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华瑶附和道:“没错。”
他们走在一条长廊上,两侧树木高大茂盛,树影落在他们的身上,似有一种清幽而微妙的意境。
登上台阶时,齐风忽然说:“我愿意为您上刀山、下火海,这句话不是谄媚,是我的肺腑之言。”
华瑶从小在皇宫长大,“上刀山、下火海”这六个字,她确实听过几千几万遍,她一点也不觉得惊讶。
华瑶随意道:“别说什么上刀山下火海了,我更想让你好好活着。”
齐风认真道:“您以后也别说,死就死了,多大点事……行吗?”
华瑶道:“好啊,我和你拉勾。”
她伸出一根小拇指。
她的皮肤干净白皙,凑近了看,也是毫无瑕疵的。她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人。
齐风常年在校场练武,经过日晒雨淋,他的肤色比小时候更深一些。他做过很多农活,双手双脚长满了粗茧,掌纹有些粗糙暗淡。
他和华瑶指尖相触,二者对比明显,他浑身僵硬,伸直了手指,竟然无法弯曲了。
华瑶觉得他有些奇怪,她并未多想,他们从小一起长大,彼此之间也有几分信任。
她圈住他的小拇指:“拉钩上吊,一百年不许变。”
他的脑海里“嗡”的一声,犹如烟花竞放、浓雾缭绕一般,感官变得有些迟钝,却能听见心跳“扑通扑通”急剧加快的声音。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,他站在原地,眼睁睁看着华瑶收回了手。
华瑶还是很平静,神色没有一丝变化。
齐风仔细回忆过去种种,他怀疑自己从未见过华瑶的真情实性。她不会起心动念,更不会日久生情。
齐风回过神来,华瑶已经走远了。
*
华瑶奔波了一整夜,今天没吃早饭,也没吃午饭,她又饿又累,力气快要耗尽了。
华瑶赶到县衙的时候,食堂刚好开饭了。她闻到饭菜的香味,立刻跑进了食堂。
食堂是一间木屋,屋子里有四张木桌、二十把木椅,地上没有一块砖,墙上没有一点漆,真是十分寒酸。
柳平春穿着一件官服,坐在门边一把椅子上。
柳平春给巡检盛了一碗饭,巡检的脸色不太好,柳平春赔笑道:“巡检大人,请您不要嫌弃,粗茶淡饭,您
将就将就……”
柳平春一句话还没说完,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影子,他定睛一看,只见华瑶缓缓地坐了下来。
众人连忙跪到地上,恭恭敬敬地行礼:“参见公主殿下,恭请殿下万福金安。”
华瑶道:“诸位请起。”
众人道:“多谢殿下。”
众人站起身来,还是不敢落座。
华瑶道:“赐座,不必多礼。”
众人这才坐到各自的位置上。
柳平春已经猜到了,华瑶是来吃饭的。柳平春弯腰拱手,轻声道:“请殿下用膳。”
华瑶朝着门外招手:“齐风,你过来,这里还有空位,你坐我旁边。”
齐风听见华瑶的命令,缓步走进屋内。
齐风的脚步寂静无声,鞋底距离地面约有半寸,众人知道他轻功极好,实在是高手中的高手。
齐风坐到了华瑶身边。
华瑶自己给自己盛饭,众人不敢插手,只能默默看着华瑶夹起一筷子青菜,放进她的饭碗里。那个饭碗有些残破,有些老旧。
巡检忍不住了,大声制止道:“殿下小心!殿下,您用膳之前,没拿银针试毒!”
华瑶随口道:“你们也来尝一尝饭菜,如果饭菜有毒,我们都会毒发身亡,黄泉路上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齐风低下了头,华瑶改口道:“说笑罢了,这饭菜很干净,你们不用担心。”
柳平春露出了笑意。
柳平春站起身,拿来一个干净瓷盘,又用一双竹筷夹起了茶叶蛋、清炒白菜、以及一条秋油蒸鱼。
柳平春捧着瓷盘,端到华瑶的面前,又后退一步,恭敬道:“请您慢用。”
华瑶高高兴兴道:“看起来挺好吃的。”
巡检见状,心里有些懊悔,有些恼怒。他没来得及为公主端菜,竟然让柳平春这个溜须拍马的小官抢了先!他痛饮一杯烈酒,梦寐以求的官运似乎也随着酒气飘散了。酒水的味道不算好,火辣辣,生涩涩的,呛得他闷咳两声,叹道:“柳大人真是一心为公,两袖清风啊!”
这句话明褒实贬,暗骂柳平春穷酸,招待同僚的宴席上,拿不出一瓶好酒。
华瑶忽然开口:“柳大人确实清廉,行的端、坐的正,你们的案子又审得如何?那些阶下囚,从实招了吗?”
巡检回答道:“您曾经吩咐过,不能对犯人用刑,这案子就不好办了……”
巡检打开包裹,呈上一沓卷宗。
华瑶翻开卷宗,纸上字迹潦草,前言不搭后语,显然是故意糊弄她。
华瑶冷声道:“这案子好不好办,也不是你一人说了算。办得好,朝廷重重有赏,办得不好,只有死路一条,你们巡检司的官员,到底是想死,还是想活?”
巡检连忙说:“不敢不敢,卑职惶恐,请殿下息怒,卑职……卑职退下了。”
华瑶本来也没想把事情闹大,她严肃道:“不必退下,你们坐在这里,好好反省反省,还有什么事,吃完饭再说。”
桌上一共也没几道菜,样式虽少,份量却足,配上白米饭,别有一番滋味。
柳平春埋头扒饭。饭粒掉在桌上,柳平春擦了一把嘴,捡起饭粒,一颗一颗地吃完了。
华瑶一边吃饭,一边观察众人。
他们吃饭的时候,弯腰低头,咂嘴抹脸,没有一点仪态可言,放在皇宫里,肯定要挨板子。
不过华瑶也知道,皇族的生活向来奢侈,每餐必有一百多道菜,山珍海味堆叠金盘玉碗,美酒佳酿装满金樽玉杯,贡瓜香果产自五湖四海,琼糕酥酪也有五光十色。
皇族从不珍惜美食。对他们而言,美食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。
至于吃不完的食物,大多赏赐给了奴仆,或是扔进木桶,拉到宫外,煮成大杂烩,按照两文钱一斤的价格卖给贫民贱民。这样的大杂烩,也被称为“皇恩圣露”,话说得好听,可谁看得起贱民?在贵族的眼里,贱民吃着杂烩,如同猪狗舔舐泔水。
华瑶之所以明白这些道理,是因为她小时候第一次进皇宫,就被一位郡主指着鼻子骂:“你在宫外吃泔水长大的吗?你算哪门子的公主!”
华瑶陷入沉思。
柳平春吃完了饭,小声喊道:“殿下?”
华瑶也吃得差不多了,她道:“走吧,去议事厅。”
议事厅也是一间木屋,仅有木桌一台、案几一张、笔墨纸砚一套,墙上还挂着柳平春自己创作的山水画。
柳平春有些难为情:“下官曾经画过几幅山水画。”
华瑶指着那副画,问他:“这是你亲眼所见?”
柳平春如实回答:“正是如此,下官……”
华瑶打断他的话:“你们都来看看这幅画里的景象,江畔山峰陡峭,树木繁盛。”
齐风自言自语般重复道:“山峰陡峭,树木繁盛。”
华瑶改口道:“你们有没有想过,岱江沿岸,到处都是山和树,出入隐蔽,易守难攻,强盗藏在山林里,官兵如何追查强盗的踪迹?”
此话一出,所有人都犯了难。
华瑶又问:“地牢里关押的那几个强盗……你们谁有把握,可以招降他们?如果他们说了实话,我们排查贼窝也更容易些。”
两名巡检面面相觑,齐风欲言又止,柳平春喊道:“下官愿意一试!”
华瑶称赞道:“太好了,不愧是你,柳知县,你打算用什么办法招降他们?”
柳平春点头一笑:“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说经论道,予以教化。下官会为他们讲解《大梁律》、《礼记》、《臣轨》、《货币国策论》……”
华瑶的笑容凝在了脸上:“你认真的?”
柳平春结结巴巴道:“下官……下官没有别的办法。”
华瑶默默地叹了口气。劝降这个活儿,她自己暂时也做不来。她没见过草寇流民,不知道如何说服他们。
那些强盗专挑平民百姓下手,杀人放火,无恶不作,简直是一群畜牲。华瑶十分厌恶他们,更难与他们打交道。
常言道“三个臭皮匠,赛过诸葛亮”,这间议事厅里一共有五个人,却连诸葛亮的影子都凑不出来。
华瑶忍不住问:“当真没有别的办法?”
巡检赶来献策:“殿下,您可以把囚犯吊起来,吊成一排,严刑拷打!”
华瑶轻拍了一下桌面:“我抓他们的时候,下手很重,他们已经受了伤,你再对他们严刑拷打,他们肯定知道自己活不长了。习武之人原本就更耐痛些,就算你把他们弄得半死不活,他们也不一定会讲实话。”
巡检仍不死心:“殿下,您把他们分开,挨个审问,哪个人前言不搭后语,剪断他一根手指,十指连心,疼痛难忍,不怕他不招。”
华瑶道:“他们只会一心求死,只要能死得痛快,什么假话都编得出来。”
巡检无言以对。
华瑶又问:“对付亡命之徒,以利相诱,以死相逼,哪一种手段更有效?”
柳平春提议道:“威逼利诱,二者兼施,《罗织经》有言,‘言以诛人,刑之极也’,下官以为……”
那巡检听见柳平春提起《罗织经》,便说:“《罗织经》这本书,写的是构陷他人的毒计,此书在前朝被列为禁书,到了本朝,才稍微放开些。柳大人,您不愧是读书人,涉猎真广啊。”
华瑶道:“前朝早已覆灭,本朝风气开明,柳大人但说无妨。”
柳平春支支吾吾,讲不出一个字。
华瑶一巴掌拍响桌面:“你们一个个的,为什么讲不出话,变成哑巴了?谁能给我推荐几个能言善辩、见多识广的贤才?”
厚重的桌面隐现裂纹,华瑶的手指搭在那一条裂缝上。她的指尖轻轻一点,如有四两拨千斤之势,将一副重担推到了柳平春的心上。
柳平春仔细思考了一会儿。
柳平春与华瑶相识虽短,却也明白,华瑶性格豪爽,体恤百姓,待人接物也是很正派的。既然如此,他愿意为华瑶引荐人才。
柳平春打定什么主意似的,悄声道:“殿下。”
华瑶回应道:“何事?”
柳平春透露道:“下官的师姐……年方二十七岁,博览群书,能言善辩。她外出多年,云游四海,大概称得上见多识广。”
华瑶的双眼炯炯有光: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