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白刑
看上去四十大板似乎是留了情面,没下死手,但皇宫没人不清楚,寻常犯人挨个十几板就晕厥,能挨过四十板子活下来的,更是寥寥无几,这些领了板子的宫人,估摸到最后能活上一两个,就算是天公心善了。
锦绣被拖走的时候,还紧紧抱着王勋的腿不肯撒手,声泪俱下地说道:“都是奴婢的罪过,娘娘是听了奴婢的唆使才会行差踏错,公公,您看在娘娘为皇上诞下皇子的份上,去请皇上宽恕,饶了娘娘的罪过吧!”
王勋别开眼,甩了甩手里头的拂尘,叹口气道:“带下去——”
“公公——公公——”锦绣就是被拖远了,还是在扯着嗓子喊:“都是奴婢的错,娘娘是清白的,娘娘是清白的啊——!”
锦绣满浸悲凉的哀嚎,终于彻底消失了。
王勋朝那主座上雍容华贵的女人呵腰道:“娘娘,未央宫马上就要变废宫了,这样不吉利的地方,您还是别待着了,早些回长春宫去吧。”
姚文心朝他笑了笑:“你有心了。”
“哪里哪里,都是奴才应该的,”王勋说:“圣旨带到,奴才还要跟皇上复命,就不在这儿陪着娘娘说话了。”
“嗯,你去吧。”姚文心看向里间,李佩兰双眸紧闭躺在床上,嘴唇毫无血色,若不是她的眉毛还紧皱,看着真跟死人无异。
秦香絮把她的令牌交给双儿,凑近她耳畔,小声吩咐道:“你去慎刑司,把蓝玉带出来。”
双儿有些不解地看了她一眼。
“还不快去?”秦香絮又补了声,双儿才急急忙忙地朝慎刑司跑去。
姚文心在未央宫又待了会,朝秦香絮温声说:“难为你了,咱们回去吧。”
等到了长春宫,杜鹃就推说身子不舒服,着急地下去。
姚文心看着她慌乱而逃的背影,长叹口气,似乎很可怜她:“杜鹃今日受的惊吓怕是不小。”
秦香絮拍了拍她的手,说:“女儿去帮母后看看。”
杜鹃住在长春宫的西耳房,这会儿别的宫女都在前头,耳房里只她一个人,所以当秦香絮来敲门时,她开门后便一脸的惊讶,问道:“公主,您怎么来了?”
秦香絮笑说:“母后担心你,叫我来看看。我能进去吗?”
“噢噢,自然是可以的。”双儿让出位置,等秦香絮走进来后,才将门关上,给她搬凳子,“耳房里都是下人用的东西,还请公主不要嫌弃。”
秦香絮在她搬来的凳子上坐下,神情很是轻松地问道:“你与蓝玉情同姐妹,她发生这样的事,你心里不好过吧?”
杜鹃低着头,伸手揩了揩眼角,低声说:“知人知面不知心,谁能想到,蓝玉会做出那样背叛的事呢。”
秦香絮叹了口气,说:“是啊,我也没想到呢。”
她从凳子上起身,两步站到杜鹃身前,一把扼住她的手腕,用力地终止她擦泪的动作,弯着唇道:“别装了,你分明没
哭。”
杜鹃的呼吸一滞,很快又正常,抬起头,眼睛清亮无比,丝毫未有泪意。
她对上秦香絮探究的视线,从容道:“蓝玉不忠,犯了错也罪有应得,她不配奴婢为她落泪。”
“是吗?”秦香絮叹了重重的一口气,“我真是好奇,把你当作好姐妹的蓝玉要是听到你此番言论,会不会落泪。”
她松开抓着杜鹃的手,神色笃定:“巫蛊娃娃是你做了栽赃给蓝玉的吧?”
杜鹃微笑回答:“公主说的话,奴婢怎么听不懂了。”
秦香絮摇了摇头,说:“从前只觉得蓝玉是凭借同乡的身份才与你亲近,如今想来,实非如此。蓝玉是你选进长春宫的,也是你主动接近的,要不然,她怎能轻易与不好接近的你情同姐妹?”
“看上去似乎是蓝玉一步步取得你的信任,实则主动权都握在你手中,你想亲近谁,就有由头亲近谁,今天能说是同乡,明日就能说是同姓,是不是?”
杜鹃哈哈一笑,说:“公主的臆测真有意思,把奴婢都逗乐了。”
“只是臆测?”秦香絮拿出两个巫蛊娃娃,伸到杜鹃眼前,问道:“这两个玩意儿,你不认得吗?”
杜鹃脸色一变,飞速移开眼:“娘娘好不容易才从栽赃中脱身,公主怎能再拿出这样不吉利的东西,还是赶紧扔了为好。”
“瞧你这话的意思,像是不认得它们,可你不认得它们,它们却好像认得你呢。”秦香絮收手,笑道:“你的栀子大黄散,涂得挺勤吧,味儿都留在上头了。”
杜鹃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,但她很快就反驳道:“蓝玉常替奴婢上药,她手上,自然会沾上栀子大黄散的味道。”
“嗯,这倒是个不错的理由,可你知道,蓝玉为什么叫蓝玉吗?”秦香絮问。
杜鹃涩声说:“宫女进宫,不是主子取名,就是带教的嬷嬷取名,蓝玉为何叫蓝玉,得问当年带她的嬷嬷,奴婢从何知晓呢?”
“原因在这儿,”秦香絮走到蓝玉的衣柜前,伸手打开,观望着里头清一色的浅色衣物,解释道:“因为她喜欢这样浅淡的颜色。”
她回眸问着杜鹃:“她会有艳红色的小衣吗?”
“也许......她一时来了兴致,有那么一两件?”杜鹃说。
“也许是能有一两件,可巫蛊娃娃是缝在小衣内衬里头的,”秦香絮紧紧地盯着杜鹃,问道:“你与她情同姐妹,不会连蓝玉在辛者库弄伤了手,做不了绣活儿的事也不知道吧?”
她语毕,杜鹃就捂着嘴,心神震颤地往后倒退,直至后背贴上门框,哐当一声,才把她的理智唤回,看着秦香絮,惊愕地喃喃道:“你早就知道了?”
“那日母后装病,你迟迟不露面,就是忙着把小衣扔到蓝玉的衣柜里头吧?”秦香絮冷下声音,质问道:“为什么,你为什么要背叛母后?她待你不薄,这些年来也是真心关怀你,李佩兰到底哪里值得你为她背弃数年的主仆情谊?”
“我也不想的!我也不想这样做的!”杜鹃双手握拳,眸中含泪,很是痛苦地说:“可是我父兄入狱,没有银子去赎,他们就要死了!”
“母后是什么样的秉性你不知晓吗?若你有难,她肯定会出手相助!”秦香絮有些失望地看着她。
杜鹃被她这眼神刺痛,大声道:“我跟了皇后娘娘那么多年,她是怎样的人,我能不知道吗?!正是因为知道......正是因为知道......我才不能开这个口......”
眼泪夺眶而出,杜鹃苦笑着望向秦香絮:“我父兄是因受贿入狱,官府查的时候,在家中搜出了两箱贿银,证据确凿,他们无从抵赖。你说,我要怎么向娘娘开这个口,公主,你告诉我,你告诉我啊......”
秦香絮一时语塞。
杜鹃捂着眼睛,身子背靠着门,无力地下滑,她坐在冰冷的地面上,颓然地重复道:“我也不想的......我也不想的......”
秦香絮静默许久,才出声道:“栀子大黄散的味道就是再浓,也不至于在娃娃上久久不散。”
杜鹃的手从哭肿的眼睛上撤下,由于惊愕,她的嘴张了又张,到最后,满腔的话语只化为情绪复杂的一句:“原来......公主是在诈奴婢啊......”
“我之前只是觉得真凶找得太过轻易,有所怀疑,想将母后身边彻底抹干净而已,却没想到,会真将你抓出来。”秦香絮深深地望着她,心情有些难以平复。
杜鹃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:“现在,公主抓到我了,您打算如何处置?”
“我会去向母后请示。”秦香絮说。
提到姚文心,杜鹃痛苦地闭了闭眼,眉头紧皱着,又是两行清泪流下。
秦香絮在心中思考了很久措辞,想着该怎样说,才不至于伤着母后的心。
等她犹犹豫豫地将真凶是杜鹃的事说出后,姚文心却一脸平静道:“本宫知道。”
“母后您知道?”秦香絮惊讶。
“是,知道。”姚文心把回答又重复一遍。
秦香絮问:“您是怎么知道的?”
姚文心轻笑下,说:“倒也不算知道,只是杜鹃做错事,心虚时有个习惯,就是爱咬指甲,你没瞧见她十根手指的指甲都快被咬烂了吗?所以,本宫知道,她有事瞒着本宫。”
秦香絮紧张地问道:“您既然知道,为何不做防备?!若不是女儿发现异常,今日祭祀,您不就——”
姚文心抬眼看她,一双凤眼隐现光亮,“这样错漏百出的栽赃,你觉得母后会陷进去吗?”
秦香絮一愣:“您的意思是......”
姚文心轻轻一笑,面上有种运筹帷幄的轻松:“杜鹃最看重的便是她的家人,要说服她背叛本宫,只能从她家人身上着手,而她父兄的过错,实在是太容易查了。”
她端起桌上的茶盏,轻饮一口,继续道:“她赎父兄得花不少银子,但她送银子出宫,又必不可能托人抱着大量银子招摇过市,只能用银票,而每张银票的票号不同,只要去存银子的钱庄查了票号,不就知道银票是谁给的?”
姚文心问:“你觉得,母后会任由李佩兰诬陷,什么都不准备?”
秦香絮松了口气:“万幸您聪明。”
她又问:“那杜鹃......您打算怎么处置?”
姚文心顿了顿,说:“把她逐出宫去,本宫不想再见到她。”
秦香絮知道母后说一不二,她要放过杜鹃,便是打定主意要放过,谁说都不顶用。
她在长春宫又陪了姚文心小半天,待宫门要落钥前一个时辰,才起身辞别。
姚文心跟着她一起走出长春宫。
秦香絮不解:“母后?”
姚文心弯了弯唇角,抬头遥遥地望着远处,说道:“本宫要去见一个故人,一个......交情很深的故人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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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央宫还是丹楹刻桷模样,只是曾门庭若市,宫人进出往来不绝的热闹地儿,转眼就凋零。
残阳夕照,秋风凛冽,这座气势恢宏的宫殿便显出一股悲凉气,像是一座浑然天成的监狱,在空旷的皇城茕茕孑立,神色孤伤。
姚文心迈步进去,低头便见满地的枯枝落叶。
秋既至,落叶便如雪花簌簌而落,只是未央宫从前有宫人不停洒扫,而今没了,所以枯叶才会这样攒了一地。
她抬脚,在落叶上踩过,有嘎吱的清脆声响。
姚文心走到后殿的时候,李佩兰正质问着给她喂药的宫女,声音虚弱又嘶哑:“锦绣呢,锦绣去哪里了,你去替本宫把锦绣喊过来!”
宫女的声音虽然小,但也还是能听出其中的颤抖:“锦绣被乱棍打死了,奴婢已经说了五遍了。”
她说着拿起勺子,舀动两下早就冷了的汤药,劝说着:“李答应,你刚生完孩子身子亏损,经不起折腾的,还是赶紧把药喝了吧!”
“本宫是贵妃,是皇上最宠爱的贵妃!”李佩兰用力地挥手,将那丫鬟推开。
丫鬟一时不察,被她推倒在地,手中端着的药碗也就顺势飞远,滚到了来人的品月色缎绣凤头履边。
李佩兰泛红的眸子微微上抬,待看清来人后,毫无血色的唇就勾起了讽刺的弧度。
她恨恨地盯着姚文心,终于不再摆往日柔善温和的伪装,疯狂道:“都是你,全都是你!要不是你!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
步?!!”
姚文心受她激烈指控,表情依旧是淡淡的,明艳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,朝跌在地上的宫女说:“这里没你的事了,下去吧。”
宫女听见这话,就跟得了大赦似的,连碗也想不起来捡,一溜烟儿地就跑走。
李佩兰看着姚文心高高在上的姿态,越看越觉得刺眼,但还是强撑着,冷笑道:“你以为你拉下我,就能高枕无忧了?我告诉你,我还有孩子,我的孩子一定会替我报仇,他们不会放过你的,绝不会!”
提到孩子,姚文心的表情总算是有了点起伏,她弯着眉眼,笑了笑,即便眼底没有任何温度,这笑容也是无懈可击,挑不出错处的完美:“婉秋,本宫会交由舒妃养育。”
李佩兰生的公主,由礼部取名为秦婉秋。
“舒妃?她那样粗放的性子,怎么可能照顾好一个年幼的孩子?!”李佩兰强睁大眼,不使眼泪落下,似乎这样,她就永远不会输给眼前人,“你把婉秋还给我,还给我!”
姚文心轻叹口气,有些为难地说:“宫里嫔位以下的妃子,是没有资格抚育孩子的,李答应莫不是忘了?”
李佩兰眼睛一眨,眼泪就遏制不住地从眼眶溢出,她抬头望着姚文心,恨不得咬下对方身上一块肉来,但她如今身子虚弱,喘气都费劲,这想法,只能是想法。
她嘲弄对方道:“原先我以为我演戏演得好,能将皇上都骗过去,可今日见了你,我才明白,原来我这些年装的样子,比不上你十万之一。”
李佩兰费力地扶揪住青色床帏,努力地支起疲软的身子,盯着姚文心道:“你装了这么多年的善良端庄,装得可真好啊,我从前算是瞎了眼,竟不曾看出你有这样深沉的心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