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宇开霁 第52章

作者:素光同 标签: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

  她应该用什么来讨取父皇的?垂怜?

  唯有钱与权。

  *

  数日之后,暑气渐浓,晌午的?烈阳炎炎灼灼,华瑶在水榭亭阁大摆筵席,款待雍城的?富商与豪强。

  亭阁之外有一条波光粼粼的?小河,河畔架着两座水车。河流自西向东而?去,水车不停地翻转,送出一阵阵冷风。薄纱帐幔挡住了薄雾,筛出一股股凉气,足以消解酷暑。

  宾客们?尚未出声?,华瑶开口道:“本宫经常收到诸位的?拜帖,却不能一一接待,实乃莫大憾事?。今日本宫在此设宴,专为酬答诸位的?一番雅意。你们?不必拘于礼节,吃喝随意,就当是一场家常宴席。”

  在座宾客纷纷谢恩。他们?都是雍城的?富商,家财万贯,见?多识广,也为华瑶备上了厚礼。

  那些厚礼包括珠宝首饰、绫罗绸缎、奇花异兽之类的?珍品,华瑶却连看?都没看?一眼?。她轻轻地敲了敲桌子,金玉遐立即起身离座,亲手给?每一位宾客发了一本账簿。

  众位富商打开账簿,心下大骇。

  账簿记录了他们?去年缴纳的?商税,但他们?的?各项收入和支出都被?仔细查验了一遍。税务司为他们?每个人做了一本条理清晰的?新账,相互比较他们?的?款项,归纳成?类,总结成?型。所有账簿的?明细都被?精简成?数字,结成?一行?一列的?举要与数表,又引入了总量之比、同类之比、同型之比等等诸多篇幅,估算出了每一位富商去年漏税的?总额。

  举座皆惊,寂无人声?。

  金玉遐的?唇边浮起淡淡的?笑。

  自从?金玉遐来了雍城,他没睡过一天好觉,每天鸡鸣而?起,月落而?息,起早摸黑地算账查账。他少时爱读《三国演义》,憧憬“桃园三结义”,更?崇敬诸葛亮的?高风亮节。但是,直到他踏入雍城,他才明白何为世道艰险,何为“创业未半而?中道崩殂”。

  金玉遐仰起头,饮下一口烈酒。

  那一厢的?白其姝见?状,忽然开口道:“殿下息怒!”

  沧州白家,乃是沧州第一富商。

  但凡沧州、凉州做生意的?人家,没有谁不晓得白其姝的?大名。

  今日的?筵席上,白其姝和她的?叔父一同出席。她的?叔父还没发话,白其姝就离开筵席,垂首跪在地上:“白家漏税一万枚银币,小人惶恐难安,只求殿下息怒,从?轻发落!”

  杜兰泽感慨道:“识时务者为俊杰,白小姐果真聪慧。”

  白其姝的?面容埋进了衣袖,无人能看?清她此时的?神色。

  她蹙紧一双柳眉,心头暗骂一声?“杜兰泽自命清高”,嘴上却是恭恭敬敬道:“殿下明鉴,去年三月,小人的?叔父在雍城缴税。叔父原是老老实实的?良民,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,欺瞒朝廷,欺瞒圣上,犯下那等逃税漏税的?大罪?白家

  缺失的?这一万两税银,必定?是我家的?刁仆作祟……至于其他情况,小人一概不知。恳请殿下大发慈悲,准许小人补齐税银,自证清白。”

  白其姝话音落后,她叔父的面色灰败。

  众多富商还没想出对策,白其姝竟然带头认罪,再听她话中之意,凡是不愿补税的?人,便是欺瞒朝廷、欺瞒圣上的罪犯。

  《大梁律》规定?,首次漏税的?商户一旦被?查,只需补齐税银。官府姑且记罪,暂不收押,此为高祖皇帝立下的?仁政,也是众多富商的保命符——只要官府没有查到他们?的?假账,他们?就敢一直贪污。

  而?今,华瑶把账簿摆在了桌上,白其姝又把话都挑明了,在座的?富商无路可走,纷纷装聋作哑。

  白其姝的?叔父立刻离席,朝着华瑶行?了个大礼,跪奏道:“殿下在上,小人指天立誓!小人在外经商这些年,遵纪守法,秉公缴税,未曾偷逃一文铜钱。”

  华瑶心道,是啊,他没偷逃一文铜钱,他漏税的?数额要以万两白银来计算。

  白家叔父身子惊颤,老泪纵横:“殿下,新账簿从?何而?来,小人真的?看?不明白!怎的?就能凭空污蔑白家上下几千余口人?小人情愿以死明志,以血沉冤,只求户部官员彻查此案!”

  他这一句话,还有言外之意——白家在官场上有熟识,那位熟识正在户部任职。而?华瑶朝中无人,区区一介母族寒微的?公主,最好不要惹祸上身,免得无缘无故招来冤案。

  其余的?富商们?个个离席,接连跪在白家叔父的?背后。

  亭阁之内,薄纱飘荡,凉风一阵冷过一阵,碧树浓荫从?窗外伸进来,恰好洒在白其姝的?身上。

  白其姝斜睨一眼?叔父,俯首而?笑:“叔父,那账簿是雍城税务司所做,一笔一目写得清清楚楚,您经商多年,怎会?看?不懂?”

  金玉遐附和道:“这些账簿,最终都要呈给?内阁,呈给?圣上,恭请圣上定?夺。”

  杜兰泽轻笑一声?,道:“公主殿下素来宽以待人,只要你们?坦诚相告,殿下定?会?细加体察,谅解你们?的?罪责。”

  谢云潇一言不发。他若有所思地看?向窗外。

  富商们?顺着谢云潇的?目光往外望去,只见?亭阁的?四周站着一群佩刀负剑的?士兵。

  先礼后兵,向来是王公贵族的?御下之道。

  华瑶观望众人的?神色,分外和善地说:“谁对?账簿有疑问,立刻拿出你家的?总账,分门别类一项一项地彻查。你们?究竟有没有做假账,用得着本宫一个一个地严刑拷问吗?”

  “怎敢!”白其姝飞快地接话,“殿下息怒!小人这就传信白家,定?在三日之内补齐税银!”

  叔父愤恨地念出她的?大名:“白其姝!你不是白家之主,怎能代?替白家认罪?!”

  华瑶打断了他的?话:“你们?此时补交税银,仍是安分守己的?良民。倘若你们?把此事?闹到京城,交由大理寺审判,轻则掉一层皮,重?则猝死狱中。当然,本宫也可以奏请户部,清查你们?往年的?每一笔税银。”

  “殿下!”某一位年轻的?商人发问道,“您保家卫国的?功劳,咱们?都记在心里头!您为何要步步紧逼,不给?咱们?留个活路?!”

  华瑶站起身来。她走向那位商人,沉声?道:“不是本宫步步紧逼,而?是你们?漏税太久、差缺太多。你们?侵占了城外的?民田,让农户沦为佃户,让良民沦为贱民。本宫念在你们?经商不易,也没细究,你们?倒是没考虑本宫的?难处,全然不顾后果,那本宫也不必顾及你们?的?身家性命。”

  这位商人哑口无言。

  华瑶拿起他的?账簿,随手翻弄几页:“本宫给?你们?七日宽限,七日之内,你们?补全差额,否则,就算……”

  她走到白家叔父的?近旁,笑了一下,才说:“你攀上了户部的?官员又如何?你不晓得京官的?作态,他们?收了你的?钱,不一定?会?为你办事?,还有可能……”

  她弯下腰,如实相告:“亲手送你去死,懂吗?”

  白家叔父也失声?了。

  华瑶已然站直。她说:“本宫先走一步,诸位请自便。”

  华瑶径直向前走,谢云潇、金玉遐、杜兰泽都跟在她的?背后,而?白其姝依然留在室内。

  旁人都不知道白其姝与华瑶的?关系,只听见?白其姝不断地劝他们?明哲保身。

  白其姝言辞恳切,又懂得商户的?担忧,句句都讲到了他们?的?心坎里。

  白其姝还说:“今年初春那阵子,羌羯二十万大军攻城,差一点就要打进来了,情况多危急啊!要不是殿下负隅顽抗,诸位的?全部身家都归羯人了。公主只查了咱们?一年的?账,交钱就是了,咱们?底子也不薄!破财消灾、花钱买平安的?事?,咱们?做得还少吗?再说了,几万两银子,攀附皇族,怎么算都划得来,你们?花钱去买个七品官,几万两都打不住呢。”

  她的?叔父却道:“白其姝,你和公主背地里……”

  白其姝怒目而?视:“叔父,你怎能血口喷人?我和公主清清白白!我好歹是白家的?大小姐,决计做不出来卖身求荣的?肮脏事?!若不是我方才为你讲话,你以下犯上,公主当场杀了你,谁又能拦得住呢?!”

  旁人听了白其姝的?话,也来劝诫白家叔父。

  叔父一言不发,只是锁着眉头,瞪着两眼?,把拳头捏得更?紧。

  白其姝知道,她的?叔父不会?咽下这口气。

  叔父在朝堂上确实有人脉。他的?亲生女儿是户部侍郎的?妾室。官商勾结一气,权财两相宜……不过,正如华瑶所说,那又如何?就算他攀上了户部官员,他也没那个享福的?命。

  *

  七日之内,绝大多数富商都补交了税银。

  华瑶把各类款项整理成?册,上报朝廷。她还从?雍城的?税务司挑拣了四名青年,打算把他们?举荐到户部。

  华瑶忙完公事?,就听闻一桩奇事?——白其姝的?叔父突然发疯,带人冲进了雍城公馆,顶撞了二皇子高阳晋明。晋明以“不敬皇族”为由,当场下令将他斩杀,可怜那白家叔父身首异处,死无全尸。白家又花了一千枚银元,才把叔父的?尸体买了回去。

  “真死了吗?”华瑶喃喃自语。

  金玉遐如实奏报:“千真万确,殿下,不少人亲眼?瞧见?了白家老头的?尸体,他死得很蹊跷。”

  杜兰泽正在一旁与金玉遐下棋。她捻起一枚黑子,缓缓落棋,轻声?说:“以我拙见?,白小姐有一颗邪心……祸难生于邪心,邪心诱于可欲。”

  杜兰泽形貌柔弱,但她的?棋风凌厉刚硬,把金玉遐杀得片甲不留、毫无喘息之机。

  金玉遐右手攥着棋子,左手拉着绸缎衣袖,举棋不定?,犹豫不决。

  不知为何,他近来总想略胜师姐一筹,但他找不到翻盘的?途径。正当他细想之时,肩膀上越过来一只手——那是华瑶的?手,她帮他走了一步棋,还说:“实在抱歉,我替你出了一招,我太想和兰泽过招了。”

  杜兰泽笑问:“您要同我对?弈吗?”

  金玉遐往旁边挪动了些许,空出软榻上的?一块位置:“殿下,请您和我一同对?战师姐。”

  华瑶欣然答应金玉遐的?邀约。她坐到金玉遐的?身旁,金玉遐立即闻到一阵玫瑰般的?清香。因为华瑶坐在他的?右侧,他就把右手背到身后,改用左手抓放棋子,专心致志地与杜兰泽一决死战。

  可惜,金玉遐败局已定?。即便华瑶为他助阵,他也没撑过十个回合,终是被?杜兰泽绞杀干净了。他道:“师姐的?棋艺举世无双。”

  “莫要说笑,”杜兰泽道,“徐阁老的?棋艺在我之上。”

  徐阁老,乃是三公主高阳方谨的?祖父,也是当今的?内阁首辅。

  金玉遐状若平常道:“师姐见?

  过徐阁老吗?我从?前没听你提过。”

  杜兰泽神色淡然:“嗯,我幼时见?过他。”

  华瑶暗忖,杜兰泽当真料事?如神。

  杜兰泽去年割肉剃疤,今年养好了伤痕。等她去了京城,难免会?遇见?熟人。她必须消除贱籍的?烙印,才能在京城站稳脚跟。

  华瑶十分怜惜杜兰泽的?决绝。

  杜兰泽一边收拾棋篓,一边为华瑶献计道:“白其姝的?叔父去世了,叔父留在雍城的?家产,应当充公。”

  华瑶点头,赞许道:“兰泽所言极是,正合我意。”

  白家在雍城有不少商铺和田产,全被?华瑶派人查抄得干干净净。

  华瑶熟练地做了一笔假账,偷偷地吞了白家的?资产。她从?中挪用一笔钱,当作雍城兵将的?抚恤金,以朝廷的?名义发放下去。

  华瑶还特意询问了白其姝,问她想要哪些商铺,华瑶可以直接划给?她,怎料她竟然说:“白家的?东西,原本也不是我的?,谁抢到了算谁的?。您抢到了,那就都是您的?。”

  华瑶又道:“你叔父去世了……”

  “是呀,”白其姝笑意盎然,“他死了。”

  华瑶没再细问。她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。

  *

  天气越发炎热,转眼?已到了七月,皇帝的?圣旨终于传到了雍城,宣召晋明、华瑶、谢云潇等人进京面圣。

  华瑶接到圣旨的?第二日便出发了。汤沃雪也从?延丘专程赶来,与华瑶同行?。华瑶瞧见?汤沃雪瘦了不少,言谈举止却与往常一样?,仿佛没有太大变化,她的?同僚还叫她“小麻花”。

  骄阳当空,炽烈如火,雍城之战仿佛还在昨天,再算算日子,却已经过去了小半年。

  华瑶闭眼?细思,便能记起戚归禾、左良沛、断头的?小侍卫、断手断脚的?女将军……还有被?她一剑斩首的?羯族少年。

  那时的?战场尸骨遍地,生灵涂炭,此时又是繁花似锦,绿草如茵。死者不可以复生,亡国不可以复存,只愿活着的?人在地上安心度日,死去的?魂在地下安宁长眠。

  华瑶心中这样?想着,手也放下了马车的?车帘。

  她往后一躺,直接枕在了谢云潇的?腿上。

  她和谢云潇共乘一车,车内没有外人。因此她十分放肆,全然不顾半点礼法。

  谢云潇提醒道:“殿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