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水怀珠
侍女道:“回太后,今儿一早长公主便过来了,此刻正在入云楼上观赛呢。”
太后皱眉。
贵妇觑她一眼,虔诚地捧着剥好的荔枝送过去:“无利不起早。听说拿下前三甲的队伍非但有厚赏,还能加官进爵呢。唉,如今梁相倒台,朝中本就是她一手遮天,再要是叫她那些人加个官,啧啧……”
太后眉间阴翳更深,瞅着那颗水灵灵的荔枝,难以下咽:“她的人都有哪些?”
“户部、兵部都有她的人手,工部也一样。前阵子不是盛传她看上了探花郎?那人如今就被她安排在工部任职,要是今日赛龙舟夺了魁,往后指不定要升成多大的官呢!”
“传本宫懿旨,凡是能胜她那些人者,另有重赏!”太后愤懑道。
*
巳时二刻,入云楼。
日照荧荧,栏杆前挤满观赛的人影,辛湄坐在顶楼,隔着屏风听见有人在议论赛事,起初没当回事,后来听得“押注”、“必胜一筹”、“太后看好”等词,心思微动,叫果儿去看一眼。
“回殿下,稍后要角逐的共有六支队伍,分别是吏部、工部、大理寺、太仆寺、国子监、千牛卫。听说太后下了口谕,凡是能胜工部者,必有重赏。大伙一听,便都兴致勃勃,争相押注,想赌一赌最后花落谁家呢。”
辛湄蛾眉一挑,不用想也知道是太后在挑事。区区一个龙舟赛,犯得着撕开脸皮来折腾?再说,这才进行到第几轮?决赛都没进呢,就想着花重金收买人心,也不怕最后血本无归。
“工部都有哪些人参赛?”辛湄关心道。
果儿翻开记录有赛程及参赛名单的名册,如实汇报。辛湄微微颦眉:“那人没去?”
果儿知道这问的是江落梅,再三确认后,道:“没有。”
“呵。”辛湄忍不住嗤一声,“这人究竟有没有在尽心工作。”
果儿没敢吱声。江落梅进工部算是走的后门,按理说,像龙舟赛这样的活动,他这新人是指定要上的,可是参赛名册上并无他的名字。
“殿下,外面都在起哄,说五队围剿一队,工部必输无疑。咱们要不要也押一注,给徐大人他们涨
涨士气?“戚吟风提议。明眼人都知道工部背后是辛湄,太后发这口谕,显然是不想叫辛湄称心。
“不必,赢不赢有什么要紧。”
辛湄无所谓,反正她提议改龙舟赛也不是像外人揣测的那样为谋取私利,只是不想叫谢不渝在今天触景伤情。
阁楼里人声嘈杂,忽地传来一句:“谢大将军,您也来押一个吧!”辛湄一个激灵,循声看去。
谢不渝、孔屏、夏桐一行走上楼来,没等往栏杆前走,便被同僚拦下,嚷着也要他们押一注。
“押什么?”孔屏人生地不熟,看什么都新奇。
“押这一轮龙舟赛的魁首呀!太后有旨,甭管是哪一支队伍,只要是能胜过工部的皆有重赏!这一轮比赛必然竞争激烈,甚有看头!”
孔屏听得一怔,赛场外赌输赢他懂,可是太后特意下旨,重赏能胜过工部的队伍算是什么意思?
没等参悟,那人凑近些道:“想必你们也不想看见工部夺魁吧?”
孔屏讶异,一句“为何”便要脱口而出,夏桐赶紧咳嗽一声,打岔道:“行了,我们就来看个热闹,谁输谁赢都一样。”
“别呀,玉徽。”那人唤了声夏桐的表字,看来是私下与其相熟的世家公子,他勾着夏桐肩膀,眼睛却是巴巴地看着旁边的谢不渝,“谢六郎这次回来,总也不跟我们聚聚,今日难得在一块,这般打发我们,对不住昔日交情吧?”
“就是,六郎,往些年龙舟赛,你总在赛场上赢我们,这次在赛场外,你我都是看官了,论眼光,你可未必还能赢!”
众人起哄,许是激将法起了作用,谢不渝看过来,眼神略微松动。那人赶紧凑上来,右手托着个红绸布漆盘,里头是众人放的筹码,金玉珠宝,琳琅满目。
谢不渝淡淡扫一眼,摘掉扳指扔进去。众人异口同声:“押哪一队?”
“工部。”
众人震惊,差点以为听错。
“你这是作甚?”夏桐低语,满眼诧异,那反应与得知他私下跟小厮拥吻相差无二。
谢不渝眉目不动,扔完扳指便走,及至屏风后,才见栏杆前坐着一位珠围翠绕、奴仆簇拥的贵人,不是辛湄是谁?
孔屏、夏桐看见她,自是一震,拔腿便想走,转头时却发现各处都已满座,唯一的空位就在辛湄旁边。
看来是众人都怵她,不想跟她沾边?
孔屏、夏桐两人深感倒霉,都预备放弃观看比赛了,却见谢不渝并不矫情,大方地入座。
后方很快传来些许议论声,不用听也知道议论的是谢不渝、辛湄两人。聚在这儿的多半都是永安世家子弟,谁不知道他俩以前的那点事?谢不渝一来就押工部赢,这会儿又入座辛湄身旁,自然引人猜测。
孔屏、夏桐两人硬着头皮坐下,后者特意挡在谢不渝、辛湄中间,以免外人传开闲话,甫一坐定,便听见身旁的女人悠悠开口:“谢将军好眼光啊。”
那声音软酥酥的,像没长骨头的乳鸽,扑腾着翅膀从他眼皮前飞过去——“徐大人他们被我连累,至今无一人看好,想不到谢将军竟然愿意为他们一掷千金,就不怕看走了眼,输掉脸面?”
夏桐眉峰一蹙,撇头看谢不渝,却见他眉梢都没动一下,淡淡然道:“原来是长公主麾下的人马,那就劳烦你叫他们仔细些,别令我丢脸。”
夏桐心想合着你这会儿才知道工部是谁的人?又朝辛湄看,见她牵一牵唇,似笑非笑:“可你的脸面,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
这话便很明显是在呛人了,夏桐脸色微沉,暗想辛湄不识好歹,左耳又听得谢不渝道:“那长公主倒是赐教一下,如今我这脸面跟谁有关呢?”
他语气依旧是慢悠悠、冷淡淡的,但夏桐何等熟悉他脾气,一听就知道是藏有愠怒,一触即发,诧异地看向他。
右耳则传来另一个讥诮声音:“赌局是他们设的,筹码是你们压的,谢将军要找脸面,也该冤有头债有主,管我跟前叫唤什么?”
夏桐夹在中间,猛感如坐针毡,芒刺在背,赶紧咳嗽一声,赔笑道:“都是为圣上效忠的臣子们,谁输谁赢,大家脸上都有光!”
辛湄懒得理他,夏桐自然不去她跟前讨没趣,转头来看谢不渝,很是意外他的反应——原以为辛湄始终是他心里忘不掉的人,可看两人今日这针尖对麦芒一样的相处方式,他实是多虑了!
果儿奉来茶盏,辛湄接过,低眉慢饮,胸口兀自狂跳。当众跟谢不渝拌嘴这一下,竟让她有些做贼心虚的感受。
说起来,他为何要当众押工部会赢呢?那天彼此都说好了只是私下相会,人前要装作不熟悉的,他突然来这一下,弄得她很是无措。
阁楼外传来一阵鼓声,原本平静的水面陡然波光动荡,比赛开始——辛湄无心再多想,展目往栏杆外望去,但见舸舰弥津,旌旗招展,六支龙舟并驾齐驱,你追我赶,争先向着终点冲来。
众人心潮澎湃,因各自都押了筹码,齐聚在栏杆前为看好的队伍呐喊助威,阁楼上一时群情鼎沸,热闹程度远胜底下。
辛湄被这些喊声一震,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各大世家代表队在争夺龙舟赛魁首时的情景。那些年,世家龙舟赛备受瞩目,每次开赛前,大家都要争相猜一番谁是魁首,像今日这样押注的赌局到处都是。
开国郡公杜氏、西宁侯谢氏、京兆夏氏,这些都是争夺魁首的热门选手,不过在辛湄的印象里,每次杀出重围的都是谢不渝率领的西宁侯谢氏。
哦不,准确来讲,应该是谢不渝长兄谢恪己率领的西宁侯谢氏——之所以记成是他,是因为那一年他实在是出够了风头。
那一年,龙舟赛规模格外大,非止世家,像萧、顾、韦这样的高官门阀也加入角逐,初赛时,萧家甚至一鸣惊人,在最后关头赶超谢家,拿下了小组第一。
辛湄没记错的话,那年萧家的鼓手正是她后来的夫婿——萧雁心。
许是感受到了萧家的威胁,从赛场上下来,谢不渝便一直沉着脸。后场不少原本准备押谢家夺魁首的人纷纷跑票,嚷着谢家太冒进,划龙舟靠的并非蛮力,而是整个团队的齐心,看萧雁心敲鼓时那沉稳不乱的架势便知道,这次萧家才是黑马。
辛湄听了许多,自是不忿,下午决赛前,特意去找谢不渝一趟,见他换下了黑衣——谢家参赛子弟悉数着黑色戎服,乃是军中装束——穿起一件贴身束腰的大红衣袍,格外扎眼,不由怔忪。
“怎么换衣裳了?”
“一会儿就知道了。”他故作神秘,瞄见她腕上的手钏没了,心知也是下了注,略有些不确定地问,“押的谁赢?”
“你呀。”辛湄莞尔。
谢不渝心底阴霾一扫而光,咧嘴一笑,俊美眉眼被红衣映衬,更鲜艳夺人。
“等着。”他伸手在她鼻尖刮过,潇洒转身,束马尾的红色发带被风吹得飞飏,意气风发。
须臾,决赛开始,六支龙舟争先并发,众人一眼看见坐在船头奋力击鼓的那抹红影,诧然道:“那不是谢家六郎吗?他们怎么突然换鼓手了?”
辛湄亦是惊骇,各家鼓手作为掌舵者,向来是由子弟里最年长的那一位来担任,谢家上一轮的鼓手便是长子谢恪己,谢不渝作为舵手,突然跑到船头敲鼓,委实令人惊讶。
“临阵换将可是兵家大忌,谢家也是将门,怎会犯这样的错误?”
“怕不是先前败在萧家手下,心有不甘,急功近利喽。”
“……”
周遭议论声此起彼伏,辛湄竭力稳住心神,盯着楼外的赛况,但见水波横溅,龙舟飞渡,谢家的船稳中奋进,始终保持在前三的位置,与排在第二的萧家不相上下。
“快看!”
便
在此时,忽见谢不渝一脚踩上船舷,弓下腰身,双手挥舞鼓槌,谢家的鼓点骤然变换,从常规的一声重、一声轻变成两重一轻、三重一轻……疾风骤雨一般,旁侧的萧家鼓声迅速被掩盖,舵手划桨节奏渐乱,船行速度跟着放缓下来。
“这是什么鼓声?!”
阁楼上,众人叹为观止,交头接耳。
“像是军中的鼓令,既能振奋军心,又能迷惑敌人……果然是谢家六郎,有两下子呀!”
“看,超过去了,谢家超过去了!”
“……”
临近终点,谢家的龙舟犹如离弦的箭,在震耳欲聋的鼓声中不断飞驶,超越萧家,超越杜家,率先抵达终点,夺下魁首。
阁楼上爆发雷动一样的喝彩声,辛湄心如擂鼓,激动得身上全是鸡皮疙瘩,睁大眼睛看着谢不渝,但见他向天扔掉鼓槌,伫立船头,一袭红衣在金灿灿的暮风里猎猎翻飞。
赛后,辛湄等来谢不渝,夕阳西下,夺魁后的少年一身热汗,笑着向她走来,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炫耀成功,而是过问她的赌局——
“七公主,赢了吗?”
鼓声如雷,耳畔的呐喊声逐渐激烈,辛湄肩膀被果儿按住,听得她欢叫道:“殿下,有希望赢啊!”
辛湄一愣,收回思绪,猛见阁楼外赛况激烈,工部的龙舟竟然一径奋进,紧咬在领头的千牛卫侧方,与其相差不过毫厘。
“快,快,再快一些!”
果儿摩拳擦掌,戚吟风也忍不住翘首相望,辛湄屏住呼吸,双手按在扶手上,上身往前倾,只见湖面上风驰电掣,两艘龙舟几乎同时驶过浮标,抵达终点——
“赢了!”
“谁赢了?工部还是千牛卫?!”
阁楼上顿时吵作一团,旋即又陷入死寂,众人齐刷刷盯着终点的裁判席,少顷后,一艘龙舟上爆发出欢呼声。
“是……是工部!”众人惊愕。
“殿下,徐大人他们赢了!”果儿欢欣不已,激动得跳起来。
辛湄心头怦怦直跳,半晌竟难以平复。身侧人影一动,谢不渝站起来,淡然道:“长公主,你赢了。”
辛湄回神,看向他。
天色湛蓝,他发冠上镶嵌着的红玛瑙闪闪发光,一袭黑袍绣着耀眼的重环纹,里衣却是朱红色,衬在黑色衣领处,凌厉飞扬。
他目光平静,却又深邃,逆在日影里,似无声涌动的泉。辛湄心头蓦然一动,明白他为何要坚持给工部下注了。
他要赢,就也要她赢。
像以前那样。
屏风外传来起哄声,谢不渝收回视线,往外走去。有人心有不甘,酸涩道:“谢六郎,眼光不错呀,这次竟然又叫你赢了!”
“那么多人下注,就你一人押对,赢这么多彩头,可得请我们吃喝一顿吧?”
谢不渝从漆盘里捡回扳指戴上,闻言咧唇,笑里恢复几分少年意气,爽快道:“明日戌时,故人来酒楼,由君痛饮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