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袖里春
要么,等沈荷回生出嫡皇子,将他取而代之,要么,他破釜沉舟,效仿先帝,蹚着血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。
他选择了后者。
不是没有挣扎过,只是当他作出决定的那一刻,便已无路可退。
只是他没想到,闻听父亲有难,沈荷回会从千里之外的京城赶来,更没想到,这一切都是皇帝的一场局。
针对榫先的一场局。
而他一时不慎,也栽了进去,落了个满盘皆输。
“爹爹,我通敌卖国、弑父杀君,这些我都认,可我如今只想问一句,您究竟对我,有没有过一丝父子之情?”
李元净仰头望着皇帝,声音哽咽。
帐子里静极了,世界仿佛忽然静止,只能听见外头的风刮动树叶的沙沙声响。
皇帝的脸落在阴影里,晦暗不明。
良久,他的目光才终于落到李元净身上,缓缓开口。
“净儿,朕原本想给你次机会。”他声音淡淡,却隐约带着一股失望,“可惜被你浪费了。”
闻言,李元净身子猛地一顿,蠕动着双唇,似乎有些不明所以。
皇帝走到一旁坐下,漆黑的瞳孔映照出少年怔愣的脸。
“你幼时,朕常年在外头征战,因此没时间照看你,便把你托给太后养着,想来,是朕的错。”
本想着已经给他寻了几个大儒,学业上不必担心,日常吃睡又有宫人,不过交给太后闲暇时照看一下,权当解闷,却不想叫太后惯坏了他,将他活生生教成了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。
学业不精不说,还只知道同宫人厮混,治国方略一篇写不出,即便憋出来,也是错漏百出,平平无奇,全然一个富贵乡里的公子哥儿。
当他发现此事时,已然来不及。
他用了许多法子来纠正,结果却始终叫人大失所望。
他的这个儿子,完全不是个做储君的料子。
平庸,各方面的平庸。
这样的人,当个闲散王爷或许能成,可若成为一国之君,只会被臣子拿捏住,招致江山不稳。
“爹爹还在骗我!”李元净听他一直在说自己的不好,心中气愤难当,咬牙道:“难不成不是您有了心尖上的人,想把太子之位留给她的儿子?所以才瞧我处处不顺眼?”
皇帝顿了下,抿唇:“朕瞧你不顺眼的时候,还没遇见她。”
李元净梗着脖颈只是不信,“您骗我......”
皇帝凝视着他。
李元净终于被他的目光看得崩溃,牙齿轻颤,身子前倾,两只手猛地按在地上,十指收紧。
是真的。
爹爹不让他当太子,确实是因为他自己太过平庸,担不起他的期望而已。
然而让一个儿子接受自己在父亲心中是这般形象,宛若凌迟。
李元净不甘心地抬头,“爹爹,就算我不够好,可我是您唯一的儿子,您迟迟不封我为太子,难道当真与沈荷回无关?”
他直起身子,倔强地看向皇帝。
皇帝抿了唇。
李元净以为他会说没有,然而事实却终究未能如他所愿。
他的父亲半张脸落在阴影里,目光不再落在他脸上,而是望向不远处的虚无,缓缓张口,打破他最后一丝幻想。
“有。”他道:“朕是个男人,大抵世间男人都有这种劣根性,只会想叫自己最爱女人的儿子继承自己的家业。”
“朕也不例外。”
“可即便如此,朕还是想着给你最后一次机会,若你经受住北戎的这次考验,朕便许你将来当个闲散王爷,一辈子衣食无忧。”
李元净愣愣的,“爹爹说什么?”
什么叫许他当个闲散王爷?
难不成......
李元净如同被扼住了咽喉,一动不能动。
皇帝起身,轻脚走到他跟前,声音平静无波,说出的话却如刀子般扎在他心上。
“将来储君继位,不能有任何阻碍他的绊脚石。”
李元净睁大眼睛,四肢无限冰凉,比被发现勾结榫先时更甚。
他的父亲,早早为他和沈荷回的孩子安排好了储君的位子,而他自己,早已沦为了一枚弃子。
这场与北戎的战争,从一开始,就只是决定他这枚弃子要不要被彻底废掉的一场试探而已。
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,傻傻掉进圈套,为他奉上这一场拙劣的表演,叫他有了堂而皇之舍弃他的理由。
为了沈荷回,为了她那根本没影儿的孩子,他竟算计到如此地步。
李元净跪在那儿,整个人像是被掏空。
“父皇,你确定沈荷回会给您生出皇子来?”
不知过了多久,他愣愣抬头,报复一般咬牙切齿道:“这么多年了,宫中就我一个孩子,这是上天的旨意,您改变不了,沈荷回她不会有孩子,她跟您不会——”
“主子!”
正当李元净要接着说下去时,被一声急促的叫声打断。
转头一瞧,那人已经打帘子进来,不是旁人,正是王植。
他一脸忧虑,连礼都来不及行,便对着皇帝小声道:“主子,皇后娘娘有些不好。”
皇帝一愣,随即也不再管李元净,猛地打开毡帘,大步朝荷回所在的营帐走去。
外头士兵正在搬运物件儿,见着皇帝,急忙放下东西行礼,却见他并未同往日般停下来同他们寒暄,而是急匆匆离去,不禁跪在那里面面相觑。
帐内,荷回正趴在榻沿边往痰盂里吐酸水儿,忽觉背上一热,下意识抬头,见着来人,两只强撑着的手臂不知怎么忽然就软了下去,整个身体往榻下掉。
“娘娘......”侍女要上前来搀扶,然而还未到跟前,荷回整个人便已经被皇帝接在怀中。
他伸手替她捋好鬓边散落的发丝,将她抱坐在榻,来不及接侍女递过来的锦帕,亲自拿衣袖去擦她嘴边残存的津液。
侍女似乎未预料到这般场景,不由愣住,还是王植提醒,她们方才醒过神来跪下。
荷回的脸比起方才略有些苍白,皇帝抿了唇,去摸她的两只手,只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凉意。
“怎么回事?”
明明只是极普通的一句话,却无端带着一股冷意,侍女们额头抵在地上,只是瑟瑟发抖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还是王植临危不惧,上前道:“主子您走后不久,奴婢便叫这几个人给娘娘送上吃食,先开始还好,小馒头和粉汤娘娘都进得香,只是唯独那乌鸡汤,娘娘闻着说味儿不好,勉强进了小半碗便开始吐起来。”
王植将荷回没喝完的半盏汤小心端过来给皇帝瞧,然而只是一个闪神的功夫鸡汤便已经到了皇帝手中,被他喝了下去。
王植大惊失色,毕竟这乌鸡汤若是有什么问题可
不是闹着玩儿的,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,便有另一个人率先开了口。
荷回瞧见皇帝喝那鸡汤,强撑着身子从他怀里坐起来,也不顾在场有没有人,会不会将她冒犯天威的言行传出去,拍打着皇帝的背急道:“......快吐出来,吐出来。”
万一有毒怎么办?!
她已经这样了,他难道也要随了她去,做一对双死鸳鸯?
她才不要,她要他好好活着。
然而或许是因为没有力气,她不过拍了两三下便重新跌倒在皇帝怀里。
皇帝将碗交给王植,轻抚她肩头安抚她,“没事,鸡汤无毒。”
说罢,他抬头冲王植道:“去查查旁的吃食。”
“是。”
“随军御医可过来了?”
“回主子的话,正在往这儿赶呢。”
皇帝蹙了眉,“叫他快些。”语气明显比方才硬了不少。
王植知道事关皇后,马虎不得,连忙应是,快步转身出去。
“觉得哪里不舒服?”皇帝将荷回抱紧,低声询问,面上虽瞧着十分平静,但他冰凉的指尖依旧泄露出他此刻不平的心绪。
荷回缓缓摇头,往他怀里钻,有气无力道:“我不知道......有些反胃,全身没力气。”
这感觉太过陌生,叫她心里也有些没底。
“皇爷,您别松开我,拉着我的手,握紧了,别丢下。”
短短几句话听得皇帝心肝脾肺俱震,将她的手握住,与她十指紧扣。
他不过才离开了片刻而已。
荷回的手被他攥得有些发疼,她却忍住了没吭声,脸埋进皇帝脖颈里,闭上眼睛。
“您别怕,我没事儿,只是有些累着了而已。”
也不知皇帝听没听见,不知过了多久,他才终于在她耳畔‘嗯’了一声,却将她抱得更紧。
御医来的时候,皇帝的脸色已经很不好,御医瞧见了,暗自打了个哆嗦,想要行礼,被皇帝止住,“看看娘娘的身子。”
御医连忙应声称是,跪在脚踏上为荷回把脉。
众人屏声静气,帐子里安静得连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到。
见御医眉头越皱越紧,荷回心头咯噔一声,心想她不会当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吧,正要开口,便听御医道:“劳烦皇后娘娘伸出另一只手来。”
皇帝于是将荷回另一只手腕递到御医跟前。
半炷香之后,御医将手从荷回手腕上收回,起身去看了荷回方才吐在痰盂中的东西,又闻了闻她方才喝的乌鸡汤,正了神色。
见他这样严肃,荷回一颗心险些提到嗓子眼儿。
皇帝:“如何?”
御医斟酌着言语,向荷回行了个礼,“敢问娘娘,上回的月信是何时到的?”
闻言,不但是荷回,帐内的其他人也为之一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