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水怀珠
“找什么?”
辛湄秋波里盈满促狭,手指戳在他胸膛上:“找奸夫。”
“你有吗?”谢不渝眉头一动。
“有啊。”辛湄戳在他胸
膛上的手指用力,“你不就是?”
谢不渝呼吸微顿,胸膛里震动有声。他道:“我是吗?”
辛湄的心也跟着一震,对上他黑亮眼眸,突然有种招架不住的压迫感——差点忘了,他好像并不爱“奸夫”这一名分,上次喝醉跟他提重新在一起的事,他就是因为这一茬翻脸的。
“罢,谢大将军威武神勇,一身正气,我不敢玷污。不过,能在我后宅里闲庭信步的男人,除你以外,也的确没有第二个。”辛湄收回手指,擦过他肩旁,沿着长廊往回走。
这男人心眼小得像根针,打着找玉佩的旗号来后宅里转悠,分明是想看一看她有没有像坊间传的那样养男宠。
怪不得一瞧见她躺在榻上便说“来的不是时候”,走进里间转那一圈,多半也是想看她床上究竟有藏没藏男人。
辛湄好笑,笑声传进身后人耳朵里,清爽脆亮,捎带一点不加掩饰的揶揄。谢不渝板着脸,耳根慢慢涨红。
回到留风阁,辛湄径自走去窗边,停在紫檀木五屏风式凤纹镜台前,从堆积成山的奁盒里抽出一个,来到谢不渝跟前。
“打开。”
她手里拿着一个样式精美的奁盒,雕刻缠枝纹,但外层的红漆有磕碰过的痕迹,看着像是旧物。
谢不渝勾手挑开盒盖子,奁盒里的物件映入他眼中——银镀金吉庆七珠流苏、银鎏金镶玉嵌宝蝴蝶小插、小金花穿玉坠珠、金玉葫芦……多得叫人眼花缭乱的首饰,以及一个针脚拙劣、花样粗糙的虞美人香囊——全是他以前送给她的礼物。
屋里有一刹那的静止,谢不渝的目光定定地凝滞在奁盒里,良久,他收回神,伸手去拿奁盒里的羊脂玉玉佩。辛湄先他一步拿走,道:“朱雀乃四灵之一,镇南之神,寓意吉祥、太平。这是英王给你的吗?”
“不是。”
“那是谁给的?”
谢不渝没有回答,伸手去抢,辛湄反手把玉佩藏在身后,态度强硬:“回答我。”
她手里的奁盒差点被打翻,谢不渝抬手握住,另一只手已抓在她藏在后背的那只手腕上,熟悉的触感贴满掌心,令他战栗。
辛湄扬起脸庞,逼视他,寸步不让。
午后的阳光从繁复窗格里渗漏进来,照进彼此眼底,既鲜明又晦暗。呼吸交缠,咫尺对峙,谢不渝凝视着辛湄倔强的眉眼,良久道:“换个问题,我回答你。”
“不换。”
辛湄执拗得像只牛犊,谢不渝沉默少顷,用力夺玉佩。辛湄手腕生疼,呻吟出声,他到底不忍,那强硬的力量压下来又撤开,半块玉佩在他指腹下,半块在她手心里。
“换个问题。”谢不渝沉声道。
辛湄胸脯起伏,自知凭借蛮力斗不过他,眼圈蓦然一红,不甘道:“你心里还有我吗?”
谢不渝看着她,眼神复杂,藏尽千言万语。
“有没有?!”
“有。”
辛湄心头一震,眼圈被泪洇湿,委屈道:“那为何不能与我重来一次?”
谢不渝被那泪光刺痛,撇开眼,心下一狠,从她手里争夺玉佩。辛湄松开玉佩,却反手抓住了他的手,用尽全力。
谢不渝的心一下被攫住。
奁盒在彼此手里猛晃了一下,又差一点摔落,谢不渝没敢再看她,低头盯着被她用力抓住的手。
“七年前,你有本事让我心猿意马——”
他唇一抿,挣开她,往后退开两步,手里晃着夺来的玉佩,眉目一改先前的阴郁,桀骜璨亮,张狂道:“如今也试试啊。”
辛湄一愣,梦回那年初见,待得回神,谢不渝已走出屋舍。
辛湄拿着奁盒呆在原地,旋即失笑,笑声爽朗欣慰,回荡在房间里。
*
“截止昨日,弹劾梁文钦的奏章
已有近三十份,罪名包括结党营私、徇私枉法、贪污渎职。加上毒杀殿下,梁文钦数罪加身,已是罪无可赦,但圣上那边始终没有决策,只是叫底下彻查。”
“御史台、大理寺、刑部,哪里没有他的人手?光靠那帮家伙‘彻查’,能查出什么来?”辛湄闷闷不乐,想起辛桓那张稚嫩又精明的脸,自知他一再拖延,是存心要保住梁文钦,更感心寒。
戚吟风点头:“是。不过今日一早,西州传来密报,据说圣上看完以后,大发雷霆,不到半个时辰便颁了圣旨。如今梁文钦的相位已被罢免,周统领也已率人赶去梁府——抄家了。”
辛湄意外,眉尖耸起:“西州传来的密报?”
“没错。据说密报上的内容是告发梁文钦私通英王,蓄意谋反,罪证齐全,上面还有英王亲笔所写的揭发信。”
辛湄更感惊骇。
梁文钦是辛桓一手栽培起来的股肱大臣,又是皇后的父亲,只要辛桓愿意保,天底下没人能彻底拔掉他。
可是,他竟然敢阳奉阴违,一面奉承辛桓,一面私通英王谋反,此等大忌,别说辛桓是个野心勃勃的新帝,就算是个昏君,也是断然不能忍的。
不,不对……他梁文钦好歹是一朝权相,又是国丈,何至于贪心、糊涂到这个程度?所谓私通英王,或恐是被人栽赃。
辛湄目光一挑:“谁做的?”
“能瞒着前朝把这样的密信送到圣上眼皮底下,幕后指使人,除了谢大将军,卑职想不到别人了。”
戚吟风说完,偷觑辛湄神色,毕竟他今日听得这消息,也很是震惊。原以为在扳倒梁文钦一事上,谢不渝只会作壁上观,谁知他竟然在关键时刻帮了大忙。
辛湄自也震动,旋即想起许多事来,譬如中毒苏醒那天,他叮嘱她可以不放过梁文钦,但要放过自己。譬如养伤的那些时日,他很少露脸,始终在外忙碌。眼下看来,多半是在谋划这件事了。
辛湄甚是感动,想起昨日他走前留的那句话,更喜难自禁。说什么以前能叫他心猿意马,如今也试试,不就是想松口,又记仇,诓她再去哄他一回吗?
辛湄欣然失笑,爽快道:“叫人盯着后宫,别让皇后使绊子。这一次,必须斩草除根,永绝后患。”
“是。”
戚吟风走后,辛湄在屋里转了两圈,愉快地哼起小曲,快活一会儿后,倏又有烦恼堆在心头。
以前追求谢不渝,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,抱着“不成功便成仁”的心态硬撞上去,什么方法技巧,全都生疏得很,凑巧的是十七岁的谢不渝也很生疏——莽撞青涩、情窦初开的少年郎,谁能架得住少女的痴缠?
可是现在不一样了,二十四岁的谢不渝刚硬、冷酷,不爱说话不爱笑,满心疮痍。他看遍了世上的悲欢,也尝够了人生百味,心早已像铁石一样,不可能再为那些蹩脚的伎俩动容了。
要怎样做,才能再次撞开他的心?
辛湄苦思冥想,想不出什么恰当的办法,叫来果儿出谋划策。果儿也两眼茫然,绞尽脑汁半天后,才想起一位历史人物。
“殿下,要不就效法前秦才女苏蕙,绣一幅璇玑图吧!”
“璇玑图?”
相传前秦才女苏蕙为挽回变心的丈夫窦滔,用五色丝线在八寸见方的锦缎上绣出了一幅璇玑图:八百四十一个字排列成“回心转意”的“回”字,无论正读反读、轮转读、借字读,都能组成严整的诗句,句句表达对丈夫的思念之情。
据说,窦滔收到《璇玑图》后,大为感动,果然回心转意,送走宠妾,将苏蕙接回身边,与其恩爱如初。
“八百多个字,得绣到什么时候?”辛湄不大中意,摩挲着腰间的香囊,嘟囔,“再说,犯错的分明是窦滔,苏蕙为何要费尽心血求他回心转意?”越想越不对劲,“瞎了眼!”
果儿瑟缩地抿住嘴。
辛湄又道:“罢,我求他回心转意,诚是我有错在先,费些心血,情有可原。叫人准备起来吧。”
果儿赶紧应下,前去准备。
彩线、锦缎这些自是不难的,库房里多的是,难在苏蕙的《璇玑图》原文。因为年代久远,流传下来的版本各不一样,果儿找着的要么是残篇,要么便是后人的伪作,有几处诗句明显读不通。
果儿犯难,辛湄更加犹疑,正琢磨着是不是该另起炉灶,门外有侍女进来通传:“殿下,江相公求见。”
辛湄怔忪:“他又来作甚?”
“说是承蒙殿下提拔,特来谢恩。”
辛湄挑眉,想起前些天是叫人给工部尚书徐才章
捎过信,让他为江落梅安排个官职。区区从六品的员外郎,不值一提,那人到是放在心上。板凳都没坐热吧,便巴巴地来谢恩了。
“学富五车、博览群书的探花郎,应该知道《璇玑图》吧?”辛湄看向果儿,意味深长。
果儿恍然后,瞪大眼眸。
辛湄一笑:“叫他进来。”
第18章
“喜欢吧?”
江落梅走进前厅,想是刚从官署过来,穿的是官服,深绿色的圆领襕衫上绣着山形纹,腰佩犀銙,头戴幞头,尽管仍是那副寡淡脸色,但人瞧着多少是精神些了。
“听说江相公来向我谢恩,就这么空手空脚来的吗?”辛湄坐在上首,瞧他手上一样礼品也无,打趣道。
江落梅略微局促,拱手行礼,道:“承蒙殿下提携栽培,微臣今日特来叩谢,日后必效犬马,以图恩报。”
辛湄听罢,扬眉:“完了?”
江落梅慢慢从怀里揣出一个锦盒,果儿接过来,呈给辛湄。辛湄倒不是稀罕他送的礼,只是想逗他,打开锦盒,却是一愣。
黄色绸布里放着个巴掌大的木雕美人,云鬓凤钗,柳腰花态,支颐斜卧在长榻上,正是那日在湖心亭里假寐的她。
“微臣画功粗拙,难摹殿下风采,但胜在木雕手艺尚可,故雕人像一个,谨奉殿下,聊表谢意。”
辛湄伸手抚摸木雕,手指底下的小美人意态生动,栩栩如生。她掀眼看向江落梅,神色柔和了许多,关上锦盒,吩咐道:“赐茶。”
侍女奉来刚沏的新茶,细小如眉的茶叶蜷曲在乌润的茶汤里,香气鲜醇,是新进的祁红毛峰。辛湄爱饮红茶。江落梅饮茶,听得辛湄在上首寒暄,问他在官署里待得怎样,与同僚相处可融洽,公务上若有不懂的地方,可以找徐才章
请教。
江落梅一一答复,少顷,辛湄话锋一转:“说起来,有件事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解释。当初殿试,你在延和殿上一鸣惊人,圣上本是有意钦点你做状元,可惜我更属意于那位文风犀利的崔相公,便挑了你的刺。后来揭榜,你错失榜元,成了探花,多少有我的缘故。如今为你谋官,也算是我做些补偿,往后,只要你脚踏实地,诚心为我做事,平步青霄,自是指日可待的。”
当初放榜后,私底下为江落梅鸣不平的人的确不少,他生性淡静,但并不意味着对仕途、名利不屑一顾,否则也不会来辛湄跟前求官职。
辛湄说,错失榜元是因她更属意那位崔相公,但江落梅知道不是。殿试后,被她称赞“文风犀利”的崔相公入了翰林院,从正七品的编修做起,仕途平平,没见有她的一分恩遇。江落梅想,她那日发难,只是因为他长得像谢不渝。
“殿下恩典,微臣必衔环以报,不敢有二心。”
辛湄满意地点一点头,看场面话说得差不多了,开始切入正题:“论才气,你自是不输姓崔的。近日我得了份前秦才女苏蕙的《璇玑图》,可惜字句残缺,瞧着不像是真迹。你帮我看一看,辨辨真假。”
果儿奉来《璇玑图》绣作,发黄的锦缎上彩线盘绕,绣满文字。江落梅捧在手里分辨了两眼,很快道:“此图并非真迹。”
“果然呀。”辛湄眉尖微耸,指着绣作,“那残缺的地方,江相公能否帮我补上?”
江落梅微怔。
辛湄道:“苏蕙与蔡文姬、谢道韫并称魏晋三大才女,遗留在世间的却只有这一篇《璇玑图诗》,说是沧海遗珠也不为过。听说这诗作心思巧绝,无论哪种读法,皆可吟诵成文,如今字句残缺,委实可惜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