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水怀珠
众人欢呼,孔屏捧着珠宝满当当的漆盘,呆看着谢不渝的这一笑,再偷瞄身后的辛湄一眼,若有所思。
第23章
“等我哄你。”
入云楼外,风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吹来,赛后的湖畔垂柳依依,行人寥落。
江落梅驻足在绿荫里,仍旧望着不远处的龙舟走神,身旁友人摇着折扇,夸赞道:“江兄,可以呀,原以为你们工部只是来走个过场,没想到竟然赢了千牛卫。下午决赛统共也是六支队伍,只要能冲进前三甲,便可以加官进爵,一步高升了!”
说完,却见江落梅神情冷淡,似有几分寂寥。友人怔忪,知他脾气向来温和,甚少有这样漠然的时候,心念疾转,拍拍嘴巴:“唉,是我嘴笨,哪壶不开提哪壶!这次要是没有受伤,赛龙舟夺彩头必然也有你的一份!不过,各人自有际遇,有长公主为你筹谋,平步青云,也是指日可待的!”
江落梅听他提起辛湄,眼睫微动,道:“上午的赛事已毕,我们走吧。”
*
看完初赛,辛湄心满意足地走下入云楼,徐才章
率领的工部居然能杀进决赛,委实是意外之喜。
不过,谢不渝是怎么看出来他们有胜算的?
辛湄费解,回忆先前他上楼后的一切举动,甜蜜又紧张,担心被人看出来他们私下有情,转念一想,他不过是押注凑巧赢了一次,又没跟她合谋做局,再者,他们都在人前拌嘴拌成那样了,想来也不至于被人窥破隐秘。
楼外艳阳高照,花圃里蝉声“吱吱”不绝,辛湄走在林荫小道上,忽听得月洞门那头传来畅谈声——
“听说以前赛龙舟,都是永安各大世家派出杰出的后辈参赛,入云楼上挤满贵女,争相为心仪的儿郎喝彩,那场面,要多热闹有多热闹。今年改制后,前来观赛的贵女寥寥无几,私下更有怨言,说长公主改得糊涂,看来在她们心中,任谁也不能抵挡少年郎们的风采呀!”说着,哈哈一笑。
接着便是个温润的声音传来:“周兄慎言。殿下提议更改龙舟赛制是为朝局考虑,圣上既然应下,便可见此举明智。至于一些空穴来风的话,过耳则矣,何必妄议。”
辛湄听得这声音,眉尖微动,走上前,果然瞧见迎面走来的人里有一个正是江落梅。他今日没穿官服,玉冠束发,身着青水纬罗交领直身,脚下粉头皂靴,颜色很衬他微微苍白的皮肤与昳丽的五官,特别是眉尾的那一颗红痣——被阳光一照,更明艳夺人,辛湄莫名有些心烦。
“参、参见长公主殿下!”
两人迎面撞上辛湄,各自一惊,特别是先前调侃龙舟赛改赛制那人,慌乱异常,头都快低到泥地里。
“原来贵女们私下对龙舟赛更改赛制一事甚有微词。”辛湄也没看他,拨弄着指甲,漫声道,“那朝臣就该反思一下,为何同样是龙舟赛,他们却没法像世家公子一样吸引贵女们观看了。”
众人听得一愣。贵女们不满龙舟赛改革,分明是冲着她来,她倒好,既不向贵女追责,也不惩戒说话这人口无遮拦,三言两语,便把矛头指向朝臣。众人一时懵住,不知她究竟是对朝臣心怀不满,还是指桑骂槐,另有用意。
不过,甭管是何用意,她眼下的怒气总是真的。周平后悔万分,已急得满头是汗,赔罪的话说得磕磕巴巴。
江落梅看不过眼,上前护住周平,行了一礼:“殿下,周兄也是因感怀于今日龙舟赛的盛况才言语有失,他并非有意,万望您恕罪。”
“我有怪罪他吗?”辛湄撩眼,本来就不大高兴,看他这样逞英雄为友人出头,倒显得她多凶恶似的。说起来,她这儿都还有一笔账没跟他算呢。
“倒是你呀,江相公。我腆着脸送你进工部当差,你嘴上说着要为我效犬马之劳,实际上呢?没跟我争光就算了,赛龙舟这样要紧的时候,竟然也不积极参赛,反倒躲在背后跟人说长道短,回头徐大人过问下来,你要本宫的脸往哪儿放?”
话声甫毕,众人皆是一凛,果儿也听得出来,这次辛湄是当真动怒了。说起来,这江落梅也是不识趣,作为新人,入职后最需要多表现、多效力,他倒好,揣着一大把力气不用,反叫徐大人他们拼死拼活,莫非以为靠着辛湄的关系入仕,便能横行霸道么?
江落梅当众被训,脸上一阵青一阵白,心含委屈,却是极力忍耐下来,恭敬道:“启禀殿下,并非微臣作风散漫,逃避比赛,实是前日受了伤,无法划舟,徐大人这才叫人替下我,允我休息一次。”
“是吗?”辛湄哂笑,显然不信,“可我看你全须全尾,也没缺胳膊少腿啊。”
江落梅抿住嘴唇,神情里蓦地透出一股倔强,辛湄看他半晌不言,似是怀忿在心,用沉默来对抗她,更火冒三丈,猛地上前一步,抓住他右边臂膀。
江落梅浑身一震,肌肉绷紧,手臂被辛湄用力抓牢,痛彻心扉。辛湄本来只是试探,看他乍然变色,眼神痛楚,身体也似被电一般欲收缩起来,心知有异,慌忙松开手,
旋即又将信将疑,怕被他欺骗,反正夏日衣衫单薄,她心一横,拉起他衣袖一看,惊见满臂淤青,触目惊心。
“好端端的,怎么伤成这样?!”辛湄诧异,着实意想不到,那伤看着可不轻,像是被人用棍棒殴打所致。
“殿下有所不知,前两日江兄下值,回府路上撞见几个地痞泼皮抢劫,他一时心热,为护住那个老人家,硬生生挨了几大棒,手差点被打废。这次龙舟赛,他虽然没有上场,但一直陪伴着徐大人他们练习,今日那鼓手,就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呀!”周平跳将出来,再是惧怕辛湄,也抵不过对友人的心疼,含着热泪解释道。
辛湄心情复杂,懊悔地看江落梅一眼,暗恼他先前死鸭子嘴硬,非要扮那闷葫芦,逼得她亲自动手检查……罢,看在他的确受伤的份上,也懒得计较了。
辛湄放下他的衣袖,板着脸道:“又不是没长嘴,受这么重的伤,不知道提前跟我说一声?京兆尹那帮人又是做什么吃的,天子脚下都有人敢殴打朝廷命官,究竟有没有王法?”
气咻咻发完一通火,脸色才缓和下来,吩咐果儿:“回头给江相公拿些伤药送去,今日工部入了决赛,也算有他一份功劳。”
果儿应下。江落梅扶着伤臂,看着辛湄,眼眸黑润湿漉,脸上痛楚渐散,模样竟有几分令人怜惜。
辛湄撇开眼,不欲再看他,视线一转,却见前方月洞门处站着谢不渝、孔屏、夏桐三个大男人,个个冷眉冷眼,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。
辛湄晴天霹雳——
“吱——”
周遭蝉声大作,无休无止,仿佛刀刃从磨刀石上狠狠划过。头顶分明是一轮火热的炎日,众人却感觉朔风席卷,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。
谢不渝一言不发,走出月洞门,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往左一拐,从辛湄眼皮前走过。
另外两人紧跟在后,夏桐义愤填膺,边走边用鼻孔哼气。
孔屏一脸木然,两眼望天。
待三人走后,树荫下依旧针落有声,辛湄硬是呆怔了好一会儿,才慢慢感觉身上发热、脸上发热,震惊、尴尬、懊恼、紧张……诸多情绪混入血液,一气往上涌,天灵盖险些要冒出烟来。
“殿下……”果儿小心翼翼。
辛湄深深吸回一口气,看也不再看身旁那人,愤然离去。
*
走出花园,辛湄心头始终撞个不停,脑海里反复闪现刚才谢不渝走时的脸色,到底放心不下,对戚吟风道:“去看看,他往哪儿去了。”
“是。”
戚吟风自然知晓辛湄所忧,娴熟地朝西边赶去,约莫一盏茶后,捎回来谢不渝在扶风园休憩的消息。
下午的决赛预计申时才开始,这段时间,众人都分散在昆明池各处玩乐,扶风园相对僻静,鲜少人至。辛湄略一权衡后,在戚吟风、果儿等人的掩护下走进扶风园。
微风习习,朝西的一栋阁楼挡住艳阳,走廊上满是参差剪影,杳无人迹。辛湄吩咐戚吟风、果儿等人先守在外面,以免外人闯进来,独自步上走廊,往后方厢房走。
廊外栽种着参天梧桐,阳光渗漏在地砖上,生机盎然。辛湄探头探脑,走得鬼鬼祟祟,刚拐过转角,猛见一人靠在走廊内侧的墙壁上。
辛湄吃了一惊,差点惊叫出声,捂着嘴呆在原地。
谢不渝抱臂靠在墙上,转头瞥她一眼,又移开目光。
辛湄本不迟钝,一瞬便领会他是何用意,放开嘴唇,娇声:“六郎,你在等我呀。”
谢不渝奇怪:“等你做什么?”
“等我哄你呀。”辛湄莞尔。
谢不渝嘴唇翕动,眼盯着虚空,拔腿往前走。
辛湄有所意会,提裙跟上。
走至尽头阁楼入口,谢不渝推门而入,辛湄闪身跟进来,看见他关上门,接着往楼上走。
阁楼里静悄悄的,孔屏、夏桐两人也不知所踪,辛湄放下心来,跟着他走上二楼,因着四下无人,大胆地从后方抓住他的手。
谢不渝没躲,由着她抓,两人纠缠一阵,折腾到窗户前。谢不渝靠着边几,双手撑在两侧,居高临下盯着她。
“哄啊。”
辛湄被他看得心神微荡,伸手搂他脖子,撒娇:“我也没跟他怎样嘛。”
谢不渝淡淡“嗯”一声,道:“你原本想跟他怎样?”
辛湄这下知道他是真吃醋了,腹诽小气鬼,赶紧道:“真没怎样,他今日没参加龙舟赛,我以为他偷奸躲懒,正代表徐大人训斥他呢。”
说完,才突然想起来安排江落梅进工部一事都没跟他提过,也不知他今日押注时是否知晓……
心头猛然又急跳两下,乃是心虚,辛湄偷觑谢不渝,睫毛颤颤,秋波盈盈。谢不渝怎会看不懂那求饶的意思,偏偏一想便窝火,气恼这人的心肠又硬又花。
“辛湄。”他忽然直呼她名讳,语气前所未有严肃,“重来一次是你提的,我只要求一样——坦诚相待。你若做不到,就别招惹我。”
辛湄看他气成这样,心里像打翻五味瓶,自感惭愧,又有些心酸,道:“我没有骗你。我心里只有你,从来没变过。”
谢不渝仍旧沉着脸,辛湄着急,垫脚来亲他,他却躲开,毕竟心里仍梗着根刺,没拔出前,他再爱她,也没法跟她耳鬓厮磨。
辛湄于是更慌张,搂着他纠缠,两人折腾片刻,位置转换,辛湄靠在边几上,便要扑上去,谢不渝眼神陡然一变,直勾勾看向窗户外。
辛湄也一怔,猛然会意,掉头看去,惊见窗户外的一栋阁楼上,有人正凭栏而立,看着这里。
第24章
“至于这么生气吗?”……
“江兄?”
周平从房间里走出来,看见江落梅一动不动站在栏杆前,疑惑地唤他。
江落梅回头,睫毛深深覆压,却也掩盖不住发红的目眦,阳光艳艳,他脸色却是出奇的苍白。周平看得心惊,上前欲扶他,他错开他快步走回房间里。
“怎么了?可是伤势发作,疼得厉害?”周平赶紧跟进来,百般关切。
江落梅躲在门窗后的一处阴影里,胸脯起伏,面沉似水,良久道:“无碍。”声音沙哑虚弱,仿佛在忍耐着锥心的痛。
周平更放心不下,想起先前那一茬,道:“长公主不是说派人给你送伤药来吗?怎么半天不见人影?要不你先在此处休息,我……我替你问问去!”
江落梅听罢,心中更痛,抓住他,极力隐忍道:“不必了。”
*
阁楼上,桌椅碰撞声突兀地响了两下,辛湄拉着谢不渝躲到墙角,心口兀自震动不休。
这样尴尬的事竟叫她一连遭遇两次,也是倒霉透顶,辛湄内心的气愤、懊恼可想而知,万幸江落梅也算是自己人,被他撞见,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……只是,为何心底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感?
辛湄心乱如麻,眉头不自觉紧蹙起来,倏地发觉身前人在抗拒,抬眼一看,谢不渝眼神沉得像要吃人。
他在气什么?
辛湄先是一怔,旋即想起刚才的慌乱,那种仓促、惊惶简直是把偷情被抓的紧张、后怕演绎得淋漓尽致。要仅仅是躲开也就算了,她还半天没回神,暗自琢磨起江落梅的反应,试图分辨内心羞愧感的来源。他向来懂她,看透她后,自然气恨又伤心。
“六郎。”
辛湄唤他,仍旧搂着他脖子,垫脚在他下巴亲了一下。这次他没躲,但眼神里的阴翳一点没散。
辛湄越发惭愧,又亲他两下,往他嘴唇上吻时,他偏脸躲开。辛湄心下一空,亲他脸颊、下巴、脖颈……他眼底蓄压着涌动的、克制的情欲,却动也不动,仿佛石头做的雕塑。
辛湄的心彻底冷下来 ,松开他,道:“我就这般令你讨厌吗?”
谢不渝不语。
“那我走了。”
辛湄失落而尴尬,低头离开,没走一步,猛地被谢不渝抱起来,放在墙角的桌案上。辛湄甫一坐稳,他低头埋下来,暴雨似的吻落在她胸前、肩头、脖颈……一径往上,深深浅浅,密密麻麻,似要亲遍她全身,偏偏又止于嘴唇,流连在脸颊、耳垂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