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上曲
早议结束桌上众人还未走尽,刘栩端盏茶朝身侧问:“陈诉来了没。”
刘栩掌家近身:“到了,院中站了有一刻。”
啜口茶:“叫他进来。”
许之乘、庚合两人最先下桌出门,走进院看见陈诉,谦身给人半个礼。
陆斜听闻后头声音刻意慢在人群最后,出了司礼监院子示意自己身旁人去打听。
他到西厂前脚坐堂,打听的人随后回来,陆斜招手叫人到跟前。
那人附耳:“老祖宗将东厂令牌给了陈提督,说令其监管些时日。”
陆斜听完曳眉,祁聿从受刑后进了刘栩屋子,除去两拨太医,她人不出门上值也不到司礼监批阅文书,贴身掌家不屋内伺候,已经三十五个时辰没听闻她动静了。
这是被刘栩给囚禁了?
刘栩那个老畜牲花招多人又龌龊,祁聿细胳膊细腿怎好是他对手。
陆斜绵绵吐口长气,手掐紧颞颥。
话犹疑沉闷在嗓中多时:“回直房。”
陆斜阔步出门,身侧掌家匆匆跟随。
急言道:“您现在回护城河做什么。”
“去搬回秉笔直房,我被杀,凭什么被赶去护城河的直房住。那日二十鞭他能走回去,这不是糊弄我么。如今祁聿权柄旁落,我不回去怎有机会解恨。”
陆斜掌家对此缄默,祁聿在宫中行事无忌没有章法,荒诞行径搁他身上最终都能处理周全。
因行事常剑走偏锋,陛下总会叫他处理些棘手的,他肆行无忌性子受过不少惩,可却从未实质受过刑责,这都算宫内共知。
门前一道身影入目,陆斜身形骤然顿停。
侧颌,改口道:“套车,去趟京营。年下了,咱们替陛下核一核今年京营军务。”
用完晚膳喝罢药,口中鼻腔弥漫的尽是苦涩,祁聿悠哉起身钩住一旁水壶,惯性倾两杯。
一边仰茶清口,一杯端着盲目朝刘栩方向去。
刘栩侧眸,祁聿没规没矩仰头灌水模样慵散懈弛。绀青色薄袄松拢身上,玉簪半挽的披发垂落身后。
祁聿纤颈整个裸仰,白皙得刺神,他手上另一杯正好在身前停住。
刘栩抬手端水之际,莞唇嗤他:“不成体统。”
祁聿刚好饮尽松口,恹色朝下睨向刘栩,冷冷低瞧人。
祁聿手中动作不知怎么绕的,杯子在他指尖环上一圈又落在掌心,整个动作灵巧又漂亮。
刘栩目不转睛盯着他,心下舒口畅快。
想伸手将人扯进怀里,又怕惊着这样好的祁聿,刘栩温目将手朝桌下藏了藏。
祁聿从桌旁拈起饭前没看完的书,悠哉自如地朝铺着软裘的逍遥椅中嵌合坐下。
扬声:“管我私下成不成体统,皇爷面前我成体统就行。翁父又成体统了?”
祁聿身形轻轻摇在椅中,执握书册的手轻盈,腕骨两道筋绷得也好看。周身瞧着羸弱不经事,软倦眸底偶尔会杀抹精锐。
看祁聿,犹如平静地仰望朝霞,欣赏美景时偶尔却会被猝不及防金光扎目。
可即便刺人,朝霞依旧无与伦比。
祁聿左颊微微浮着淤青还没好全,如玉颜色平添抹乱。
刘栩端起他倒的水润喉,静静落目在他身上。
哪怕门窗外的风雪即便将天地淹没、冻结,此刻眼前温煦光中的祁聿胜过他五十九年所有千灾百难。
刘栩捏着杯,看眼摆满事务的长案,思度番遣人收了桌、搬张靠椅错对在祁聿旁。
他坐在祁聿旁,文书批阅在掌,心神却总被祁聿牵去,几度搁笔瞧他。
祁聿不受扰看了大半个时辰,眸底忽然打起蔫儿、精神不济起来。
眼见颈子要撑不住人。
刘栩瞧见,放低声恐惊着人:“困了?”
手上文书轻轻合起,就连纸页也小心翼翼收叠怕生出杂声。
祁聿指尖酸软、书册蒙脸上。
声腔满是倦怠:“那药是不是不对,怎用了会犯困。你在使坏?”
刘栩垂眼他尖秀下巴,下颚至颈的秀白线条起伏最终没入衣领。
“不敢,我最是惧你。”
明明是祁聿自己反复高热身子孱弱需要静卧,怪上他的药?倒会诬枉他。
刘栩莞尔展唇。
这话荒唐。
刘栩都敢弑君,朝中廷内三十余年翻云覆雨怕过谁。
祁聿冷笑声,厚厚书页透出声只剩震颤。
刘栩不理他冷嗤,劝慰道。
“许是屋子暖和你又病着才易生乏,太医叫你静养就在屋内多睡几日。别总想着往外跑,外头有什么好,连着三日风雪,出去仔细冻坏了。”
“是这个理。”
她进司礼监是来杀人的,不是日日行政斧正山河的。
那些政务无非稳着手中权势,年后便要与刘栩见真章,实在不用再同往日那般拼命。
祁聿抬手屈指钩下脸上书册,一张脸完整露出,另一只手展开伸到刘栩面前。
“今日的,给我。”
刘栩看他讨要的愈发自然,含笑轻曳眉。
“再坐坐?今日御前耗太久,我回来这才一个时辰,一会儿又要走。”
祁聿懒得看他舒展面容,浑然调开目色。
“说了不管你在屋中多久,我的一日就是一日,名字。”
手上下掂动,示意刘栩快些,“我困了,要进里头睡了。你的药肯定有问题,我这几日睡得时间愈发长了。”
刘栩听他催促,又见他神色确实怠倦轻微散神。
从旁提笔,忽然起了不一样心,照着祁聿伸来手心落笔。
掌心骤凉,她一个惊颤叫椅子摇起来。
刘栩在晃动不止掌心不好下笔,“你再动我就不写了。”
祁聿一脚落地稳住身形,看着掌心晕开的一点拧眉。
“你变态。”
旁边又不是没纸,做什么要用她掌心,天天都是什么鬼癖好。
“一会儿你擦了便是,做什么浪费我一张纸。”
祁聿掌心窄长,细腻柔软,就连掌纹也不深。落墨下去很少有晕开的,倒是个书写的好地方。
刘栩看着成型的字,“以后都这样给。”
祁聿冷眸:......
神经。
她仔细凝看手中人名,“卞正则,这又是你哪条死罪上的人,我都没听过这人。”
“你一路杀的人可真是多啊。”
刘栩不置可否笑笑,这个官场凡是到他这个岁数,要说一个人都没害过的,他都不信有。
“还是你年纪轻,二十七年前他很有名的。那时候还没改元,他是正宁十三年至十七年的兵部尚书,马上就要进内阁。我在云南巧立名目强征百姓两成赋税三年,他捏了死证要告我。我便以结党、瞒报调兵用度先抄了他家。”
“你去查查,看有没有线索,查到了你就能给我多上一条罪。那一场我
杀了......不知道。”
强征国民赋税跟冤杀栋梁这是两条死罪,刘栩说的轻松。
祁聿却诡奇地皱眉:“当真是你做的?”
对于祁聿怀疑他是否犯下罪过询问刘栩一愣,他做这样的事再正常不过,祁聿是如何发出质疑的。
“我杀的朝臣不少,你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。”
祁聿摇头,“我问,强征百姓赋税是你做的?”
刘栩杀朝臣不怪,官场上从没有真正的黑白,大家都是一个污色,杀来杀去都是看局势的。
圣心、局势不叫人死,刘栩也杀不死,这位所谓兵部尚书在她眼中就是到了该死的时候,合了那时某个微妙时局。
刘栩再一次怔在他话中。
意会过来意思神色乍然作浓,“我年轻时强征百姓赋税不正常?”
祁聿想想自己看的那么多账目,有些无奈地咬牙。
“我写你千儿八百罪,但有两道写不上去。”
刘栩眼中倏然亮起来,祁聿混目不愿同他对视。
闷声:“你虽做尽恶事,调权弄政杀了许多忠良无辜,前朝不少人喊你干爹行走。但国家军用调度上你从不克扣作伪、且及时疏送,我朝这些年每场胜仗两分归功于你不为过,是我朝一功。”
“民生赋税也从未出你手强征过,甚至内廷中人敢私权乱征,数额过奸之人你还杀过。现在跟我说二十七年前你在云南强征过百姓三成?给富商涨税半成不比一个省的老百姓多?你那年穷死了?至于?”
刘栩心泉急涌阵温流,他没想到这道罪会在多年后一个极度想他死的人口中蹦出澄清。
这种微妙感倏然在体内极具扩张,他伸手拿紧祁聿腕子。
“我这种人你写什么罪就是罪,不用实不实,你今日替我辩什么辩。这个名字你写进去,自有钟方煦、几位国公上疏请杀我。罪名长短于我而言不过是杀我刀的长短,何必究其一道罪的真伪。”
祁聿抿唇。
“是这样没错,所以你都会死,为什么要添道没做过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