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苏幕幕
沈夷清想起他极少喝闷酒,只有上次,上次喝酒是为他夫人,这次多半又是。
他问:“是为你夫人?为那信的事?你问她了?她怎么说?”
他见这些天秦谏一切如常,以为这事他们已经和解了,没想到今日又到此来喝酒。
“没问,有什么好问的,她心有所爱,我也不是一定要在意她,不过是两姓之好,待在一起过日子罢了。”秦谏一边喝酒一边道。
此时他左手的手帕松了,掉落在地,沈夷清去帮他捡,就着烛光,一眼就见到他手上触目惊心的两道血口。
沈夷清大吃一惊:“你这手得去敷些药吧?”
“不必。”
沈夷清替他将手帕重新系好,看着他道:“可我看你,不像是不在意的样子。”
秦谏却突然笑起来,笑着笑着,眼圈竟红了,“是吗?我并不像是不是?”他执着酒杯,痛声道:“我才知道我做不到,我自以为能放下,能重新过上自如的日子,可是太难,这日子比什么时候都难受。”
他承认自己是故意做给自己看、做给她看的,夜不归宿、有意留在书房过夜,他就是要告诉她自己不在意,他不知道这样的目的是什么,也许他在暗暗期盼她来求他、来讨好他、来证明她十分在意他,但他什么都没有等来。
所证明的只有他其实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,被冷落到的是他自己。
于是他又去找她,憋着怒火,兴师问罪、借题发挥,然后就得到了她的厌恶,以及手上的伤。
这样的日子他不想要,可以前的日子又再也回不去,他不知该怎么办。
此时沈夷清道:“既如此,你就该好好和她谈一谈,这许多许多事都是你的臆测,说到底只是几封书信而已,也许她能给你解释呢?”
“如何解释?告诉我虽然她和那人通信那么久,虽然他们谈诗词谈书画谈人生所悟,却只是没有男女之情的知音?而到那时,我是该信还是不信?我不信,便纠扯着没有结果,我信,便是自欺欺人。”
沈夷清想了想,分析道:“说到底,你还是期许太高。你对她一见倾心,你说‘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’,你说‘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’,你觉得你遇到了你的神女,你的曾经沧海,陡然一天,你却知道在你这个丈夫之外,还有另一个男子,你的期许落空,而直到现在你都无法接受。
“那些信,那些他们的过往,就是你爱情中的污点,你抹不掉,也无法狠心放下。”
秦谏沉默,许久才问:“所以,我要么放下我以为的神女,要么接受那污点?”
而事实证明,他无法放下,便只有接受。
沈夷清道:“哪有那么多天作之合、至死不渝?他们只是几封信,你却和她是夫妻,你们还有几十年光阴,你们会生儿育女,荣辱与共,几封信又算什么?”
秦谏又给自己灌了几杯酒,随后道:“你说得对。”
一边这样说,一边放了酒杯,拿酒壶直接往碗里倒酒,倒进满满一碗,端起来喝。
沈夷清叹声道:“以前你就喝那么一两杯,今天我才知道你酒量还挺好。”
但这碗酒之后,秦谏就有些意识不清,沈夷清趁他还能动,赶紧拖了他出酒桌,要不然等他喝得烂醉,怕是拖也拖不动了。
半夜三更,沈夷清敲响秦府的大府,将秦谏交给门房,交待道:“带你家公子去见他夫人,他说的。”
他觉得秦谏的心结就是程瑾知,既如此,就让两人好好聊聊,说不定酒后吐真言,一切都能说开。
门房又是点头答应,又是道谢,一边扶了秦谏,一边朝后喊人来帮忙。
程瑾知并没睡。
今日那样的事,她不可能睡得着,又无心做别的,只是坐在床头胡乱翻着书发呆。
后来就听人来这边叫门,说是大公子在外喝醉酒回来了,小厮扶进后院来,不敢再往里走,要这边人去接。
程瑾知吩咐了两个妈妈过去,过了好久,绿影园的妈妈连同外面两个小厮将人扶进来,人一身酒气,早已醉得不省人事,一头就倒在床上。
程瑾知一眼就看到他缠在手上、早已被血污浸透的手帕,待外人退下,便马上让人端水过来,又拿了房中备着的止血药散,先小心替他洗去手上的血迹,然后上药,最后拿了纱布过来一圈一圈替他将伤口缠上。
伤口实在很深,她觉得明日还是要找大夫看看,也不知有没有伤到筋骨,这样的伤以后就算好了多半也会留疤。
当时……是她太冲动了吧,可是,他又拿她当什么,怎能那样欺辱她……
他那样,回头又去喝什么酒?她不明白他是怎么了。
正缠着纱布,一抬眼,却见他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。
四目相对,她看着他,不知该用什么情绪面对他,只好又低下头去,将缠好的纱布打上结。
他却突然坐起身,一把抱住她。
第45章 他来京城了
他并没有失去神智,他只是变得脆弱,这一刻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,非抱她不可。
更何况她大概以为他醉了,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。
程瑾知任由他抱着,什么也没有做。
她渴望他的怀抱,但就像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可以突然冷漠一样,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变得温柔。
而她……向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力。
他也不做什么,也什么都没说,就这样一直抱着她,久到她身体都有些僵硬,然后发现他原本收紧的胳膊渐渐松开。
再一看,他再次昏睡过去,她将他推开,才往床上放他就倒了下去,再未醒来。
她在旁边看着,许久,似乎天都要开始亮了,她才上床在他身旁躺下,囫囵睡了一两个时辰。
秦谏第二日才醒,那时程瑾知已经去了贤福院,他在绿影园吃了些粥就去了东宫,晚上又回了绿影园,与她一起用饭,晚上又是同床而眠。
两人都没提前一晚的事,无论是床上的冲突还是他醉酒,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,除了上床时她问他有没有看过大夫,他说还没,过两日不好再去看。如此,再没有多的话。
这样过了好几日,在他们如往常一样在床上各自躺下后,他从她身后过来,将她抱住,轻抚她的腰。
她明白他的意思,没有说话,没有动,然后他就试探着进入她衣摆,她仍没有推拒,于是他就倾身过来,亲她的唇,慢慢褪去她衣服。
她任他摆弄,默默承受。
结束后,他在她身旁开口道:“书画院掌院现在是申大人,他欲在下月办一场书画议会,有心邀你过去,你愿意吗?”
“不去了,家中事也多。”她回答。
还想多问几句,但看她这样,他又觉得没意思。
她已经又将背朝向他,很明显她对他都是无奈承受和被动敷衍,而且也没想掩饰。
他看着她,良久,“嗯”了一声,自己躺到另一侧睡下了,再没别的话。
翌日漱石斋有丫鬟过来传话,说公子在书房用饭,待会儿就不过来了。
程瑾知明白他不太高兴,也许是因为昨晚她不够热情,也许是本来就不高兴,但她懒得去猜、懒得去想,这样的日子她甚至觉得厌烦。
他没有一直在书房待着,过了两日又回来了,隔个四五日的样子会同她行一次房,似乎以此证明二人还是夫妻——一对貌合神离、同床异梦,彼此凑合的夫妻。
她仍然过一天是一天。
秦谏代她婉拒了书画院的邀请。
曾经他觉得那文章是两人神仙眷侣的见证,如今每每看到,都会觉得心痛。
书画议会那日,他先去了东宫,再去的书画院。
书画院建起是他主理的,但他正职在东宫,真正管理书画院日常琐事的掌院是翰林院出身的申诰,他为副掌院之一,却只是兼任,充当太子喉舌,参与书画院一些大决议,确保书画院不会走偏。
今日议会名单他大致看过两眼,大多是京城赫赫有名的书画大家,也有些接了帖子从外地过来的,书画院之书画作品会直接呈到御前,许多人都乐意有这个获赏识的机会。
他在心里想,其实她原本是愿意来的吧,谁不想功成名就,天下闻名?
她拒绝,是因为他吗?
面前有书画院的仆人叫了他一声“秦大人”,他应了一声,下意识抬眼去看那块石碑,却看到石碑前站了个人,一身皎洁如月色的浅黄圆领袍,长身玉立,风采非凡,让人一见就挪不开目光。
不知为什么,一种强烈的感觉袭上心头,他从没见过陆淮,却突然觉得……这就是陆淮。
他一步步靠近,陆淮似乎看石碑看得出神,竟迟迟没留意有人靠近。
这时从书画院大堂走出一人,正是副掌院之一的周士英,他看到这边,连忙过来道:“秦大人——”
说着转头看向另一人,问:“陆先生到了怎么也不说一声?”
陆淮转身,就看见了他。
四目相对,彼此都目光平静,没待他们说话,周士英开口介绍:“秦大人,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江南大才子陆先生,陆九陵——”
转而看向陆淮:“陆先生想必也知道詹事府秦大人,书画院便由殿下委任秦大人成立,秦大人如今也是副掌院之一。”
陆淮向他行礼,“自然知晓,侯府公子,少年英才,天子近臣,人人皆知。”说完躬身道:“见过秦大人,方才专心看这石碑,未留意周围,失了礼数,望大人见谅。”
秦谏道:“先生言重了,今日是书画议会,陆先生画技高超,本是今日贵宾,我不过是行些招待事宜,该我说有失远迎。”
“九陵一介草民,秦大人如此说,便叫我惭愧。”
周士英在一旁笑:“好了好了,谁不知你们二人是南北齐名的大才子,你们就不必互谦了。”说完指向面前石碑道:“陆先生看这碑文上的字如何?”
陆淮回道:“端庄典雅,自成一派,柔美中不失刚劲,难得一见的好字,写字之人天赋异禀,虽有些许青涩,但假以时日,必成一方大师,兴许能出传世名帖。”
周士英笑道:“那你可知,这是何人所写?”
陆淮望着最后的落款,无声地摇头。
周士英转眼去看秦谏,却见他也是看着落款,竟是沉默无声,也太沉得住气了,只好自己回道:“秦大人的夫人便出自洛阳程家,闺名瑾知。”
陆淮看向秦谏:“竟是如此 ,秦大人好福气。”
秦谏轻轻一笑:“内子有些才学,却少名师指点,多谢陆先生夸赞。”
周士英看着两人十分疑惑,怎么他们就这么平静呢?
难道这么好的字,竟出自女子之手,不让人震惊吗?
这女子又正好是面前人的夫人,这不让人震惊吗?
丈夫写的文章,妻子书丹,再由太子殿下亲自下令镌刻,这不让人感叹一句“神仙眷侣”吗?
可这陆九陵竟如此平静,不说趁机恭维,连吃惊都少得可怜;而秦大人呢,也一点炫耀得意的模样都没有,他以前还不是这样的,任何人提起这字、提起他夫人,他都会笑吟吟地说上几句,什么夫人几岁习字,拜何人为师,等等,现在竟这么平静!
他不明白,只好将这话收了尾,带两人进去。
今日书画院的官员加上受邀而来的书画名家,共有数十人。
许多人第一次见到陆淮,感叹其年轻有为,又知其当年的经历,不免唏嘘,陆淮一时成了全场的焦点。
后来掌院申诰说起陆淮原本拒绝了书画院的帖子,还说永不入京,谁知没过几天就悄无声息到了京城,他想着再碰碰运气,便又下了道帖子,竟还真将他请来了。
众人于是问陆淮,为何突然就改了主意。
沈夷清也在,只是沉默不语,陆淮先是解释自己在许昌偶遇禅师,得禅师点拨醒悟,来了京城,随后又向沈夷清道歉,称自己当初并非刻意托大,如今也只是在京中暂住,不日也会离去,望沈夷清勿怪。”
沈夷清挥手示意无事,拒绝自己邀请的人很多,这事便过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