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杜兰泽又问:“倘若只有公?主在场,你是否会知无不言、言无不尽?”
“当?然,”金玉遐正?色道,“为人臣者,自珍自重,绝不可隐瞒主公?。”
杜兰泽道:“确实。”
金玉遐的唇边微露一丝笑意:“今日我和殿下闲谈 ,殿下常说‘确实’二字,师姐今晚也说了?这两个字。依我之见,师姐与殿下私交甚密。”
杜兰泽拧开火折子,点亮一盏油灯。火光跳跃之时,她说:“师弟心细如尘,也懂得看人识相,理当?多为公?主分忧,切莫谦虚过甚,免得公?主以为你一无所长、资质平庸。”
金玉遐朝她行了?个抱拳礼:“师姐的教诲,我当?谨记,时候不早了?,若无要事……”
“请回吧。”杜兰泽比他还先?开口。
金玉遐怔了?一怔,却也不曾停留。他离开杜兰泽的房间,连一盏灯笼都没拿,全凭自己的记忆,在夜色中摸黑走回了?他的住处。
*
长夜漫漫,空凉如水,侍卫们居住的屋舍中弥漫着一股草药味。那味道经久不散,聚集在房内,既甘又苦,使得齐风倍感沉闷。
齐风的伤势未愈,手臂仍在渗血,每天?早中晚都要换药。他从来不怕痛,但?他最怕卧床养病。
燕雨来看过他三四回,每次都说:“弟弟啊,我的好弟弟,我这个做哥哥的,可真羡慕你。我的伤好了?,要去巡逻了?,你还能躺在床上,每天?睡到自然醒,传唤大夫伺候你。你在这儿?养伤,真比在皇宫里养伤舒服多了?……”
齐风就?说:“兄长,干脆我砍你一刀,你也能陪我躺下。”
燕雨一溜烟跑没了?影。
窗外日影西斜,逐渐沉落,弯月挂上树梢,夏夜的蝉鸣越发聒噪。
屋子里沉静无人声,这世上仿佛只剩下齐风一个人。
齐风把他的剑放在枕边,倒也不觉得孤寂。他无父无母,除了?燕雨再无亲属,除了?华瑶再无牵系,他把自己的剑当?做了?唯一的朋友。
齐风的父母死得早。那一年村里大旱,随处可见饿死的人。齐风还记得忍饥挨饿是何等煎熬。那时候,他头晕目眩,腹痛心慌,走一步路,喘三口气,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活了?下来。
总之,齐风和燕雨一起埋葬了?父母,跟着村里的老弱病残一路向东乞讨。恰逢官府开仓赈粮,他们兄弟二人混在一群流民之中近乎疯狂地争抢馒头。官兵看中了?他们,将他们举荐到州府学武,州府又把他们送进皇宫,再然后,齐风遇见了?华瑶。
华瑶挑选侍卫的那一日,齐风才刚满十二岁。他和燕雨都被带到了?皇宫的校场上。他从始至终都没抬过头,也不知怎的,他莫名?其妙地被华瑶选中了?。
彼时的华瑶年仅九岁。她比齐风矮了?很多。但?她的气势丝毫不弱。她高高兴兴地把他领回了?宫,边走边说:“我也有侍卫了?!我也有侍卫了?!”
从那以后,齐风就?在淑妃的宫里当?差。
淑妃和华瑶都是很好的主子。她们不会滥用酷刑,也不会克扣奴才的份例,其他宫里的侍卫都很羡慕齐风和燕雨。
或许齐风前?半辈子的运气都在皇宫里耗尽了?。因此,他如今的痴心妄念所结成的幻想,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实现的。
他抬起一只手,掌心朝上,手背掩住了?双目。他忽然听见华瑶的声音:“你还好吗?”
齐风以为自己正?在做梦。他如实说:“不好。”
华瑶坐到了?他的床边:“你说什么,很不好吗?我去给你找大夫 。”
齐风一时情?急,左手拽住了?她的衣袖:“殿下。”
他的左手尚未复原,不能使力?,如此一拉一拽之间,伤口立即崩裂,鲜血直流,浸湿了?白色纱布。
他低吟出声,几乎要从床上摔落。
华瑶连忙扶住他。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气似乎从她骨头里透出来,又慢慢地飘进他的眼里和心里。他不由得握住她的手腕,隔着单薄的锦缎布料,似乎能感受到她温热的肌肤,他的呼吸越发急促:“求您,别找大夫。”
华瑶疑惑道:“为什么?”
天?色还是那么黑,窗户开了?一条缝,吹进一股清凉的夜风,蝉鸣不再聒噪,华瑶近在咫尺之间。她的眼里只有他的倒影,他心甘情?愿死在这一夜。荒诞的念头刚冒出来,他自己也吓了?一跳,伤处流血不止,可他一点也不觉得痛苦,他只说:“我……”
华瑶低头:“你什么?快说。”
齐风道:“殿下为何会来看我?”
华瑶朝着门外喊了?一声:“守卫!马上去叫大夫。”
她吩咐完毕,又转头看他:“我听说你久病不愈,来瞧瞧你怎么样了?,气死我了?!都怪高阳晋明那个王八蛋!他的剑刃刻着花纹,会把人的骨头割烂,害得你在床上躺了?这么多天?,我一定会为你报仇。”
齐风的上半身未着寸缕。他平日里的衣裳总是扣得严严实实,就?连一点锁骨也不会露出来。但?他此时浑身发烧,躁扰不宁,便也不像从前?那般知礼守礼。他的掌心出了?一层薄汗,耳根早已红透了?,还抓着华瑶的手腕不放。
齐风不通文?墨,不懂调情?,只会不停地喊她:“殿下,殿下……”
华瑶随手给他盖上被子,又道:“你这是干什么,好像快不行了?,没那么严重吧。”
她看向窗外:“大夫怎么还不来呢?”
齐风神志不清,恍然如同置身梦境。趁着华瑶还在床边,他深吸一口浅淡的香气,低声问她:“为何,殿下,每夜都要……召他侍寝?”
“什么侍寝?”华瑶随口道,“我看你真是烧糊涂了?。”
齐风松开她的手腕。他半张脸埋进枕头,发丝缭乱,鼻梁高挺,眉眼英俊如画,唇色苍白如纸,额间冷汗一滴又一滴地往下落。
他的喘息声若有似无、断断续续,仿佛在向华瑶求救。华瑶连忙探查他的脉搏,还好,他并无性命之忧。
但?他确实病得不轻。
这也难怪,人一生病,就?会胡言乱语。
齐风舍身烧敌营的那一夜,本已身受重伤。他暂未痊愈,又被二皇子砍了?一剑,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。
华瑶之所以前?来探望齐风,一方?面?是为了?查看他的伤势,另一方?面?也是为了?笼络人心。她没料到他的伤口会突然崩裂。她苦等了?好半晌,大夫终于姗姗来迟。
华瑶又耐着性子等了?一会儿?,等到大夫为齐风上过药、施过针、重新包扎过伤口,华瑶就?发怒道:“我的侍卫危在旦夕,你怎么拖了?半天?才来?人命关?天?,你竟然敢延误!你好大的狗胆!”
大夫慌忙下跪:“殿下息怒,实乃医馆暂缺人
手。”
近日以来,高阳晋明及其侍卫都被软禁在雍城公?馆,他们经常怀疑饭菜有毒,隔三差五便要传召大夫。幸好汤沃雪不在雍城。她陪着戚归禾的尸身回到了?延丘,但?她留下了?自己的两个学生。
华瑶知道迁怒无用。她吩咐守卫:“传我命令,医馆派遣两名?大夫,驻守公?馆,其余所有大夫都过来照顾我的伤员。”
守卫领命离去。
华瑶坐在床边,静悄悄地观望齐风。
齐风忽然睁开双眼,对上她探究的目光。
他的喉结轻微地滚动,神智似乎恢复了?不少。但?他不敢再靠近她,只敢与她无声地对视。
“我要走了?,”华瑶叮嘱道,“你好好休息。”
齐风隐忍片刻,忽然问出一句:“殿下能否原谅我?”
华瑶不解其意:“原谅什么?”
齐风道:“我说的那些话……”
华瑶豪爽一笑:“发烧后的胡话而已,我怎么会在乎呢。”
“多谢……”齐风自言自语道,“多谢殿下谅解。”
华瑶轻声安慰他:“你跟了?我这么多年,既有功劳也有苦劳,何况你一连受了?两次重伤,必须好好休养了?。侍卫的命也是命,你要懂得珍惜自己。你受了?苦,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,就?像这一次,你身体不舒服,就?应该叫守卫、叫大夫啊。你的伤势最要紧,片刻都不能耽误的。”
她关?切的话语像是一条甘甜的溪水流过他枯涸的心间。
齐风含笑道:“谨遵殿下口谕……”
这句话还没说完,床边又多了?一道颀长人影。齐风缓缓地侧目,竟然见到了?谢云潇。
这间屋子的烛火昏暗不明,谢云潇的神色也不甚清晰。他对华瑶说:“你的侍卫重伤在身,应该静养一段时日,且留他一人在此养病,我会指派大夫照顾他。”
华瑶点了?点头:“嗯,好的!那我先?走了?。”
齐风遵循礼法:“恭送殿下。”
华瑶径直走出了?房门,甚至没有回头:“你躺着吧,安心休养,等你病好了?,再来见我。”
院子里的蝉鸣停了?,风静止了?,烛光依然在晃动,仿佛刚刚结束一场花月无痕的幻梦。四周残存着清甜的香气,为了?加深嗅觉的感触,齐风再次翻过手背,蒙住他自己的双目。
谢云潇看了?齐风一眼,齐风喃喃自语道:“您什么都有。”
谢云潇却道:“你身上有伤,我没有。”
齐风无言以对,又听谢云潇说:“与其胡思乱想,不如静心养伤,眼下正?值多事之秋……”他一句话尚未结束,门外传来华瑶的声音:“小谢将军,你还不走吗?”
谢云潇悄无声息地离开此地。他不想与一个发了?高烧的病人计较太多。
这一夜,谢云潇回房之后,他还在等华瑶提及此事。他等到了?夜半时分,华瑶熄灯上床,如往常一般扑进他的怀里,搂着他一连亲了?几口。
谢云潇侧耳细听,只听见她的气息越发平和。
夜深人静,卧房里没有一丝光亮,谢云潇轻轻拉开华瑶的手。他在床上静坐了?一会儿?,又缓缓地躺平,低声道:“算了?,总归你无心也无意。”
华瑶附和道:“嗯嗯。”
谢云潇揽过她的腰肢:“快睡着了?吗?”
华瑶嗓音极轻:“京城传来消息,父皇打?算宣召我们和晋明回宫,他要亲自审理雍城的案子。我正?在考虑……如果我们回了?京城,要怎么做,才能重返凉州。”
谢云潇早已料到华瑶会回京。
京城暗潮涌动,风云诡谲,华瑶走错一步便是死路。华瑶在朝堂上并无助力?,晋明的党羽倒是几次三番地上奏,要为华瑶请功,这是一招“明褒实贬”的毒计。
思及此,谢云潇将她抱得更?紧。而她安安稳稳地入睡,从头到尾都没提过“齐风”二字。
第44章 去来逾远 进京面圣
天色破晓,旭日初上,华瑶一觉睡醒,神清气爽。她高高兴兴地跑去浴房沐浴更?衣。
她浸泡在雾气蒸腾的?浴桶之中,双手掬起一捧温水,低头观察自己的?倒影,只窥见?一片朦胧意态。何时才能登上皇位呢?她每天都要把这个问题深思千百遍。
父皇绝不可能传位于她。
她要登基,只能造反。
倘若华瑶在凉州起兵,那谢云潇作为镇国将军之子,统率兵将的?本领远胜过她。
先前,谢云潇曾对?华瑶说过,他有谋反之意,但他并不在乎权位。华瑶相信他所言属实,奈何人心易变,她不得不处处设防。
现如今,羌羯之乱平定?,月门关、雁台关相继大捷,三虎寨气势大衰,镇国将军比皇族更?得民心。更?何况镇国将军满门忠烈,他的?名声?一贯是“忠孝仁义,德厚清正”,他府上甚至没有年轻美貌的?婢女,朝廷的?言官根本挑不出他的?错处。
包括华瑶在内的?所有皇族都很忌惮凉州的?兵力,不过华瑶从?未想过要杀害忠臣良将。她始终认为晋明杀了戚归禾是一招烂棋,可见?晋明没有容人之量,也没有御人之术。
然而?晋明不仅知道雍城的?战况,也能调遣朝廷的?细作,由此可见?父皇对?晋明的?宠信,远非华瑶所能比拟。
华瑶打算向父皇一表忠心,挑拨父皇和晋明的?关系,顺便请求太后赐婚,尽快把谢云潇娶进家门,以免夜长梦多、节外生枝。
想到此处,华瑶轻轻叹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