出隐情。原来,他们都是?埋伏在雍城的奸细,对朝廷忠心耿耿。在他们看来,自从?羯国发动大军的那一刻起,凉州与羯国就不能再相互制衡。两军交锋,必有胜败。
凉州军营成立的这?几十年来,声势渐渐壮大,常备二十多万精锐骑兵。镇国将军每年都会选拔精兵强将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凉州兵将越发骁勇,军纪也越发严明,深受凉州百姓的爱戴。
凉州北境不少城镇都有“将军祠”,供奉戚家?历代将军,以及战死沙场的士兵。祠堂香火鼎盛,往来香客络绎不绝,竟然比玉皇大帝庙还要热闹。
长此以往,即便镇国将军无意谋反,他的属下会不会拥立他做异姓王,凉州百姓会不会把?凉州当做戚家?领地?,而非高阳家?的疆域?
自古以来,帝王之术在于“制衡”二字,最?忌讳“君弱臣强,尾大不掉”。
北宋名相赵普有云:“战斗不息,国家?不安,节镇太重,君弱臣强。今唯稍夺其权,制其钱谷,收其精兵,则天下自安矣。”
北宋早已灭国,赵普的治国之策,却也不能尽信,但他一语道破了帝王对兵权旁落的忧虑。
凉州军营的形势尤其复杂。凉州兵将只听从?镇国将军的调遣,只效忠于镇国将军钦点的统率。又?因为羯国、羌国虎视眈眈,朝廷不敢把?凉州军队调往外地?,也就无法收服凉州的精兵强将。
不出意外的话,戚归禾必定?是?下一任镇国将军,也会顺利继承他父亲的爵位。
戚归禾年纪轻轻,在军中声望极高。他吃苦耐劳,礼贤下士,驻守月门关的四年里,竟然与士兵们同吃同住,亲如兄弟。他的仁德之名,远胜高阳家?的公?主与皇子。
因此,朝廷留不得他。
华瑶听完奏报,茫然半晌,才问:“所以呢,究竟是?谁主使的奸细谋害了戚归禾?朝廷再怎么耍心眼,也要有人动手才行。”
杜兰泽轻声道:“奸细们奉命行事,并不知道谁是?主使。我猜,应该是?二皇子殿下。”
华瑶道:“何出此言?”
杜兰泽还没回答,华瑶又?说:“兰泽,你不用尊称他为二皇子殿下,就叫他,王八蛋,怎么样?我差点死在战场上,他这?个猪狗不如的东西,连一点援兵都没派过来。”
华瑶驻守雍城的这?些天,常与军营里的兵将们来往,自然而然学会了许多脏话。现如今,她已经能灵活运用这?些脏话,妥帖地?抒发她的愤怒。
而杜兰泽这?辈子都没有骂过脏话。
但她对华瑶向来忠心,不会拒绝华瑶的要求。她轻抿嘴唇,接着说:“王……八蛋带来了三千骑兵和十车粮草。我派人去暗访,方才得知,早在上个月初,车夫们已经准备好了粮草。”
“上个月初?”华瑶怒火中烧,“好啊,这?个王八蛋果然居心叵测。”
杜兰泽缓声说:“我怀疑,如果您炸不了大坝,王八蛋就会差使三千骑兵动手,在这?之后,羯人定?会大败,雍城定?会大捷。”
理顺了前因后果,华瑶怒火未消。
从?头到尾,高阳晋明都没把?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。他盼着雍城之战的双方两败俱伤,也盼着戚归禾、华瑶、谢云潇全?部死光。
晋明入住雍城已有三日。这?三日以来,他旁敲侧击,诱使华瑶交出兵权。
雍城是?凉州东境要塞,交出雍城兵权,就等于交出了凉州东境。
华瑶绝不会让晋明如愿。她是?凉州监军,也是?雍城之战的将领,她拼命打下的城池,凭什?么白白送给?高阳晋明?
更何况,晋明已经有了一块封地?,而华瑶什?么都没有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晋明还要来抢她的东西,委实让她怒不可遏。
华瑶暗地?里召集了雍城的将领和官商,私下收购了雍城的钱庄和武馆,打着武馆的名号,广泛收徒,培植党羽,四处安插眼线,直到她把?雍城牢牢地?抓在手里,方才正式公?布了戚归禾的死讯。
她派出一队人马,把?戚归禾的棺材运回他的老家?延丘。
队伍启程当日,满城缟素,哭声震天,谢云潇却不能送戚归禾回家?。
此前,谢云潇收到了父亲的命令。父亲并未提及大哥的死,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悲痛,只让谢云潇留守雍城。
谢云潇身为军中副尉,不能违抗主将。于是?,他登上雍城的城楼,远望那一条从?雍城通往延丘的长路。
马蹄纷乱,卷起漫漫黄沙,沙尘滚滚之中,送葬的队伍越来越远,邻近天外,消失不见,恰似那一夜他所做的梦。他仿佛又?与戚归禾告别?了一次,就像小时候他目送兄长远去月门关,此去不复返,兄弟情犹在,人间悲喜,众生相续,终有再见时。
*
时值初春,冰雪消融,雅木湖上遍布渔船。
雅木湖虽然位于凉州、沧州的交界之处,却被划归到了凉州,自古以来便是?凉州人的地?盘。
渔民们在雅木湖里捕鱼,拉到集市上贩卖,收获颇丰。雅木湖畔六十里之外,还有几座盐矿,盛产一种品质很?好的精盐。
雅木湖每年上缴的渔税、盐税都是?一笔巨财,支撑了凉州军费。
各地?的渔船、商船要在雅木湖上航行,必须先?
取得凉州官府的准许。每逢开春之际,凉州官府都会在雍城给?每一艘渔船、商船排号,发放勘合,查验他们去年缴纳的税银。
春日初至,雍城内商队云集,多半来自凉州、秦州、沧州等地?。
富商的消息很?是?灵通。他们进了雍城以后,纷纷向华瑶递交拜帖,恳求华瑶允许他们前来觐见。
华瑶收到拜帖,几番挑拣,只答应了三四个富商的请求。
某天早晨,其中一位商人带着随从?前来拜访华瑶。
华瑶安排他们暂居厢房。怎料,那商人竟然给?华瑶传话,说是?他们挑选了一对俊俏少年,特来侍奉公?主,定?当竭心竭力。春寒料峭,那二人身穿单薄纱衣,守在厢房之内,只等公?主殿下垂怜。
华瑶严词拒绝。
她快满十八岁了。
在她这?个年纪,她哥哥姐姐的后院已是?美?人如云,遍布莺莺燕燕,而她洁身自好,至今只碰过一个谢云潇。
她是?真的不明白,所谓“风流韵事”究竟有什?么意思。她对此毫无兴趣,更不耐烦富商给?她送人。她收来干什?么,养在家?里还得供他们吃白食,那也太浪费了。
华瑶自认为是?一个勤俭节约的人。她皱了一下眉头,杜兰泽却说:“殿下,他们是?白家?的人。”
华瑶反问道:“沧州白家??”
杜兰泽微微一笑:“我去了一趟厢房,远望那位富商,瞧见她腰侧挂着一枚佩玉,刻着白芷纹样,正是?沧州白家?的家?徽。白家?乃是?沧州数一数二的富豪之家?,既然她想和殿下交好,殿下何不趁此机会,接近沧州官商?”
华瑶点了点头:“她叫什?么名字?”
杜兰泽道:“我猜,是?白其姝。”
华瑶道:“白其姝,是?家?主的孙女,她何必亲自来雍城?”
杜兰泽细思片刻,道:“或许她有事相求。”
华瑶赞同道:“嗯,那便由你引见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