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水怀珠
戚吟风自是领命离开,孔屏等人则犹疑不定,望向谢不渝。
谢不渝沉默少顷后,略微点一点下巴,孔屏按住心头疑虑,招呼扈从离开。
辛湄走至书案前,直视谢不渝,忍着满腹委屈,开口:“以前每次吵架,都是你说想要谈谈,那这一次,是不是也轮到我要求你与我谈一谈了?”
谢不渝面若冷霜:“谈什么?”
“谈萧雁心。”
“长公主家事,谢某不感兴趣。”
“但我要求你与我谈一谈。”
谢不渝哂笑:“那若是我也说,晚了呢?”
辛湄唇瓣微颤,心若滴血,含泪凝视他:“其一,我嫁给萧雁心,初衷是为救你;其二,我与萧雁心婚后清清白白,从无夫妻之情;其三,我设局放走萧雁心,是因他无辜可怜,不该受累于萧淮一案;其四,当初派人送走他后,我与他再无联络,直至今日,也没有与他相认。”
谢不渝嘴上说着不想听,但是辛湄的每一字、每一句都像是烙铁一样烙在他心里,他几乎能听见血淋淋的肉块被烫伤后发出的“滋滋”声,忍住蚀骨之痛,反问:“所以呢?”
辛湄怔忪。
“因为你的初衷是为救我,你与他清清白白,从无夫妻之情,你救他只是于心不忍,如今也没有与他相认……所以,你想要我如何?”
辛湄被他含着沉痛的眼神一震,哑然失声。
谢不渝质问:“因为是为救我,所以我要接受你一声不吭,骗我五年;因为你们清白,所以我不能介怀你们的夫妻身份,我甚至要在他眼皮底下跟你偷情,一次次为了你跟他争风吃醋,大打出手——是这样吗?辛湄,他是你夫君,是你的驸马,我是什么?”
谢不渝
目若寒芒,利箭一样直刺过来,穿透人心。
“我,谢不渝,在你心里,究竟算什么?!”
辛湄泪水夺眶,淌过两颊,坚持道:“你是我一生所爱,从未变过。”
谢不渝怆然失笑,别开眼,再度看回来时,眼神更无一丝温度:“你一生所爱是滔天的权势、无上的尊荣,是一切可以为你倾尽所有、死去活来的男人。不是我。”
辛湄寞然泪下,见他要走,慌忙抓住他手臂,力气之大,几乎是落崖之人狠抓住裂石间的枯松。谢不渝便欲挣开,余光却瞥见一抹刺眼的光芒,凝神一看,竟是她戴在指间的金镶猫睛石戒指。
谢不渝浑身一僵,胸口仿佛被利刀刺中,痛切入骨。
“你要与我了断吗?”辛湄泪眼阑珊,朱唇战栗,“倘若是,那我放手。从今往后,我不再来招惹你,你我恩断义绝,此生陌路!”
谢不渝满额爆出青筋,含恨看来,目若喷火。
辛湄目睹希望,放柔声音:“倘若不是,我恳请你,再与我谈一谈。”
*
谢不渝所住的院落名叫“磐心园”,书房外有一方用假山堆砌的池塘,养有两条刚买来的红鲤鱼。微风吹开清波,一圈圈涟漪渐次荡开,鲤鱼成双,红嫩嫩的尾儿一摆,在层层水波底下恣意游弋。
孔屏背靠假山,默默看了一会儿鱼后,伸脚踢开地上的碎石头,支支吾吾开口:“那个,你阿姐,究竟怎么回事?”
戚吟风侧身站在一旁,愁容满面,听得孔屏关切,心头一酸,道:“阿姐被人诬告,圣上下旨将她押解回京,交由谢大将军审查。”
“被人诬告?!”孔屏一愕,思及上次参加戚云瑛庆功宴时的气派景象,不可思议,“不是才刚立下大功,怎会被人诬告?告了什么?”
戚吟风垂头丧气:“是兵部尚书和他的几个同僚,以前跟我阿姐多不对付,这次抱成一团,合起伙来参奏阿姐,诬告她贪赃枉法,**军营。”
孔屏更是一震,关注点全然不在前者,舌头打结:“她……她在军营里也……”
戚吟风看他竟像是信了,恨声澄清:“孔校尉,这些都是构陷栽赃,我阿姐视军中同袍如父如兄,断然不可能做出有损戚家军威名之事!”
孔屏一颗心七上八下,沉吟少顷,话声发酸:“你先前不是说,她颇有一些,嗯,露水情缘……是不是被有心人利用,胡乱编排,造谣成军中之事了?”
戚吟风思及一人,眉心紧蹙:“没错,这次告发阿姐的官僚中,有一位沈姓兵部侍郎,此人正是以前与阿姐相好,后来又弃她另娶的沈家三郎。”
孔屏不禁咋舌,愤懑不解:“是他负你阿姐在先,如今倒有脸来构陷于她?!”
“当初他求娶时,执意想让阿姐放弃兵权,退隐内宅,做一个普通妇人,阿姐不肯,两人是以分开。后来,阿姐仕途越走越顺,又有了其他相好,他大概是心里存有不忿,入职兵部后,没少给戚家军使绊子。”
孔屏鄙夷至极:“这畜生叫什么名字?”
戚吟风的语气也随之鄙夷:“沈敬合!”
孔屏心里记下,点一点头:“你放心,既然狗……苟以天下之大,案子交由我二哥主审,他自会秉公执法,还你阿姐一个公道!”
戚吟风心头一热,感激地向他行礼:“多谢孔校尉!”
“谢我作甚?该是谢我二哥。”孔屏扶起他,思及另一事,郁气涌来,话锋一转,“不过……你家长公主做事也忒不厚道,照看我,跟那沈敬合也无甚区别!”
“孔校尉,此事你们误会了!”戚吟风知晓他二人是因何事气闷,当下把江落梅一事原原本本、仔仔细细道来。
孔屏听罢,疑信参半:“当真?”
“千真万确!”戚吟风声声诚恳,“殿下心里从始至终都只有谢大将军一人,与驸马不过是惺惺相惜,君子之谊!”
孔屏听了这声“驸马”,话又一酸:“再是没感情,不也还是一对夫妻?倒是可怜我二哥,顶天立地一个好男儿,莫名其妙便做了上不来台面的奸夫……”
戚吟风一噎,自知理亏,唯有保证:“待风平浪静后,殿下与谢大将军必定会修成正果,百年好合!”
孔屏哼哼两声,瞥向天边,阵阵心酸。想他跟谢不渝征伐疆场多年,谁人见了,不得竖起大拇指夸一声硬汉,偏偏在男女私情上,两个硬汉接连败北,想求一个名分都难。
唏嘘完,身后传来动静,原是辛湄从书房内走出来了。两人赶去,孔屏眼尖,发现辛湄眼圈红红的,似乎哭过,偷偷用余光分辨,又瞧不出伤心之色,不由疑惑,猜不准他俩究竟在书房内谈得如何。
“回府。”辛湄吩咐戚吟风。
“是。”
戚吟风应下,向孔屏一拱手后,跟着辛湄离开。
孔屏愈发狐疑,推开书房门走进去,但见谢不渝四平八稳坐在书案后,眉目微压,先前那一身黑沉沉的戾气散了大半,活人味多了一半,心头顿时一振。
“二哥,你又跟长公主和好了?”
“没有。”谢不渝一口否认。
孔屏再看他,那冷酷的皮囊底下裹着的分明是几许温柔,一时五味杂陈,摸着鼻梁道:“那,长公主来求的事,二哥答应了吗?”
谢不渝这次没吭声了。
孔屏心头忐忑,又感不解:“这事儿……二哥回来时为何不告诉我一声啊?”
谢不渝不答反问:“你跟戚云瑛有什么关系吗?”
孔屏一怔,蓦然沮丧,抿住嘴唇。
谢不渝瞄他一眼,看出端倪:“动心了?”
“没、没有,就是……”孔屏嚅嗫,“同是行伍中人,也算是同袍,我知道行军打仗有多不易,更何况她身为女儿家。如今看她为朝廷效忠在前,被奸人诬告在后,有些……同情罢了。”
“被奸人诬告……”谢不渝一点不留情面,“你卷宗都没看,案子也没查,便开始替她鸣冤了?还女儿家。人家身为女儿,都能立下赫赫战功,官居四品,倒需要你一个小小校尉来同情?”
孔屏结舌,壮着胆儿反驳:“二哥,话也不能这么说,那要是你这个正三品的大将军遭难,我这个小小校尉也是要同情的嘛。”
谢不渝眉间陡然更黑,孔屏赶紧跳开一步,拍嘴巴:“是我说错话了,二哥吉人天相,大富大贵,断然不会遭这等难。”又请缨干活,“对了,二哥一下朝便回了府,还没工夫去大理寺,要不要我备车送您一趟?”
谢不渝拿出一块令牌扔给他,孔屏接来一看,竟是御赐的督察令,持令者,可以调动三司,彻查要案。
“孔校尉心急如焚,自行去罢。”谢不渝漠然。
孔屏脸热,手上更似捧了滚烫山芋,送往案前:“那那那不行,这可是御赐的……”
“取卷宗来!”谢不渝打断他。
孔屏怔住,讪讪“哦”一声,收下令牌。
*
磐心园外,戚吟风低声发问:“殿下,谢大将军如何说?”
“他也是今日上朝才接到任命,如今连状告云瑛的卷宗都还没来得及查阅,今夜宵禁前,他会派人送一份卷宗抄本过来,方便我们获悉内情。”
戚吟风听出话里已有襄助之意,缓了口气,辛湄眉间阴影却不散:“他们既然敢告,那呈交上去的便未必都是伪证,你派人联络一下戚家旧部,查证这段时间的军务是否有问题。另外再派人彻查一下兵部那几个人,公务家事,无论巨细,一并搜罗齐全,交由侍御史备案。”
“是!”
所谓**军营,必是构陷,但是贪赃枉法一说,则可以被人大做文章
。半年前,南州战事频发,正是需要烧钱的时候,辛湄担心戚云瑛是在军费用度一事上被人钻了空子。
果不其然,当天夜里,谢不渝派人送来一份大理寺卷宗的抄本,辛湄看罢,久久愁眉不展。
半年前,南州突发洪灾,朝廷拔下一大笔钱款赈灾,结果十数万银两被运至南州边界时,突然被一队山匪所劫,以致南州灾情迅速恶化,房屋田地被冲毁,十数万民众处于水深火热之中,伤亡者成千上万。
不久后,戚云瑛打着备战的旗号,在南州方圆百里以内招兵买马,扩充军力,出手之阔绰,堪比京师巨贾,短短一月以内,便购得良驹五千匹,军械八千箱,账上支出达二十万两。
可是,朝廷每年拨给镇南军的军费仅有十五万两。
半个月前,以兵部尚书石崇为首的一众同僚告发戚云瑛勾结山匪,劫走赈灾款,假以招兵
买马之名,行贪赃枉法之事,私吞国银,大做假账,再利用南州战役,掩人耳目,谋取功名,晋升四品大将。
“镇南军军费至少有一半是殿下所出,算上朝廷拨下来的款额,每年少说也有三十万。更何况阿姐当初招兵买马时,是向殿下明示过的,那二十万的开支中,近六成是殿下慷慨解囊。另外,南州备战一事早该开展,拖延至灾后,正是因为灾银被劫,阿姐紧急拨出了十万军费借于刺史赈灾。一应收支,清清楚楚,他们怎能睁着眼睛说瞎话,混淆是非,颠倒黑白?!”戚吟风义愤填膺,气得脖子都红了。
辛湄指着卷宗一处:“他们抓住了那帮山匪,匪头攀咬云瑛,指认劫灾银一事是受她指使。”
“这是诬陷!”
“本宫当然知道是诬陷,但是公堂之上,人证物证俱全,便是天怒人怨,声嘶力竭,又有何用?”
戚吟风一愣,攥紧拳头,一脸颓丧不甘。
果儿宽慰他:“戚侍卫,先别着急,殿下与谢大将军一定会有办法为戚将军洗刷冤情!”
戚吟风眼圈发酸,屈膝行礼:“殿下恕罪,是卑职失态了!”
辛湄扶他起来,知晓他关心则乱,道:“先派人搜罗石崇那几人的阴私之事,既然他们栽赃构陷,那便先来一招以牙还牙。”
*
数日后,戚云瑛被押解回京,辛湄派戚吟风前往接应,另让果儿传信,约谢不渝在老地方一会。
“这便是长公主想出来的应对之法?”
谢不渝入座案前,看完辛湄递来的折子,密密麻麻,全是兵部尚书石崇等人徇私渎职、栽赃陷害、私德不检一类的罪状。
“与其费尽口舌自辩,不若反客为主。谢大将军既是奉旨督查,想来不会放过任何一名法外之徒。”
“谢某奉旨所查,仅是戚云瑛一案。”
“石崇买通贼匪构陷镇南军,沈敬合编排谣言栽赃戚云瑛,桩桩件件,皆隶属本案。”
谢不渝看她少顷,道:“你应当知道,谁才是此案主谋。”
“当然。”辛湄清楚这一切的幕后主使乃是辛桓,含恨道,“所以,烦请谢大将军务必彻查,千万不可让奸人得逞。”
谢不渝仿佛不在意:“可是奸人得逞,于我而言似乎并无坏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