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上曲
祁聿伸手钩住他下颌,俯身压近。
这么一张脸倏然塞进眼眶,差点都装不下人......陆斜腮帮子线条绷紧,气息敛轻,怕将人拂散。
“你十五才受刑,你爹之前不教你为人吗,陆詹事著的十六谏你看过没有。你两位哥哥当初可是嫉恶如仇得紧,一身守正世人夸赞。我若是在他们面前,他们怕是要将我剐的不成人形,挫骨扬灰也泄不了人恨。你怎么一点陆家人风骨也没有?”
“陆斜,心悦不能跨过宗法、人命、世间黑白。我这等恶贼阉祸凌迟都轻了,来日你该在我的刑台下听听,可会有半句叫冤之声。”
这是什么意思,逼他非杀她不可?
陆斜声音怪异,轻轻问:“你既这么知晓黑白,做什么冤杀他们。你有不得已么。”
祁聿冷嗤一声:“非要给我寻无罪清白的理由?一条罪行不得已,我身上全是不得已?陆斜,你到底要做什么。”
她不明白。
陆斜明白了,她没给自己留条活路,甚至全尸都未必给自己留。
他无奈握紧拳,眼角酸红。
“还记得我跻身西厂湖南那个案子么。那群‘逆贼’中无家世、无赎银的全拖街上枭首,年纪最小的才十二,十二能做什么。”
“朝中有人做保、或二十万交够的,督抚给了个名册叫我划,花上几钱买他人性命替他们死。”
“与皇后直系姻亲的那个混账,是他组织叫嚣君主受奸佞所祸,想以此肃清太子殿下政敌。他胁迫人与他散播谣言、组织人叩问天子、喧嚣朝政。若是我哥哥接旨,去了根本不管家世、银钱、还是皇后姻亲,一律定斩不赦。”
“可那日圣旨叫的是我去办,不是朝臣。为什么,因为圣心纵念皇后国储,因为我父亲出自太子府,我与那个混账或有‘旧日情缘’,我不杀‘说得过去’。因为朝臣需要清名不能有污,我个阉人不需要。”
“是他们不该死?是有人不叫他们死。所以赎银我得收,还得狱中设赌局救那个畜牲。我是个阉人,世人眼中是我贪权恋势、见财起意才放了他,畜牲奸佞一名我全背上,而他只得了声‘混账’便揭过累累血迹,依旧潇潇洒洒做富贵公子。”
祁聿双目一闭,这是司礼监众人的作用,能怎么办......
他朝史书随风翻涌,内廷留下的全是奸恶阉祸之名,无人在意他们的善恶、无人知他们的苦衷,仿佛天下最阴鸷的均是他们这群无根之人。
“那时陛下要开西厂,你在左顺门杀的那五位大臣,是你猜度过圣意精挑细选打杀的吧,不然那一行径陛下直接判你绞就结了前朝诸口。你却能笃定自己死不了,是因为你剜了陛下心疾办得好。”
“明明是圣心想开西厂拢权监政、明明是陛下杀人,可开西厂杖杀朝臣这一骂名你又背死在身上。”
陆斜言语犯上大不敬死罪。
祁聿又想扇他,指腹展握把仍旧没抬起手。
“我若不进司礼监,我哪知政权下这些弯弯绕绕。律法?政权下只有时局何来黑白善恶。这难道不是教化老百姓,稳邦定国的高级谎言么。”
“钟方煦钟阁老一生没为手中政权陷害过人?他当年的政敌,至今二十三年了还入不了京,可天下谁不夸钟阁老一句俯仰山河之社稷大功。”
“黑白?是非?朝中有么,内廷有么,当下朝廷就连科道两衙的言官也没了风骨,他们什么都到宫门前跪一跪、呼一呼,不也是为了身上朝服不脱色么。便是他们哪日撞了宫门死谏,也是整个朝局需要他们的血为路,真当是他们想死?时局下,不得不死罢了。”
“进了局,你我皆是子,我们便要行‘自己’的路。骂名、清名都是世局需要;忠臣、佞臣都是陛下固国的手段。你我当真能选?不听的话棋子要么死了、要么弃了,早就不在棋盘上。这朗朗山河就是我们大家一起行骗罢了。世人眼中所观本就不真,表象下也未必真切,这个天地要想真假善恶,怕是要掘地三百尺。”
“若按照律法对看,我想朝局上没几个能喘气的。便是国储王君,也要下狱枭首。”
“如你所言,刘栩都满册律法了怎么还活得如此好?你的几十道罪有几桩是你真正犯下的。你的罪?恐是天神也无法理清定夺。”
“纵是你十六岁那年为了进司礼监杀的那人,你不选,我想那人也活不了太久。你与朝局政事的敏锐,我就信你从未冤杀过时局下的旁人。”
祁聿:......
室内半响缄默。
陆斜一刀下去,真的与陆詹事彻底割席,不似一家人。
简直满口胡言狡辩。
祁聿抿唇,明知只有陆斜懂了这些才能活,可她还是希望陆斜别懂。但他回宫后便无路可选,终归还是‘死路’一条。
别说宫内阉人扮的什么角色,便是朝上诸位士大夫也要扮演国策、君心下适应的角色......
她伸手触了触陆斜脑袋,心中百味杂陈。
“你话太多了。”
陆斜这么多话,其实也洗不干净她手上曾经沾过的血。
陆斜猩红着眼咬牙:“祁聿,你想做是非善人,就滚出皇城,这里不适合你。”
“把你的罪给我,我替你背下,来日我替你上刑台,剜剐枭杀、挫骨扬灰我都替你。”
陆斜咬牙,这话后嗓子一软,扣手轻轻拿住祁聿腕子。
她被碰触的一颤。
陆斜却将人拿得更紧,将她的手放自己额头上贴着,哀声祈求道:“殿下今日真的动气差点杀了我。你,哄哄我吧,干爹。”
这个称呼......祁聿浑身惊颤,完了,陆斜也变态了。
“陆斜?”
她不真切地唤一声人,怕不是眼前谁掉包了。
腕子有道极其硌人的粗糙,她知道是那日文书房陆斜执刃划破自己掌心结的疤。
贴着陆斜额头,掌心温温,陆斜活得好好的。
不知白日京营中殿下与他是何种处境,但肯定不太好。
“在呢。你喝了安神药,困么,我守你一会儿就回去。”
祁聿瞪着眼,不困了,这破药没
什么用。
第118章 原来祁聿真真不是个好东西,她太坏了……
随着房门开条缝,风雪粗暴地挤进室内。好不容易烧暖和的屋内一下灌上尖风,刺骨起来。
陈诉拧眉先声喝斥:“谁!”
赵氏合也松了松指尖文书,横目看向门前。
陈诉厉声责怪要是旁人,大抵要伏地磕头。
祁聿反手阖门,正褪沾满雪酥的狐裘披褂,一张清素的脸被寒风吹得潮红,几分隽怜自然而然透骨而出。
“冻着你了,陈提督恕罪。”
这样俏皮的寒声让陈诉一愣,又定睛两眼门前,祁聿真实站在光里。
余光从他鬓角擦出去,五更天的外头黑乎乎一片,院中只有一两盏素灯,满天沉寂只剩簌簌雪声。
陈诉几许惊诧:“这天儿老祖宗肯放你出屋子?”
“我以为至少半个月见不到你,才几日就出来了。”
陈诉言下的不可置信毫不遮掩,一顿阴阳怪气、好奇直扑人脸上。
虽陈诉说的是众所周知的事,可这样直面揶揄......赵氏合看向祁聿,他仿若无闻搓着手在火笼子上烤,一身赤红职袍在火中愈发鲜亮。
祁聿给自己捧杯热茶。
氤氲温透睫毛上的雪,晶莹水汽凝成细密的水珠挂在睫毛上。
他抿口茶水,不着情绪轻笑:“方才也拦了我许久,说怕我冻着。这鬼天是真冷,你们辛苦了。”
衣裳嵌润的寒气此刻被火驱散,煦和暖光拢在面上,可是好好喘口气。
祁聿又往火笼上凑近半分,明火将人照的红彤彤。
陈诉睨眸,声音无有波澜:“不是谁都能如你这般躺在榻上不干事,你有福不享来这里做什么,厚雪冷天的。”
知道祁聿要说什么,陈诉先一步答他话:“你的福旁人享不来。”
陈诉铺纸捏笔动作断掉她口中啐语,陈诉誊抄折子是不想与她作口舌。
祁聿猝了心口一拍。
忽然一道阴影遮下桌前一半光,陈诉吊睛抬眸:“如何?想动武?”
祁聿讪笑捧着茶再坐近两分。
不及人出声,陈诉便知祁聿有事要求,他思索一二搁下笔,对祁聿警备起来。
“你说。”
祁聿有求是很难的......他乐意听,但不愿沾手。
祁聿鬼魅展笑,陈诉看得人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跑。
祁聿动声钉住人:“东厂里与老祖宗有关的案子全没了,我知晓你定有副本,什么东西你肯与我换?”
祁聿面上不羁,话中却是柄柄直刃,杀的人害怕。
陈诉浅扫眼赵氏合,浑身杀性骤起。
他冲祁聿戾喝:“祁聿,别乱说话,老祖宗的物件我不敢违令私留,手中没有你所谓的副本,莫在这里寻我不痛快。”
陈诉有些头疼,祁聿要么不张口,张口尽是这等死境,就不该同他搭话。
他气息暗自翻涌,神色悄悄探着赵氏合的反应,对方静静不动地看手中文书,对一桌之隔的他们仿若不见。
祁聿单手支着桌面撑着下颚,瞧看桌对面的赵氏合,却不将人往眼中装。
眼底幽深,话朝向陈诉:“年后春暖之际司礼监格局会变,老祖宗都知晓。我敢找你要,自然是他也知晓你手中有,你将副本给我或是给他,其实都会到我手中,无所谓就是满足一下老祖宗怪癖罢了。”
颈子缓缓扭向陈诉。
“所以陈诉,给我吧。”
“你胆敢私存他的罪行,上交老祖宗还得叩罪。给我我能助你重回司礼监,那顶顶高的位置也不是不可,我可以在死前替你清一清挡路之人”
赵氏合听懂,瞬时芒刺在背不敢动弹。
他们俩坐在对面‘密谋’杀害老祖宗、扭动司礼监格局。
当他面商谈,这是不惧他传话还是要拉他入伙?赵氏合只觉今日不该到经厂处理事务,脑中迅速展算,心下已然开始筹裁如何应付。
陈诉循着祁聿目光再度看向额角青筋的赵氏合,随即与祁聿视线一撞。
祁聿眼底含笑,微嵌湿寒,字字冻煞人。
“赵秉笔手握过一省兵权,来朝也是你的一大挡路石......别脏了你的手嘛,陈提督来日可是要身负清名扶摇直上的人物。”
一个男人便是受了刀,也不必娇娇俏俏抽了骨似的去勾人,还以他性命在本尊面前与人协议。
赵氏合看祁聿矫揉死样子,一把拍桌站起身,细掐着眸戾看那张绝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