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琉玉
他和黎又蘅的关系这几日刚和缓了一些,又提起那晚下药的事情做什么,岂不是让自己尴尬?
他陡然打住,黎又蘅却已经猜到了。袁彻这种坦坦荡荡的君子,若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,无外乎是被自己妹妹下药,又在她这个妻子面前出丑。
她知他脸皮薄,是绝对不能再拿那件事逗趣的,便若无其事地看远处的风景。
袁彻则从善如流地接着方才的袁瑛说:“也不能怪袁瑛,兄长走时,她才五六岁,不怎么记事,这段兄妹亲情不曾根植于心,如今前来祭拜难免松松散散不上心。”
二人走着走着,到了天净观后面的山林中,初夏时节,草木苍翠,入目一片生机盎然,心跟着开阔起来,黎又蘅也有了谈兴,乐意和袁彻多聊两句,“似乎你和兄长感情很好。”
袁彻说是,“兄长大我九岁,自幼十分爱护我,有时调皮闯祸,都是兄长护着我,替我受了不少罚。”
黎又蘅摇着扇子,看着温文尔雅的夫君,“你小时候调皮吗?想象不出来。”
袁彻自己也想不起来那是什么样子了,他短促地笑了一声,“小孩不都调皮?”又说回袁徵,“兄长性子开朗又随和,我幼时最爱黏着他,读书习字都是他手把手教的。”
“你都这么有才,那看来你兄长果真是文曲星下凡了,世上的人杰都投胎到你家去了。”
“我和兄长不同,我是下苦功死读书才能有所长进的一类,兄长则是天资聪颖,真正的有才气有才情之人。若他还在世,必有一番大作为,日后成为治世能臣,炳彪史册也说不定,何至于像现在,只留下一个袁家大公子的名。”
说到此处,便有些哀伤了,黎又蘅叹道:“真是天妒英才,听说兄长离世时才十八。”
那时袁彻才九岁,年岁不大,关于兄长的亡故却记得清楚,现在回想起来,仍是无法释怀,“兄长自幼才华横溢,都说他下场科考必会高中,秋闱时他果然中了解元,只等来年春闱一举夺魁。父亲向来重视兄长,对其寄予厚望,盼着他高中状元,光耀门楣。此等大事不容有失,兄长却因和一个女使说笑几句,被父亲撞见,父亲斥责兄长不好好用功,这个关头竟然还惦记着寻欢作乐,要将那女使赶出府去。兄长对那女使确有几分情意,求父亲留下她,说等日后要将她纳为妾室,如此便更惹怒了父亲,说那女使狐媚主子,不论兄长怎么磕头求情,他都不听,硬是将那女使给打死了。兄长不声不响的,回去就安安分分地备考,等春闱放榜时,他竟然榜上无名。以他的水平,就是失误也不可能落榜,只能是故意为之。”
“父亲震怒,说他竟然为了一个丫鬟和自己的父亲置气,葬送自己的大好前程,辱没家族颜面。兄长什么都不说,就跪在那里挨打。他做得出格,父亲也毫不留情,一通板子下来,被打得去了半条命,偏偏赶上一场倒春寒,兄长又染了风寒,外伤加内伤,躺在床上一病不起,没挨多久就走了。”
袁彻说到后面,脸色越来越沉,黎又蘅听得一阵唏嘘,莫说袁彻,连她也觉得意难平。
这下也能够明白为何袁家人对袁徵的事不愿提及了。
“所以父亲不肯来,是因为愧于面对吗?”
“也许吧。”袁彻的脸上飘过一个凉笑,“好在他有两个儿子,不想面对那一个,还有这一个。于父亲而言,兄长是他失败的儿子,那在培养我时,就绝对不容出再半点岔子,于是竟然保守到连科考都不让我考了,我天资不高,万一没中呢?家里是万万不能再出一个落榜的考生了。”
他的声音平平淡淡,随着这山间的风就轻轻掠过了。
黎又蘅心中有些不是滋味。
她自小被娇惯长大,父母对她是无有不依的,就算有产生分歧的时候,也是有商有量的,对于袁彻的遭遇,她着实觉得匪夷所思,都不知该怎么安慰了,只能说:“像袁家这样的门户,就算不靠科举,也有大好前程,你年纪轻轻,官至六品,日后必能青云直上。”
这样的安慰无关痛痒,却因出自黎又蘅之口让袁彻很受用,他微微一笑,“忆及兄长,一时感伤,话多了些。”
他的笑容落在黎又蘅眼里,变得十分惨然。
她虽t?然不科考,但也知道用功十几年,谁不想下考场大展身手,证明自己,体验一把春风得意马蹄疾?读书人有自己清高,若是能凭自己苦读出来的真本事考取功名,入仕为官,是不会甘心依靠祖辈的恩荫的。
听袁彻的话,他幼时也是活泼的性格,想是上头的兄长有能力,可担重任,下头的他便可松快一些,可兄长一没,他便要顶上去。第一个儿子可称失败的话,第二个要背负的担子就更重,过的日子可想而知,也难怪袁彻后来那活泼的性子也压没了,长成这么一番稳重端庄到沉闷的模样。
黎又蘅甚至有些可怜袁彻,也理解了他为何和自己的父亲关系如此紧张,在那样独断严苛的父亲的强压下,他没长歪就不错了。
黎又蘅看了袁彻一眼,目光缓缓移向郁郁葱葱的山林,薄雾笼罩其上,让人感到一阵憋闷。
“山中景色不错,到那处去看看吧。”袁彻提议。
黎又蘅说好,二人一同顺着小径,往竹林里走去。
轻风卷过竹叶,带起一阵沙沙声,与此同时也传来了一个娇滴滴的女声。
“我哥哥把我看得好紧,上次偷偷出来见你,淋着了雨,回去后他差点就看出来了,吓得我提心吊胆的。今日要不是随母亲来道观里给亡兄长做法事,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惟一哥哥。”
接着是一个儒雅的男声:“如此实在是太作难了。”
“难又怎样?你就不想与我相见吗?”
“我自然是想的,但是总是这么偷偷摸摸,也不是办法。”
“不会一直如此的,等过段时间,我就和母亲说我们的婚事。”
“你放心,我绝不负你。”
听完这段对话,黎又蘅心头一紧,因为那个女声太熟悉了。
再循着声音,隔着竹影望过去,果然见袁瑛依偎在一个青年的怀里。
黎又蘅去看袁彻,已经是脸色铁青,还不等她说什么,便见他像疾风一般杀了过去。
袁瑛这厢还和心上人浓情蜜意,突然见自家哥哥冲了过来,吓得魂飞魄散,尖叫一声,慌忙躲到唐惟一的身后。
“哥,你怎么在这儿?”
上次见袁瑛和这个唐惟一私下见面,袁彻就觉不妥,被黎又蘅拦住了,今日竟然直接撞见他们二人搂抱在一起!为亡兄祭拜而来,袁瑛的心思却全在私会情郎上,这让袁彻如何不气?
他尽量不失态地压着火,盯着袁瑛说:“跟我回家。”
唐惟一看了眼身后的袁瑛,迅速掌握情况,拂了拂衣袖,对着袁彻作了一揖,“原来是袁公子,在下……”
袁彻面色冷肃:“我同你无话可说。”
唐惟一尴尬地笑了笑。
袁彻催促袁瑛:“你还不走?”
袁瑛缩在唐惟一身后不敢动,黎又蘅过来,打圆场道:“袁瑛,时辰不早了,咱们该回家了。”
袁瑛这才磨磨蹭蹭地出来,怯生生地看着正在气头上的袁彻,“哥,我……”
袁彻不想听她狡辩,直接拽着她走了。
唐惟一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,黎又蘅叹口气,也准备跟上走,停顿一下,又转身回来。
她盯着唐惟一袖口处的一抹粉嫩看。
似乎是个手帕,她问:“唐公子,你拿的可是袁瑛的帕子?”
唐惟一低头一看,将帕子往里收,“的确是袁瑛所赠……”
黎又蘅手掌摊开,“那请你归还。”
唐惟一有些不愿意,“这是袁瑛赠我的,袁少夫人即使是她的嫂嫂也无权收回吧。”
黎又蘅凝着他的脸,轻笑一声:“她哥哥气成什么样你也瞧见了,回去势必是要闹一场了,你们之间的事也要摊开说了,成与不成一个定情的帕子无关紧要,倒是这样私密的物件落在你一个男人手里,终归不妥。”
她皱起眉,“为了袁瑛的名节着想,你不会不给吧?”
话都说到这地步,他唐惟一不给,就是成心想败坏袁瑛的名声了,他迟疑了一下,最终还是把那方手帕交给了黎又蘅。
黎又蘅打量他一眼,扭头走了。
袁彻是动了怒,徐应真听说后也觉得女儿荒唐了,回府之后,袁瑛便被拎到厅堂上一通训斥。
第17章
徐应真手指戳在袁瑛的脑门上,“你这丫头也太胡闹了,知道那人是什么底细,就敢与他私会!你们来往多久了?”
袁瑛说起来,脸上还带几分羞涩,“年初在一次宴会上偶然相识的,唐公子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,人家是新科进士呢,娘,既然你也知道了我们的事,那你看唐公子做你的女婿如何?”
徐应真嗔怪地看着她:“什么女婿不女婿的,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。”
袁瑛抱着母亲的胳膊,“娘,你不是早就说要给我张罗婚事吗?我就相中唐公子了,也不用你给我费心相看了。”
袁瑛去年已经及笄,的确到了说亲的年纪,只是徐应真夫妇二人挑来拣去还没有碰上合适的。袁瑛瞒着家里人和外男来往虽有些任性了,但瞧她这样子似乎真对那人挺中意的,徐应真气归气,总不好上来就一棍子打死,若是这个姓唐的可靠,也行,于是细细盘问起来,“那他家里是做什么的?”
“务农,家中有几亩薄田。”袁瑛说到此处,见徐应真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,她赶忙道:“虽然不是富贵之家,但也是清清白白的门户,而且他们家只他一个独子,人口简单……”
徐应真已经不想听,“可这家世未免与咱们家太不匹配。”
袁瑛唯恐亲事不能成,急道:“娘,你怎么还嫌贫爱富呢?我才不在乎他有多少钱多大权柄,我只在乎我喜不喜欢他。反正我事先说好,你和爹若是为了充门面,搞什么联姻,逼我嫁不喜欢的人,我就出家去!”
袁瑛也是被宠坏了,一言不合就威胁起人来,徐应真被她气得说不出活,恨恨地拍了她一记。
黎又蘅笑着劝和道:“这不是正商量嘛,妹妹何必就往窄处走了?娘也是担心婆家太清贫,你嫁过去过苦日子啊。”
袁瑛言之凿凿:“不会的,唐公子很上进,日后一定有大好前程,他说我嫁给他,绝对不会让我吃苦受罪的……”
一旁的袁彻冷冷开口:“他在朝中担任什么官职?”
袁瑛打了个磕巴,“他今年的春关没有通过,现在还未授官。”
科举过后,及第者若要步入官吏的行列,还面临一道吏部的关试,经过身、言、书、判这四项的考察,合格者才可以被授予官职,每年未能通过关试的大有人在,有的人等好些年都未被录用。
一听说这唐惟一前途还渺茫着呢,徐应真更不乐意了,直接竖掌说不必再议。
袁瑛早已对唐惟一倾心,心里打定主意要嫁他,哪里肯轻言放弃,争辩道:“每年春关不过的多的是,怎能因此就将人全盘否定了?今朝的集贤院大学士也是等了三四年才正式入仕为官,唐公子说不定就是下一个大学士呢。”
情人眼里出西施,袁瑛本就心思纯质,现在一头撞进爱情的漩涡,分不清东西南北,看唐惟一是哪儿哪儿都好,她对心上人信心满满,在黎又蘅听来是不靠谱得很,不过她只是嫂子,管不了太多,说得多了袁瑛也不爱听,倒是袁彻毫不留情,一针见血。
“你是昏了头了,却不知他精明得很。吏部的关试没过,他转头便攀上了你这个吏部尚书之女,简直是司马昭之心。说起来他还真眼光毒辣,若是真同你结了亲,哪里还用得着再等明年的关试,直接让父亲举荐他一个官位便是了,胃口这么大,他也不怕撑着。”
也不怪袁彻门缝里看人,言语刻薄,哥哥对那不知根底的来接近自己妹妹的人自然是不会要什么好态度。
可袁瑛听后未免有些来气,难不成自己就全无半点魅力,唐惟一只是看中他们家的富贵?她忿忿说道:“哥哥你自己仗着家世顺风顺水,却不懂人家寒门学子的苦,就不要再妄自揣测了。唐公子寒窗苦读十几年,一路考上来多不容易,凭的都是自己的真本事,哥哥你入仕做官靠的是祖荫,要我说你可不如唐公子,你凭什么看不起人家?”
袁瑛说话专往人肺管子上戳,袁彻简直无话可说,闭上了眼。
徐应真不轻不重地斥责袁瑛:“有你这么说自己哥哥的?快快闭嘴。”
黎又蘅对袁瑛这头撞南墙的架势不敢苟同,摇头笑道:“不是你哥哥看不起人,只是这个唐公子既没有家财,也没有一官半职在身上,凭什么就敢许你终生?如此,难免让人怀疑他用心不纯。”
“你们都不了解他!我只是想嫁一个可心的人,有什么错?”袁瑛说了半天,竟是没有一个支持她,又气又急,“若是盲婚哑嫁,不知对面到底是个什么人就嫁过去了,婚后二人不t?对付,跟陌生人一般相看两厌,那才是要过一辈子苦日子呢。”说到此处,袁瑛问黎又蘅:“嫂嫂你来说,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是什么滋味?”
袁彻面色一紧。
没想到袁瑛胡咧咧起来,什么都敢攀扯,这下可算是让她占到理了。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是什么滋味,黎又蘅的确有资格回答。
回想成婚以后二人相处的种种,答案或许不言而喻。
袁彻仓促地扫了黎又蘅一眼,并不期待她能说出什么好话。
却听到黎又蘅反问了一句:“谁说我不喜欢你哥哥了?”
他怔愣地看向黎又蘅,见她笑意盈盈。
一码归一码,这正说着袁瑛呢,做什么扯到她的身上?她可不想被拉出来当反面例子。
这婚事是她自己挑的,便是打碎牙齿也要和血吞,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别人面前说自己选错了,再加上近日她对袁彻的确有所改观,表达一下对袁彻的好感也不算太违心。
“我同郎君虽然婚前并不相识,可是婚后也是可以慢慢培养出感情的。”黎又蘅歪头看着袁彻,“对吧?”
袁彻迟钝地点头,眼前的黎又蘅笑起来,让他死灰般的心倏地冒出一个火星,瞬间燎原。
袁瑛道:“嫂嫂你口是心非!”
徐应真正为儿子儿媳感到欣慰,抿着唇笑,听见袁瑛还不依不饶起来,狠瞪她一眼。
黎又蘅衷心劝道:“瑛瑶,男婚女嫁,还是要家境相当才好,若是差距太大,两个人合不来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