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苏幕幕
谢家姑姑不由叹声气,
夕露又劝几句,将人送走。
程瑾知哭到晚上便止了泪,也没吃饭,躺在床上发呆。
她发现自己一腔悲痛,但对姑母的话却也无法否认。
她想要的,这世上没有,她求不到。
既然没有,既然要嫁人,那秦家就是她能够到最好的……在姑母的帮助下。
所以,是她错了吗?
她是从什么时候错的呢?
从十五岁那个雪夜,从她知道她的未婚夫君根本就没看上她,还是从父亲告诉她,就算死,她也是秦门程氏?
那一刻她知道,她这一生从来不由自己选择。
而她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好接受这件事。
不知过了多久,夕露到她床边道:“娘子,公子回来了。”
她仍然躺在床上没动。
随便谁来了吧,她没有任何气力去应付,也不想应付了,既然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,那就让他们所有人去决定好了。
她闭上眼,任泪水沿着脸庞淌下。
外面的秦谏已经看到床上的光景,问春岚:“你们娘子怎么了?”
春岚要答,夕露唯恐她说不好,马上过来道:“下午受了夫人训斥,夫人语气严厉,娘子受不了。”
“为什么事?”秦谏问。
夕露回答:“为一笔账,娘子管账,怜惜谢家姑姑日子艰难,给衡哥儿多拨了一笔去书院的束脩,夫人不同意,让把这一条给消了,娘子辩了几句,夫人便不高兴,怪娘子忤逆。”
秦谏点点头,让几人退下,自己去了房中。
到床边坐下,他见她背朝床外躺着,枕头大半都湿了,便拿手帕替她擦了泪,又去寻了个新枕头来,托起她的头,替她将枕头换上。
他也躺到她身旁,撑起身在她身后道:“你倒胆子大,敢和你姑母对着干,那是你姑母,还是你婆婆。”
她不出声,他继续道:“你不是说了吗,你姑母性格强势,不服输,更何况你是她侄女儿,她怎能让你跳到她头上?
“没事,她身子不好,大小事务都要靠你,你却是一天比一天老练、熟悉,等再过两年,你当了家,我给你撑腰,你就能想怎样就怎样。”
程瑾知闭上眼。
她难受的并不是这些,只是她与姑母真正的矛盾,他永远不可能知道。
他在她身后道:“还是难过?就没什么和我说说?”
她闭着眼,无力道:“只是后宅之事,不想让表哥烦心。”
秦谏抱住她:“你如此难过,不是我的事吗?你说要怎样才能心情好?要想吵赢你姑母是肯定不行的,我也吵不过。”
程瑾知终于露出一丝勉强的笑,却又同时流出一行泪来。
他又替她擦泪,开口道:“账上的事也好解决,你便应了她,服个软,思衡和秦禹的钱照给,由我来出,你就说是我做大哥的要鼓励他们读书,自愿赏给他们的,母亲总不能不愿意,拂了我的面子。
“当然,如果你同意的话……我手上有些钱,我觉着就算以后我们养几个孩子也是够了,我也还在朝中当差,总还能挣一些,我把库房钥匙给你,你点一点数,付这笔小钱当是没什么问题。”
程瑾知一怔,缓缓回过头看向他。
他问:“怎么?你不想我们出这钱?”
她垂眸道:“既是表哥的钱,自然是表哥想怎样就怎样。”
“怎么说是我的钱,我的钱不是你的钱么?如果突然收到一笔不少的钱,你心情会不会好一点?”
程瑾知不出声。
秦谏却突然起身,“你等等,我去去就来。”说完就出去了。
说去去就来,但也要了一点时间,约摸过了一刻才回来,毕竟绿影园与漱石斋离得远,随后他就将一串钥匙并一本账册拿出来。
“库房锁是四合锁,所以钥匙有四把,得按顺序才能开;账册里是器物钱财清单,但已经两三年没核对过了,你要是得空,可以去清点一下。”
说完,他将这些放到她面前:“给你保管着吧,大部分是我娘留给我的,里面还有我娘的梳妆台呢,她首饰都在那里,你见着喜欢的就自己戴,或者……留给你儿媳妇也行。”
他一边说着,一边露出轻笑,似乎是有意逗她。
程瑾知没笑,只是看看那钥匙,又看向他。
那一刻,她突然发觉自己错了。
是她贪求太多,是她不识时务,其实姑母给她挑的,是个很好的人。
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丈夫,他出身好,前途好,的确傲,但重要的是他若娶了你,是真的会敬重你……她知道今日不管是谁在这里,是自己的堂姐,或是二婶娘家的姑娘,亦或是外面那位他倾心的云姑娘,只要做了他妻子,他就会将这钥匙给她,因为他觉得这是应该的——
但,这也仍然难得。
见她久久不言,秦谏道:“怎么了,好点没?还不开心?”
程瑾知坐起身,将钥匙和账册给他:“这些既是公主……是娘留给你的,你还是自己收着,我手上也有钱。”
“我知道,但那些东西放着也是放着,以前放着是因为没人打理,现在我娶妻了,不就该给你打理?”
他说得诚恳,程瑾知不知再说什么,只是坐着,看着那钥匙。
秦谏将东西放到她枕边,然后坐到她旁边抱住她:“好了,别难过了,不过是小事,你们是姑侄,如今又是一家人,难不成还能翻脸不来往?”
程瑾知躺在他怀中,发现靠在这个一个男人胸前,真的能让自己觉得心安,觉得好像有个依靠。
她又哭了起来,泪如泉涌。
或许,真的是她错了。
她不该想那么多,身为女子,就该顺应天道,若不屈服,就如蚍蜉撼树、飞蛾扑火,只会头破血流,自取灭亡。
这一晚她在秦谏的安慰下睡着,直到第二日,她没去给秦夫人请安,也没起,仍在床上躺着。
到中午,夕露告诉她秦夫人那边请了大夫,可能又是哪里不舒服了。
夕露说这些时,神色中带着担忧与欲言又止。
对程瑾知来说,这样很不好,她是才过门的新媳妇,婆婆还是她姑母,却与婆婆那样吵,还将婆婆气病,传出去对她不好,对程家也不好。
就是她父亲知道了,也要责备她。
午饭之后,她起身了,梳洗一番,去了贤福院。
张妈妈出来告诉她,夫人昨夜头疼得厉害,今天一早喝了药,这会儿没睡,但躺在床上。
程瑾知道:“妈妈,我去看看母亲,不会再惹她生气。”
张妈妈劝说:“夫人是真心想要娘家好,也是真心喜欢你的,夫人是个要强的性子,最怕别人说她不是。”她一边说着,一边带程瑾知入内。
心病还须心药医,程瑾知知道姑母想要自己一声道歉。
秦夫人仰面半躺在床上,闭着眼。
她在床边坐下,轻声道:“姑母,对不起,我知错了。”
秦夫人没睁眼,也没开口。
程瑾知继续道:“昨夜,表哥将母亲之前说的那库房的钥匙给了我,还有账册也一并给我了。”
秦夫人这时看向她,似乎也有些意外,但也只是一瞬,很快就又收回目光,似乎与己无关。
她道:“我才意识到,其实姑母给我挑的,是个很好的夫君。若他不好,哪怕他是未来的侯爷,他是公主的儿子,姑母也不会轻易定下这门亲事。
“而我将尊严看得太重,觉得受了轻贱,他没看上我,我也必不会看上他……
“但如姑母所说,舍了他,我也不会找到更好的人,就算找了自己满意的,情投意合的……如同我母亲当时与父亲也是一见倾心、缔结良缘,但后来也还是要看他一个一个往身边接人。
“而我父亲,也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,他还是觉得自己和母亲是恩爱的。
“既然都是如此,找个像表哥这样的,至少还有荣华富贵。”
她一字一句说得很有通透,却带着一种失落与绝望,缺了几分生气。
第20章 衷肠
秦夫人看在眼中,缓缓道:“我也是十四岁订亲的,你应当知道,是那时的明威将军府上,肖家次子,排行第七,人称肖七郎。他祖父与我祖父有些过节,一开始并不愿结亲家,是他求着他祖父、赖着他祖父,他自己说,十八般武艺都用上,才让他祖父同意了婚事。我那时心里又何尝不欢喜?
“后来十六岁,他祖父去世,他要守孝,我等了他两年。两年后,正要谈婚期,咱们家就出事了,那时外面都传,北边打仗要
钱,皇上会趁这机会拿功臣开刀,将程家削爵抄家……家里急疯了,处处托人、使银子,想打听皇上的意思,求人帮忙说说话。
“当时肖家朝中有人,我们没好意思求到他家去,他们却上门了,你猜他们要做什么?他们要退婚。
“你祖父气得不吭声,你祖母只会哭,来回就是哭诉那几句,说他们怎么能这样,退婚了我怎么办……是我,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站出来说,退婚可以,是我程家觉得你们落井下石,刻薄寡恩,不配结亲,所以由我们程家退婚,从此我们再无瓜葛,永不来往。我日后就算要饭,都不会要到肖家门前。”
程瑾知听了这些吃惊,她只知道当年因为程家出事,影响了姑母的婚事、耽搁了年纪,却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往事。
秦夫人眼角落泪,她连忙拿帕子替她擦拭,秦夫人接过帕子,自己擦去泪水,继续道:“后来,程家总算没被抄家,但削了爵,恰好你大伯也犯了事,从位上退了,一夜之间,程家什么都不算了。
“你出生时,我嫁到了侯府,你父亲任了官,程家已经有了起色,所以你从没见过那些捧高踩低、看人下菜碟的嘴脸……我见过,在我家道中落、被退婚后。
“你怎么也想不到,曾经对你热情的人,转眼就再不踏你家门;年节上,带着重礼去人家里拜会,人敷衍几句,让你把东西拿走,说自己用不上……
“什么人都敢来家中说亲,到20岁那一年,竟还有人让我去做妾!而那个时候,肖七郎已经成婚了,娶的是太陵侯家的女儿,大摆宴席三日,何其风光!
“可我呢……竟有人让我做妾,你祖母还留人吃饭,和人谈了许久呢。那时候我明白,这个程家谁也靠不住,我若不想一辈子掉进烂泥坑里抬不起头、让肖家耻笑,我就不能就这样下去。
“那时程家有个表姨母,也就是你那京城孟家的表姨奶奶,如今她已不在,两家出了五服就没走了,但当时我们与她还有来往。她到家中探望你奶奶,我就自己和她说,‘姨母,我在洛阳没有了活路,您在京城认识的贵人多,能给我说一门亲事么?’
“我这样一个老姑娘,连脸面也不要了。
“表姨母说,‘有一户,益阳侯府,他家老大原是驸马,前两年公主薨了,留下一子,还未再娶,你若愿意,我们去试一试。’我当然愿意,隔日就和表姨母到了京城做客。
“后来,表姨母看好了日子,在五月赏牡丹时,带着我和你姑父见了一面,你姑父看上了,他母亲也觉得自己儿子性格温吞,要娶个能干的,就答应了。如此,我才嫁了进来,成了侯府的媳妇。”
再后来的事,程瑾知自己也知道了。
姑母能干,又不辞辛苦侍候婆婆,为了照顾染上时疫的婆婆,自己也被传染,最后还在高烧中小产……也因此,姑母得了侯夫人器重,将公中之事交给她。
有姑母在京中疏通,她父亲也蒙恩捡了个官职做,才有今日。
秦夫人继续道:“姑娘家,最怕着了情爱的迷,为个男人要死要活,可人心是这世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,尤其是男人的心。你姑父曾看上一个老秀才的女儿,要将人家娶进门来做小,我知道了,逼着他随老侯爷去山东祭祖,过一年回来,他早就忘了那姑娘。
“穆言外面那位我没见过,听说是姓云,家中是卖豆腐的,爹娘都不在了,只有哥哥嫂嫂。眼下看他对你不错,我料定他对外面那位也没有多少真心,说不定是为了气我才养着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