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水怀珠
谢不渝看她一眼。
“争权夺利,最是耗费钱财,这家酒楼是我名下的产业之一。当年父皇下令整顿坊市,永乐街垮了不少商铺,你以前最爱的那一家酒楼没撑下去,我怕你回来以后吃不到以前爱吃的菜肴,便把那家的厨子请来,开了这一家新店。”
这话不假,故人来是辛湄三年前着人开的酒楼,那时她明面上是萧家妇,背地里已是颇有资产的商贾,赚来的钱财主要用于为辛桓筹谋大业,助他杀上皇位的那支镇南军就是她亲手养出来的。
谢不渝眼神微震,看回筵席上的菜肴,蟹酿橙、蜜煎樱桃、酥黄独……样样皆是他以前偏爱的特色菜。
“还是以前的味道吗?”
“是。”
谢不渝说出这一声“是”,郁积在胸口的浊气忽也漏了出来。他心里的确存有芥蒂,这次回来,原本是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瓜葛的,重逢后,她几次三番来求复合,他以为他会无动于衷,但其实心软得很早,卯着一股倔劲,不过是想叫她珍惜一回。
他很爱她,很容易被她取悦,也很容易被她伤害。有些痛,这辈子没办法经受第二次,如果能重来,他希望是相守白头。
可是,现实偏生如此讽刺,别说“相守”,就连见面也要偷偷摸摸。五年前,他们尚且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;五年后,却要钻穴逾墙,暗度陈仓……这样的落差,他需要时间来消化。
“还喝吗?”辛湄看他走神,拿不准是在想什么,提起酒壶,打断他的思绪。
谢不渝按着她的手放下酒壶,声音略显疲惫:“安置吧。”
辛湄心头微跳,唤来果儿,很快有伙计送来汤水,准备洗浴要用的一切器具。
辛湄不由有些后悔,早知道今夜会跟他过夜,她来前就该仔细拾掇一番——焚些香膏,又或者换件衣裳?她记得他以前很喜欢从后背深嗅她肩颈处的香气,解她兜肚时,喜欢先在上面刺绣的花样上盘桓……
那年在大雨滂沱的别院厢房里,他们第一次偷尝禁果,场面自是混乱又尴尬。再后来,他慢慢熟能生巧,才与她领会到话本里诸多关于“巫山云雨”、“倒凤颠鸾”的乐趣。他不是荒唐的人,世家教养出来的嫡子,当然矜贵磊落,唯独在床/笫上一改人样,次次猛似禽兽一般。
辛湄被他弄疼过,为此还闹了脾气,他那时候有些慌,十九岁的脸上散布着未褪的情/欲与羞愧,贴着她耳朵道歉,说下次一定很温柔地来。
可惜,他们没能等到下一次……
辛湄沐浴完,怀揣着满心动荡的遐思走出屏风,却见谢不渝仍旧坐在席间,灯火映照在他的玄袍上,银线绣成的飞鹰张牙舞爪,折射出寒芒。
他手里拿着酒杯,先前说什么“安置”,等她一走,他又开始饮酒,衣冠齐整,神情冷峻,全无要休息的迹象。
夜风从窗牖外吹进来,辛湄身心跟着一冷:“六郎?”
“我不困,你先睡。”谢不渝拿起酒壶,接着往杯里倒酒。
辛湄喉头一梗,何尝听不出来这是一种婉拒,她在为今夜的共处紧张,暗怀期盼,他却早已拿定分开的主意。
诸多情绪齐涌而来,辛湄一声没吭,走回罗汉床,径自躺下,半张脸藏在罗衾里,眼泪猛地从鼻梁滚落下来,没入嘴角。
好涩呀。
她抿抿嘴,翻了个身,看见谢不渝映在屏风上的影子,一阵气闷,腾地往回翻。
谢不渝听见她辗转反侧的声音,手指压紧在酒杯上,克制许久,到底坐不下去,起身走进来。
“不是不困,进来做什么?”辛湄听见他的脚步声,背对着他瓮声道。
谢不渝在罗汉床外侧躺下,二话不说搂她入怀,无奈道:“能睡了吗?”
辛湄一愣,眼眶旋即发热,被他从后抱在怀里,周身皆是熟悉的温度与气息,她倔道:“谁要你来抱了?”
“你没要,是我想抱。”
“……”
辛湄眼圈更热,那点羞愤、不快被他轻而易举哄走,旮旯里残留一点不甘心:“只是想抱?”
“对。”
辛湄的自尊心又一次受挫,狐疑道:“你在西州是不是有别的女人?”
“没有。”
“有过?”
“没有。”
辛湄张口结舌,心下更费解,倘若真是做了五年的“和尚”,今夜与她共处,怎么能无动于衷?换做五年前,他都不知道化作一头饿狼啃她几次了。
“我不信。”
“爱信不信。”
谢不渝也不惯着她,闭眼睡了。
辛湄忽地产生一个念头——难道他是在介意她嫁给萧雁心过?
他说他这些年来没有过旁的女人,那在他的生命里,唯一留下痕迹的女人就只是她。但她不一样,她嫁进萧家,做过两年的萧家妇,在世人眼里,她已然算不得“贞洁”的女人。
难道是因为她没有对他从一而终,他今夜才不愿意碰她的吗?
辛湄嘴唇一动,想告诉他她与萧雁心并没有夫妻之实,可是话到嘴边又被堵住——莫非她与萧雁心真正做过夫妻,便不再值得他倾心相待?
不,没有这样的道理。
倘若他爱的只是一具没有被其他男人拥有过的身体,大可不必与她复合。她对他的亏欠有很多,但绝对不会是所谓名节,就算她有过嫁人的经历,也并不低他一头。
思绪纷飞间,身后传来匀长的呼吸声,谢不渝似乎睡着了。辛湄按下与他谈话的心思,不久后,也慢慢进入梦乡。
*
次日,天色刚明,孔屏正在前院操练,忽听得外面敲门声响,以为是夜不归宿的谢不渝,赶紧前去开门。
打开一看,却见外面那人锦衣玉带,剑眉秀目,眉间深掖着一抹忧愁,脸上有汗,显然是匆匆赶来。
“夏校尉?”孔屏意外。
“六郎呢?”夏桐跨进府里,看得出孔屏是在晨练,可是院里并无谢不渝的身影,难不成仍在熟睡?他心下陡然不安,严肃道:“快叫他来,我有话要问他!”
孔屏微微一笑:“夏校尉有所不知,二哥近日身兼重任,分身乏术,实非我等闲人能够瞧见的。”
夏桐听得莫名:“他在朝中又无实务,有什么重任要兼?今日可是休沐。难不成他不在府上?”
孔屏“哈哈”两声,笑声干巴巴的,藏有怨气。夏桐后背猛地渗出冷汗,思及外面那些流言蜚语,越发站立不住。
孔屏看他可怜,请他去前厅里小坐,两人各自发呆,等到日上三竿,外面总算晃来一抹熟悉人影。
“六郎!”
夏桐猛地站起来,目光在谢不渝身上打转——他冠发齐楚,眉目冷峻,身着一件绣着银色飞鹰图纹的玄色戎服,腰束鸾带,脚踏蟒靴,走起路来英气逼人。
孔
屏一眼认出那是他昨日走时穿的衣服,心里又“哈哈”两声,撇开眼。
“六郎,你从哪儿来的?”
夏桐活像个久盼儿归的老母亲,满眼担忧与期盼。谢不渝已从门房那里听说他来访,走上前入座,反问他:“要跟你汇报?”
夏桐气得一噎:“你知不知道外面都在说你什么?!”
谢不渝当然知道,也早算到他会来,毕竟是挚友,他总得给个交代,便解释:“看错了。”
“看错了?”夏桐怔忪,见他没否认亲人一事,只是说卫尉少卿、武库设那两人看错,赶紧追问,“那你亲的人是谁?”
谢不渝不语。
夏桐看向孔屏。
孔屏端起一盏茶:“反正不是我。”
“……”夏桐深吸一口气,“那他亲的人,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?”
孔屏看向谢不渝,被后者用眼神威胁,不敢讲,默默喝茶。
“谢不渝!”夏桐心焦如焚,看着像是要发脾气了。
“这是什么茶?”谢不渝呷了口茶,皱眉问孔屏。
“龙井。”
“夏校尉登门拜访,怎么能用这样的粗茶怠慢?府上不是有御赐的庐山云雾,那是夏校尉惯来爱喝的,还不速叫人沏来?”谢不渝生气道。
孔屏暗暗咬牙,赔着笑脸唤来小厮更替茶盏,一番忙活后,夏桐头上的火气奄奄一息,愤懑不平地坐回原位。
“那日卫尉少卿、武库设来府上做客,碰巧小厮来我跟前奉茶摔倒,我扶了一把,被他二人看错,误以为我们有私情。如此荒谬的事,你竟也信?”
谢不渝正儿八经解释了,这样长的一段话,算是彼此重逢以来的头一遭。夏桐五味杂陈,道:“这些年你一直跟英王待在一起,回来以后,又那么抗拒成婚,我一听那些传闻,自然以为……”
“夏校尉这是说的什么话?”这次不等谢不渝反驳,孔屏先坐不住了,“跟王爷待在一起就如何?要私底下跟小厮纠缠?要养娈童、好男风?那我们十万朔风军不全是些断袖分桃之徒了?”
“孔校尉,我不是这个意思。英王一生戍守西州,既不成亲也不繁衍子嗣,在朝中自然受些非议……”
“不成亲就要受非议,你们欺人太甚吧!”
“不是……”
谢不渝端来一盏茶,由着他俩吵。
*
端午这日,太后在昆明设宴款待群臣,不过前往赴宴的除朝官以外,还有各大世家中的后辈。
端午赛龙舟,这是大夏历来的传统。每年这个时候,皇家会承办一场盛况空前的龙舟赛,各大世家派出代表队伍争夺魁首,以庆佳节。
谢不渝原本是不打算去的,但想着那天辛湄的话,到底出了门。
夏桐一早便来府外等候,跟他与孔屏一块打马往城门走,看他穿着耀眼,但兴致像是不高,猜出缘由,道:“今年的龙舟赛跟往年不一样,圣上初登大宝,想借着这次佳节叫百官热闹一下,所以参赛的不是世家,而是朝中各个衙署。三省、十六卫、九寺五监各派六支队伍,统共十八支代表队,分两轮赛事,争夺魁首。据说前三甲不止有御赐的厚礼,还能进官职、加俸禄呢!”
谢不渝眼中闪过一丝意外,孔屏并不清楚以前的龙舟赛是怎样安排的,听得这话,打趣道:“那夏校尉今日岂不是要大展身手了?”
夏桐笑道:“我不去。”
“为何?”
“孔兄有所不知,今日这端午宴会上有不少高门贵女,赛龙舟时,贵女们都在楼上观看。我都是当爹的人了,凑这热闹做什么?万一被哪个贵女看上,芸娘要不高兴的。”
孔屏一愣,心想好大的脸,反复看他两眼,却见这人的确生得人模人样,出身又是京师世家,是有几分张狂的资本。再一看谢不渝,英眉星目,俊若天人,无论是长相、气度,还是家世、能力,都不知能甩夏桐几条街。像夏桐这样的人都担心被贵女看上,那以前的谢不渝参加龙舟赛时,该有多么风光?
这么一想,便有心多问几句,却见夏桐一个劲使来眼色,孔屏猛然顿悟——既然以前的龙舟赛乃是各大世家夺魁,那对谢不渝来说,这里面一定有许多关于整个家族的回忆。如今谢家满门覆灭,仅剩他一个遗孤,提起往事,岂不是往他心口扎刀?
怪不得夏桐要特意提一下今年的龙舟赛与以往不同,不然到了昆明池后,他看见各大世家齐齐整整,争先为家族争光,心里该有多伤心难过?
孔屏黯然收回目光,打马往城外走,心想这狗皇帝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了。
*
夏天的蝉伏在花丛里放声大噪,远处依稀有龙舟竞发的欢呼声传来,侍女为太后打扇送风,微笑道:“太后,第一轮龙舟赛已经开始了,监门卫跟兵部的较量,听说怪热闹的,当真不过去看一眼吗?”
“一帮老男人,有什么看头。”太后斜倚在方榻上,神情恹恹。以前的端午赛龙舟多热闹,各大世家选出最优秀的后辈来参赛,一个个俊眉亮眼,朝气蓬勃,谁输谁赢都看头。哪像今年这次,各衙署凑出来的全是一帮大腹便便的官员,多看一眼都要折寿。
侍女们对视一眼,噤声不语,另有一位纡朱曳紫、略施脂粉的贵妇陪侍在旁边,剥着荔枝道:“还不都是长公主闹的,说什么为了圣上笼络百官的心,硬要把世家的龙舟赛变成百官的龙舟赛。那些个做官的一天到晚坐在衙署里,心宽体胖的,能有几分力气?如今是想赛的赛不了,不想赛的硬被赶鸭子上架,外头说是热闹,实则都是做样子给圣上、长公主看的罢了。”
太后听她提起辛湄,更感郁闷,半天憋出一句:“她也来了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