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素光同
葛巾一个官阶芝麻大的?知县,自然不敢得罪秦三。葛巾立马赔罪道:“秦将军息怒,您不能?活捉谢公子,那您留他一具全尸,可行??”
秦三搓了?一下脑门?,点了?点头。
葛巾露出笑容:“皇上和皇后?何其?英明?,他二位的?圣裁,你也晓得,公主和驸马暗地里谋反,不死不足以谢罪。虞州百姓的?安宁,就全靠秦将军您来维系了?。”
刀刃锋利、朱缨鲜艳的?一把长枪,正立在秦三的?手中。秦三席地而坐,也不在意自己的?裤腿沾满了?腥臭的?泥土。
她?眼看着?士兵的?残骸,鼻吸着?凌冽的?寒风,皱紧了?一双浓眉,叹声道:“公主和驸马向北走了?,三虎寨的?一处据点,就设在北方。我曾经派人查探过,那寨子可不算小,两三千贼人群聚,至少有七八十个武功高手。”
葛巾明?知故问:“秦将军的?意思是……”
“再等?等?吧。”秦三挥动红缨枪,只挥了?一招,刀刃下刮过的?长风就呼啸作响,她?平静地说:“等?公主和三虎寨两败俱伤,咱们再去收拾那个烂摊子,去刺杀公主和驸马、扫荡三虎寨的?老巢。”
葛巾一口答应下来,转头又去给皇后?报信。
隔天清晨,这一封信就传到了?皇后?手上。
时?值正月上旬,上元节将至,皇后?忙于料理皇城的?祭祀事宜。
她?独坐窗前,指甲抵着?信纸,眼角瞟向窗外,飞檐斗拱处堆积的?残雪渐次消融,化作水滴,顺着?廊沿一颗一颗地摔在汉白玉地板上。
皇后?出神片刻,才?问:“近几日以来,八皇子可曾遇到了?什么难处?”
皇后?的?侍女屈膝行?礼,答道:“八皇子殿下他……”
侍女话中一顿,皇后?又问:“还是老样子?”
侍女跪了?下来:“娘娘请勿忧心,八皇子殿下必是大器晚成?。”
皇后?扶着?案桌,站起身,手拿着?一把金丝银绣的?团扇,头戴着?一支珠翠缤纷的?钗环,缓缓走向花厅。
众多嫔妃静坐于花厅之内,准备给皇后?请安。眼见皇后?姗姗来迟,她?们起身行?礼。
皇后?与众妃寒暄几句,便?放她?们走了?,却有一位刚刚晋升位份的?才?人,与众不同。她?扭过身子,偷觑一眼皇后?,欲言又止。
皇后?分外温和道:“冯才?人,请你留步,你还有什么事吗?”
冯才?人见她?温柔可亲,壮着?胆子说:“娘娘,请恕臣妾多嘴……”
皇后?笑问:“恕你无罪,何事?”
花厅的?香炉燃得正旺,冯才?人莲步慢移,衣袖拂动烟雾,轻轻地说:“娘娘,这阵子,宫里宫外都在传,秦州、康州战事吃紧,国?库的?银子支挪不开。户部尚书孟道年拖着?几笔帐,非得把银子留到今年立夏之后?,说是要留着?银子,补贴北方各省的?春耕夏耘。瘟疫带走了?太多人,京城的?元气也大伤了?,言官联名三十余位朝臣上谏,奉劝皇族躬行?节俭,收敛侈靡之风……朝臣并不协理后?宫,他们哪里晓得娘娘您的?苦处呢?”
冯才?人不知皇后?爱听什么话,也不敢谄媚过多,只挑了?一件事禀告:“娘娘,臣妾听闻,五公主嫌她?的?例银少了?,她?要去太后?面前,告您的?状。”
第86章 凤歌鸾舞 “公主不是不讲理的人。”……
皇后的唇角微翘,皮笑肉不笑:“此话当真?”
冯才人的心里极为得意,语调也升高了:“自然是比真金还真的。”
皇后端坐着,收敛了一切笑容,脸上似有凛凛的严霜,隐含一股威慑之意:“宫里的流言蜚语大多是空穴来风。你身为后宫嫔妃,怎能自降身份,乱传五公主的谣言,当着本宫的面搬弄是非?!”
冯才人立即伏拜在地。她?低眉垂首,眼皮稍稍向上翻,依稀望见皇后彩锦丝缎的裙摆,以?及裙下那一双缀着宝珠的金缕绣鞋。她?一边羡慕皇后所享的荣华富贵,一边竭力向皇后投诚:“娘娘,您给臣妾一万个胆子,臣妾也不敢空口说白话。您是皇城里最尊贵的女?子,臣妾怎么敢在您的眼前造谣生事?”
冯才人仰起脸,泪痕满面:“五公主嫌她?的例银少了,经常在家里哭穷。五驸马实?在没?办法了,就去?央求他的父母。他父母也不敢怠慢公主,立马变卖家产,补贴公主的开?销。驸马一家手头也紧,卖的都是城郊的田产,现卖现兑,买方恰好是臣妾的兄长,后来臣妾的兄长一打听,才知道五公主当真是缺钱缺得厉害……”
堂堂一国公主,竟然受着婆家的供养,过着穷酸破落的日子,还不如权贵世家的大小姐,实?在丢尽了大梁朝的颜面。这要?是传了出去?,不止五公主面上无光,皇后也会被太后问责,言官也难免发作一番,闹到皇帝跟前,徒增烦扰。
现如今,皇后的位置坐得不稳。她?仿佛走在一条陡峭的山道上,必须留意脚下的每一步。五公主就像飘到她?眼皮底下的一粒灰,她?轻轻地吹一口气,五公主便?岌岌可危了。
*
寒冬腊月,梅花盛开?,卫国公依照往年的惯例,准备在府中筹办一场“雪梅宴”,广邀亲朋好友一同观雪赏梅、烹茶品茗,权当是附庸风雅、消遣情怀。
五公主的驸马卢腾是卫国公的亲侄子。卫国公便?也给五公主发去?了请柬,盼着五公主能来他府上与亲友一同小聚。
到了宴会那日,天色略显阴沉,渐渐有鹅毛般的大雪降下,国公府门口的朱红洒金垂花门也被染得发白。
卫国公等了一个多时辰,亲友才陆续来齐。众人都走进了梅园的暖阁,捧着香茗,倚着软枕,透过一扇长约三丈
、高约两丈的琉璃窗,观赏雪落梅林的一片盛景。
五公主若缘静静地坐在暖阁的拐角。今日她?打扮得十分庄重,衣裳料子是御用的秋香色金花缎,头上发饰是金嵌珍珠的一双凤钗,显露通身的富贵气派。
她?的驸马卢腾夸赞道:“阿缘,你好威武,好有气派。”
他牵起她?的一只手:“这一眨眼,咱们都成亲半年了,往后还有大半辈子的日子要?在一块儿过。我时常觉得,你比翰林院的才子才女?还要?大方豁达。你坚忍耐劳,温和有礼,性格没?有分毫的骄纵,你是大梁朝最有器量、最有气派的公主。”
若缘含着笑,却不答话。
“怎么了这是?”卢腾分外关切道,“阿缘,自从你来了卫国公府,你没?讲过一句话……”
若缘只问:“你的堂弟卢彻,为何出来见客了?”
卢彻是卫国公的幼子。四年前,卢彻在京城河道上寻花问柳,先后冒犯了华瑶和方谨,被方谨的侍卫打成重伤,在家休养了两年多。据说卫国公暗恨他得罪了方谨,再也不许他外出鬼混。但?看他如今的模样,确实?比前些?年瘦了不少,精神却健旺得很,双目炯炯有神,时不时地扫一眼若缘,颇有垂涎之意。
若缘面露愠色,一字一顿地骂道:“恶心,他怎么不去?死。”
卢腾与若缘相识一年,头一次见她?这幅神情,听她?说这样的话。他深为诧异,抚了抚她?的手背:“阿缘,你莫气,我这就去?劝劝堂弟。”
“别去?了,”若缘却说,“他品行是坏的,你教不好他。”
卢腾尴尬一笑:“卢彻是我堂弟,我得拉扯他一把。没?事的,阿缘,你莫担心,我和他只讲两句话,去?去?就回。他和伯母待在一块儿呢,我也能和伯母叙叙旧。伯母的心最软,又是一品国公夫人,在皇后、太后跟前都能说上话。将?来咱们要?是有什么事,还可以?找她?帮个忙。”
若缘不言不语。她?低下头,默默地饮茶。卢腾松开她的手,径直走向了卢彻。
卢彻堆起满脸的笑容,拱手作礼:“兄长!”
卢腾微微颔首,正要?开?口教训他,他忽然说:“兄长,我在屋里养病,养了好几年,爹才让我出来露脸。咱俩都有多久没见面了?你婚宴那天,我旧伤复发,没?法儿登门道喜,弟弟斗胆,祈求兄长原谅。”
“你伤得不轻,我自是理?解,”卢腾板起一张脸,“我要?同你讲的,却是另一件重要的事……”
卢彻凑到近前,神态更?为亲密:“咱们卢家的人丁极是单薄,家中上下,只有兄长你和我年岁相仿。咱俩小时候,那可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!兄长,我这儿有个忙,唯你一人能帮我。”
他怯怯地说:“你不帮我,我就一头撞死算了。”
卢腾与卢彻之间,确有几分兄弟情义。
恰如卢彻一般,卢腾文不成武不就,自幼备受父母的责骂。不过卢彻喜好酒色,而卢腾常做木工、想做木匠。他们二?人的意趣虽不相同,彼此却是相互关照的。
卢腾微一抬眼,正好与若缘四目相对。他收敛心神,训斥卢彻:“管好你的眼睛,别老盯着你嫂子!你嫂子是五公主,你若轻慢了她?,我必饶不了你!”
“兄长息怒!”卢彻连连赔罪,“我没?见过嫂子,就想多瞧她?两眼。兄长一说,我再不敢多看了。我要?是再多看一次嫂子,您就当众扇我耳光呗。”
卢腾叹了口气:“我不是不讲理?的人,也不想跟你动粗。你好歹是我的弟弟,咱家上下几百口人,谁不盼着你学好?”
卢彻道:“兄长教训的是。”
话音未落,卢腾转身便?走,并未过问卢彻的难处。
纷飞的大雪渐渐转小了,窗外一排排的梅树沾着雪色,红花与绿萼同香,白雪与淡蕊交映,很是清雅素净。
卫国公与几位官员聚在一处,完完全全地沉浸于作诗吟词。
翰林院的才子新秀朴月梭出口成章,引得众人交口称颂,卫国公连说三个“好”字,当即命人把朴月梭的诗作誊抄到纸上,装裱成轴。
朴月梭客气地推拒了一番。
卫国公仍然对他赞不绝口:“朴公子学问渊博,文采斐然,寥寥数语便?写?出了旷然的意境,妙哉,妙哉,真有极好的才学,老夫远不能及也。”
朴月梭是京城朴家的公子,也是四公主华瑶的表哥。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,现任职于翰林院,常被誉为“京城第?一公子”。
朴月梭的相貌俊秀绝伦,谈吐举止也很优雅斯文:“承蒙国公爷抬举,晚生万不敢当。国公爷是擅风雅、极豪迈的人,吟诗作画一挥而就,往往是情见于诗、情见于画,可见真情真景。”
卫国公一向热衷于附庸风雅。他读过许多名家名作,品味极高,但?他自己的文字功底平平无奇,谁都知道他写?不出好诗,朴月梭却称赞他有真情实?意。他高兴之余,只觉朴月梭圆滑世故、八面玲珑,对待朴月梭更?是十分的友善宽厚。
那一厢的卢彻见了,心里越发郁闷。
卫国公是卢彻的父亲。
朴月梭是华瑶的姘头。
而今,卫国公与朴月梭交好,深深地刺伤了卢彻的自尊。
自从那一年,卢彻得罪了华瑶,卫国公再没?给过卢彻好脸色。卢彻上哪儿说理?去??
卢彻静立片刻,转去?了走廊上,等到他的堂哥卢腾去?另一个房间解手,他快步跟上卢腾,又求了一回:“兄长!您救救我的命吧!”
他们二?人一同进了一间净室,卢腾才问:“你到底要?我干什么?”
“兄长,你行行好,借我一点钱吧,”卢彻搓着手,恳切道,“兄长,自从我得罪了三公主和四公主,爹怎么看我都不顺眼,动辄侮辱!动辄打骂!我在国公府多待一天就是活受罪!”
他说:“我看中了一套大宅子,只差八百银元,便?能凑齐了。兄长,你姑且借我八百银元,待我把一处田产卖了,周转开?了,我立即把钱还你。”
卢腾正在犹豫,卢彻指天发誓:“你借我八百,我还你八千!咱们去?票号,立个字据,白字黑纸,抵赖不得!不出一个月,我就把钱还你,如何?多给的七千五百银元,就当是我错过你婚宴的礼金!”
“我也没?钱,”卢腾含混不清道,“钱都在你嫂子手里。”
卢彻脸色发红:“卢腾!卢大公子!您不借钱,就直说您不想借!八百你拿不出来?八百银元的体己钱也没?有?!你娶了老婆,忘了兄弟,哪儿顾得上兄弟死活!合着都是我活该!我惹了公主,活该被打死!活该做不了人!活该这辈子就废了!是不是这个理?儿?!”
他狠狠地戳着自己的心窝:“你晓不晓得,京城那帮公子哥儿怎么骂我?他们骂我是断腿儿的癞□□,想吃天鹅肉!不配给顾川柏、谢云潇提鞋!谁知道我经历过什么灾祸?!四公主华瑶血口喷人,我没?挨着她?一根手指,她?非说我要?弄她?!我弄个屁!我弄个屁!!三公主更?是个疯婆子,比华瑶更?疯!不分青红皂白就虐打我!打断了我一双腿,我有多痛!有多痛!!痛得一颗心碎成了八瓣儿,早都不想活了!!!!”
说到此处,卢彻已是声泪俱下。
卢腾发了一回怔,竟像不曾认识卢彻一般,缓声问道:“既是误会一场,你为什么不跟两位公主解释清楚?两位公主都不是不讲理?的人。”
卢彻含泪道:“公主是高贵的皇族。公主说咱有罪,咱就有罪。公主要?咱认罪,咱就得跪下来磕头认罪。但?凡有一丁点忤逆,好一顿乱棍伺候!兄长,你也晓得,我读书读不好,习武习不好,又爱吃花酒、逛花市,名声比不过华瑶和方谨,她?二?人就算活活将?我打死,我落到阎王庙里,我都不敢找人评理?!我这辈子最大的罪,就是没?有投生到皇家!我没?法儿也没?胆儿跟公主论理?!”
卢彻这一番哭诉,隐隐说动了卢腾。
前段日子,若缘囊中羞涩,私下联络过三公主,可惜三公主并未理?睬她?。三公主作为长姐,对妹妹不够仗义,而卢腾倒是可以?帮一次卢彻。
卢腾把他的一枚玉佩交给了卢彻:“拿去?当铺抵押,至少值一千银元。”
卢彻大喜过望。他回了书房,立下两张字据,要?在一个月内归还卢腾一万银元。卢腾推脱不要?,卢彻忙说:“兄长,我欠你礼金没?给呢。你娶了公主,礼金不多给点儿,我心里过意不去?。”
卢腾方才收下了字据。
暮色四合,天也越
来越冷了。趁着此时降雪已停,卫国公府上不少客人都准备打道回府,众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暖阁,行到一汪湖泊的附近,湖面暂未凝结,漂浮着细碎的冰晶,掩映着斜红淡蕊的梅林,馥馥香香,恰似画中仙境。
若缘心道,这一座卫国公府,远比她?的五公主府更?有富贵气象。
她?跟随众人脚步,绕过那一片湖泊,距离湖畔还有一段距离,冷不防一道猛力击打她?的后背。雪天路滑,她?站不稳,半个身子向外倾倒,偷袭她?的武者又发出一招,恰似隔空打牛,正正好好地击中她?的胳膊。
若缘满嘴鲜血,骨头疼得快要?裂开?,失足跌进了冰冷的湖面。
今日若缘出行,只带了两个侍卫。她?养不起武功高手——按理?来说,公主年满八岁时,镇抚司应当为她?配备贴身侍卫,但?她?没?有这样的优待。她?总是被皇族遗忘在角落。
若缘的伤口被水一泡,前胸后背疼得麻木。头顶的凤钗掉了,沉入湖底,她?越发的心疼起来,那是她?最好的首饰,太后赏赐的……刺骨的冰水冲入她?的鼻管、耳孔、眼球。
她?水性不好,武功也弱,只能睁大双目,沉浮在水面之下,亲眼看着自己如何被淹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