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妖妃兮
她最终没有坐过去,而是坐在小雾摆放的蒲垫上,与两人相距的距离相差不大。
炉子刚点燃不久,壶中热水尚未沸腾,隐约从壶孔中冒起的雾气,让房中多了几分静谧的禅意。
张正知双腿盘坐,单手撑着下颌,望着对面的青年忽然问道:“听说悟因法师过些时日要回秦河了?”
他要回秦河了?
谢观怜闻言望向萦绕在湿雾中的青年。
是听闻沈家主身体近些年不好,而他又只有沈听肆这一个嫡子,众人都说沈家主要将这位嫡子召回秦河继承家业。
但……不是说还沈家主还有几年吗?
沈听肆看着对面笑得无害的少年,缓声道:“不是,只是宫中有一场法会,但无需僧去。”
竟不是。
张正知蹙眉,余光扫向另一旁从进来,目光都自始至终落在青年身上的谢观怜,心中冷哼。
他又问:“那法师何时还俗?”
少年的这句话问得稍多,且隐有针对性。
沈听肆没有先回答他,长眉轻敛,纤长的睫羽光影洒在眼睑下,面容秀美得是符合大庆男女皆喜爱的容色。
轮廓分明,柔和,却不过分阴柔,也不过分冷硬。
谢观怜最爱的便是他低眉时的神态,像是悲悯世人的神佛,视线一旦落在他身上便很难移开。
一旁的张正知转头,见她眼睛都要黏在其他男人身上了,脸色一默:“法师是不打算还俗了吗?”
还俗……如何说。
他也并非是真的出家人,所以并不存在还俗之说,但少年表情却很有趣。
似乎很期待他说出还俗的话。
沈听肆温和地望着他无端露出的警惕,微微一笑:“佛法深奥。”
听见如此三两拨千斤的回答,张正知心中冷笑。
真不愧是
辩经的佛子,这话说与没说,无甚差别。
“我听不懂,法师还是说得直白些,毕竟我很敬重僧人,倘若法师还俗回秦河,我必引你为一生的知己好友。”张正知懒腔调地道。
谢观怜于一旁暗自嗔少年一眼,随后再次转向青年,满眼的钦佩:“法师说得对,佛法深奥,还俗之事还不着急。”
沈听肆侧首望了她一眼,唇角弧度变淡。
张正知没再继续逼问,敞着长腿,漫不经心地甩着腰间的流苏佩饰。
三人沉默下来,氛围隐约有说不出的古怪。
谢观怜本就坐立不安,目光投向面前的茶具,下意识问:“法师还会茶道吗?”
话毕,她便恨不得自己收回这句话,明知道他会茶道,还多此一问。
如此没话找话,还不如请辞。
好在沈听肆脾性好,从不为难人,盯着她微微一笑:“檀越若是喜欢,僧可为你烹茶。”
“法师,请。”
茶炉中的热水沸腾,洁具、赏茶、投茶、洗茶、泡茶,奉茶,青年泡茶的手法很柔雅,一举一动皆赏心悦目。
热茶奉至面前,谢观怜端起来便闻见甘甜的茶香,一叶雀舌浮在湛青水中,清香四溢。
她低头尝了尝,发自内心地赞道:“大茗枞香又兼水仙之厚重,唇齿留香,有春意。”
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喝他泡的茶了,她只是在借机夸他。
沈听肆喜好并不多,烹茶,书画,经书,而恰好她也都略知一二。
他微笑颔首,目光落于她的身上,瞳孔似含上一丝明光,腔调也柔和:“嗯,出自无燕山的茶,因香似春,而得名的‘不知春’。”
谢观怜听过无燕山的茶,没想到他带来的茶竟这般好,饶是并不热衷也忍不住因其稀少,而多饮几口。
张正知蹙着眉,见两人暗通曲款的视线,一口饮下杯中茶,心道也与其他的差无甚不同。
饮茶不宜牛饮,他饮茶如酒的姿态让谢观怜忍不住侧目。
张正知收起情绪,学做她的模样浅呷一口,微微一笑:“好茶。”
说完,他目光又瞥向沈听肆喉结上的那颗痣,郁气霎时又散去,不经意地问:“很少有见到有谁的痣长在这里,挺独特,我至今也就才见一两人有。”
谢观怜闻言脸色一僵,微翘的狐狸美眸警惕地暗瞪张正知。
沈听肆眼尾微扬,淡道: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谈不上独特。”
张正知没看一旁盯着自己的谢观怜,端着茶杯置于唇下,掩饰意味不明的笑:“确实。”
见他没再说,谢观怜缓松一口气,心中不禁对他胡说的话生出不喜。
张正知原是想借机与谢观怜独处,没想到多了一个男人。
他心中不豫,打算等沈听肆主动离去,孰料先离开的竟会是自己。
下属急忙赶来,神情急忙,说是有话要禀。
张正知看着禅室内状似疏离的两人,对着谢观怜道: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谢观怜愧疚的对他眨了眨,摇头拒绝:“不同路,难得遇上法师,我还有佛法想与法师议……”
张正知哪能不知她就是想与那男人独处,纵使有百般不情愿,还是对她维持往日的模样,随着下属前去处理政务。
张正知走了,小雾自觉地候在门外。
禅房内就只剩下两人。
窸窣的起身被煮沸的热水压淡。
从茶香中却闻见梅花的清香,沈听肆不用抬头,也知晓她坐在了身边。
“悟因……”谢观怜见他神色自始至终都很冷淡,整齐的贝齿轻咬住嫣红的下唇,眼波流转地望向他。
“我能与你解释今天的事。”
“嗯?”他撩目,神色看似仍旧温柔,可那沾着朦胧湿雾的眼中却半分笑意也无。
谢观怜看不出他究竟是否介意刚才的张正知,但还是向他解释道:“其实刚才我原是与月娘在北苑的亭中散心,他正巧在那里查案,说要问我情杀一案,故而带我来这里,只是我没想到你竟也在。”
他敛着眼帘认真倾听,唇角维持浅笑,愉悦地想起这话已经是她第二次说了。
谢观怜面不改色地睁着黑白分明的眸儿,双手搭在膝上,等他回应的仪态像极了摆在架上精致漂亮的不倒翁娃娃。
沈听肆凝着她,颇为善解人意地颔首:“他与你是旧友,无论是查案,还是叙旧都是理所应当的。”
语气温柔如清冷玄月,体贴,平静,没给她一丝难堪,情绪把控得恰好,谢观怜时常觉得与他相处,似乎从不觉得累人。
如此善解人意,又大方的情人,实乃打着灯笼都找不到。
谢观怜忍不住双手捧起他的下巴,亲上他的唇。
沈听肆没想到她会倏然做出这般行为,表情微滞,下意识伸手将敞开的窗户阖上。
她恍若未觉般欢喜地蹭了蹭他的鼻尖,软腔道:“悟因是我遇见过最好的男人,我只喜欢你。”
他按住她的肩膀,侧头将两人距离拉开,“方才檀越说有不懂之处,是哪几处?稍后我便要去罗汉塔,还有几刻钟的时辰。”
他虽然看似还和平素一般冷静,但冷白的脖颈却浮着薄粉,一眼便能看出来他很喜欢刚才的话。
谢观怜忍不住勾唇窃笑,继续单手撑在茶案上,浅笑晏晏地望着他:“都可以,只要是悟因讲的,我都喜欢听。”
沈听肆静了片刻,拿出一本经书递给她,“那今日先将这本,佛告阿难…”
他从头开始讲。
滚沸的‘咕噜’伴随着青年徐徐如雪的声线,令人不自觉生出几分观赏之情。
谢观怜趁他讲经时,起身将被阖上的窗户支起,趴在窗边直勾勾地盯着他脸,心中涌起难得的宁静。
青年抬眸看去。
余晖的金光落在她乌黑如雾的发髻上,鬓边的一簇小白花柔出金色的光晕,丹唇质美,绛色妆点白颊,如同经文典故中引诱佛陀的欲界之女。
。
上次不知是发生了何事,张正知被人唤走后,当日便套马随人离开了迦南寺,行程急迫得只让人留了口信给她。
余下了结残案的人便将朗明高的死,认定为死于暄娘的情杀。
情杀一事算是告一段落了。
起先她不知张正知为何走得这般急,过了几日,她听见从外面传来的消息,才知原是驻扎在边防的几位府主与手握重兵的拓跋侯君有意谋反。
而黎王受君主之命,来丹阳捉拿从大理寺地牢中逃出去的犯人,人还未找到,反而突发恶疾,浑身抽搐的被送回秦河。
大齐各地暗自都有反意,朝中有频繁发生不好之事,甚至就连孩童也开始唱着古国亡国时的童谣。
成群结队的孩童整齐地唱着:“月将升,日将浸;檿弧箕服,实亡……国。”①
恰被乘坐牛车撵巡视秦河的君主听见,当即命人将唱那童谣的孩童抓来。
士兵一共抓了有十二个孩童,最后都将其全部腰斩。
整座皇城之下,弥漫在浓郁的阴霾之中。
在一连发生好几件祸事中,显得有疯病的陈王好转成了一桩难得的大喜事。
君主高兴之余,欲设宴邀各地封侯与府主前往秦河赴宴,所以月娘不久后便要动身回秦河。
而沈听肆则代替身体不便远行的空余法师,作为此次的法师也会去秦河。
算算时日,之前告假回去的吴婆与李婆,应该也已经往回赶了。
最近谢观怜一直等着,但怎知传信的说,回来的只有吴婆一人,那李婆迟迟没有任何消息,像是忘记了归来的时辰。
谢观怜思忖,李婆家事本就好处理,不应耽误这般久没有音讯?
她刚起意想让小雾将写好的信托人送出去。
没一会儿,小雾又拿着信脸色不好地回来,身后还跟着膀大腰圆,吊捎三角眼的嬷嬷。
那是大夫人身边的嬷嬷,姓陈,当时谢观怜从雁门嫁来丹阳,一下轿子便是此人扣押她去祠堂的。
看见陈嬷嬷,谢观怜只愣了几息,旋即起身从美人小榻上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