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苏幕幕
远望着她这边。
间隔太远,她已看不清他的神情,只是这一刻终究还是想起他在流金河边满天的纸鸢下牵起她的手;想起他带着夜间的冷风揣回云腿小饼来给她;想起他带她去爬浮玉山,见他母亲的雕像;以及他说要在绿影园种满鲜花,要做书法大家程瑾知她夫君……
“宜言饮酒,与子偕老。琴瑟在御,莫不静好。”她也曾幻想过,但终究没有那样的命。
她放下帘子,将那俊逸的身影隔绝在了视线外。
直到眼前再也看不见马车的身影,秦谏仍停在原地。
随从忍不住提醒道:“公子?”
他恍然回神,缓缓拉起缰绳,这才往京城方向而去。
其实他大约能猜到,她哥哥是赞同她和离的,所有她才会义无反顾。
原本的确没可能,但如果她执意离去,程瑾序全力支持,加上他成全,签下放妻书,那和离之事便不再是纸上谈兵,是真的可行。
若是如此,他们此生便再不复相见了吗?
想到这一切,他再次抬头望向西方,却再也不见任何有关她的身影。
那一瞬,无尽的悲痛与绝望涌上心头,他甚至想不顾一切追上去,求她不要如此绝情。
但是……此时此刻,任何努力都没了意义。
秦谏回到秦府已是两日后,傍晚到家门,正见到云家哥嫂在门口吵嚷要进去,门房拦着不让。
见他来,门房松了一口气,忙向他禀报,那云家哥嫂也立刻过来,哥哥朝他道:“秦公子,可算见到你了,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娶我妹妹,为什么不放我们进去见秀竹?”
门房已在马下小声道:“让人去通禀了,云姑娘说不见。”
秦谏坐在马上,面无表情看着下面一干人,此时的他完全没有心思管这些,冷声道:“不走便将人打走,再让我听见一声吵嚷,走的就是你。”
门房一听,顿时愣住,连忙朝后道:“拿棍子来,将他们打走!”
云家哥哥也惊了,口齿已有些不清,威胁道:“你,你你……秦公子你怎么能这样,我妹妹可是怀了你的孩子!你不负责,信不信我们去官府告你?”
秦谏斜睨下方,淡声道:“那就去告。”说完下马进门去。
早已有小厮拿了棍棒出来,甚至还有两个拿刀的护院,之前还客气相劝的门房早已变了神色,面露凶狠朝两人道:“快给老子滚,别敬酒不吃吃罚酒!”
云家哥嫂不由惶恐起来,还在犹豫,那门房一个眼色,后面拿棍棒的小厮便涌过来,朝他们轮去棍子,云家哥哥连忙跑,肩上却还是挨了一闷棍。
秀竹在绿影园缩着不敢出去,听说哥哥嫂嫂走了,松了一口气,又听说是被秦谏打走的,便再次揪起心来。
他回来了,这么快就回来了,他一回来就要赶自己走了吧,然后哥哥嫂嫂就会知道她怀了个野种,后面她都不敢想。
她忐忑到入夜,发现他并没有来赶她。
又到第二天,大概一早他就去忙了,也没见人,直到第三天下午,她心中刚放松一点,他却过来了。
那时秀竹正在院子里和个小丫鬟翻花绳,看见他身影,想也没想就往房里躲,躲了一会儿,悄悄从窗口往外看,只见他坐在了正房屋檐下的椅子上,正好看向她这边。
已经被他看到,其实她躲着也没什么意义,她只好出来,硬着头皮到他面前。
秦谏开口:“你躲什么?”
秀竹垂下头:“我怕你赶我走……”说完又道:“要不然,我在这里做丫鬟好不好?我听她们说聪明一点的可以做二等丫鬟、大丫鬟,笨一点的就做粗使丫鬟,月例也有一两……我能吃苦,也能做细活,我还学会了梳头,我以后侍候程姐姐好不好?”
“你哥嫂不会同意,你的身份,要么做姨娘,要么走,不可能做丫鬟的。”他面无表情地回答。
“为什么?”秀竹问。
秦谏无法和她解释,现在别人对她好,是因为觉得她是半个主子,又怀了孩子,若不是这样,姨娘成了丫鬟,她只会沦为笑柄,不可能在秦府待得下去。
他沉默半晌,说道:“你坐下说话吧。”
秀竹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。
他问:“那个小韩大夫走了,你伤心吗?”
秀竹不知他为何提起那个人,一提,她就有些想哭,低头道:“自然是有点伤心的。”
“只是有点吗?你又怎么下定决心来找我呢?若不提身份,你真正喜欢的应该是他是不是?”
“我没有办法啊,除了找你,我不知道能找谁……”说到这里,她自觉话不对,连忙道:“公子,我已经忘了他了,我想了想,他就是个骗子,说不定已经成亲了,你留下我,不管是当妾还是当丫鬟,我一定全心全意侍候,绝不偷懒!”
“想到他是骗子,就能忘掉他吗?”他问。
秀竹有些不懂:“至少不会再难过吧……”
秦谏想,瑾知不是骗子,但她确实去意已决,他似乎就该放手成全她,然后各走各的路。
但显然,他没秀竹这么看得开,维持一个人的样子,正常入睡、早起,去东宫上值,看那些公文,与同僚说话,做这些似乎要费很大的劲,但也不能不做,一旦不做就会想起她,那样只会更难受。
秀竹想不出能说什么话,最后道:“程姐姐什么时候回来?”
所有人都觉得她最多月余会回来,而他留着那封放妻书隐忍至今,这一刻他无法忍受心中的苦楚,和秀竹道:“她不会再回来了……”
“啊?”秀竹不知他在说什么:“怎么可能呢,我听说姐姐是洛阳人,只是回娘家看母亲,说从洛阳到京城几天就到了。”
秦谏没有说话,看着园中的竹子发呆。
曾经说好秋天到来就动土挖竹子,将这里改成花园,现在秋天到了,她却已经不在了。
他站起身,从屋檐下离开。
秀竹能看出他心情低落,但他说的话很多她都不懂,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。
他走到院中,突然回过头来,看向她:“你不想离开就先留下吧,我暂且没有精力来安排你,孩子的事,你自己决定,日后我会同我家人说清楚。”
说完他就走了,秀竹觉得松了一口气,又觉得十分迷茫,凭她那点脑子,根本想不到自己的出路,真说打胎她也害怕,可不打生下来又怎么办呢?
她想不到答案,只能过一天是一天。
秦谏何尝不是过一天是一天。
过了好几日,他慢慢能沉下心忙公事了,加上皇上诞辰也让他不得分心,这倒让他好过了许多,于是开始醉心公务。
直到半个月后,二婶、父亲等等这些人开始问他瑾知什么时候回来,第一次被问时他有些出神,好半天才说不知道,大概她想多陪岳母几天,好不容易去一趟,就多待几天好了。
后来他也照着这个样子回。
但将近一个月后,这话已经说不过去了。
程瑾知并不是十年八年不曾回过娘家,她才嫁来几个月,一回娘家竟一个月不回来,并不正常。
继母那里一开始没有动静,后来就提起秀竹的事,说他的确是有错在先,瑾知因此心里有怨也是人之常情,让他最好去接一趟,给了面子,瑾知也许就回来了。
他推说公务繁忙,这让继母十分恼怒,他也不管不顾地走了。
这时他已经能推测到程瑾序的办法,大概就是拖,拖着不回,和程家、和继母这边说要秦家给个台阶,但瑾知已经和他说了那些话,他不会求上门,所以这事便能一直拖下去,拖到两家真的闹翻,也就能和离了。
如果她真是生气,他当然愿意去接她,求她回来也行,可她不是生气,她就是不想要他了,要求他成全。
再后来,听说程瑾序去江州上任了,瑾知竟也随他一起去了,对外说的是瑾知常常睡不安神,听闻江州有名医,就此去看看。
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面子话,真正原因是与秦家闹了矛盾。
因为程家落了面子,程家便要秦家给些态度,秦家却不给这个态度,一副无所谓的模样,程家便越发恼怒,所以让女儿去了江州。
连祖父也坐不住了,逼迫他亲自上门去为秀竹的事道歉,诚心接人回来。
秦谏不能应,也无法和祖父说实情,若是说了 ,事情的走向就不可控了。
秦谏猜测瑾知兄妹并没有和家中说他们是真想和离,如此程家才愿意拖着,若知道是真和离,程家必然不愿意,也会逼迫她回来,她则会在程瑾序的帮助下与家中抗争……而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他想要的。
他没有成全她,却也不想强行逼她回来。
直到冬月来临,秦家受不了了,祖父屡次逼他去洛阳接人,父亲还让秦禹往洛阳跑了一趟,无功而返,他几乎快要认命了,就此同意和离,好歹成全了她。
然后他便收到一样东西。
某一日他下值回来,石青过来交给他两个小东西,和他道:“公子,陈管家他们今年给池塘清淤泥,捞出了这个,他们说大概是公子的,就拿过来了。”
“不是我的。”他说着已转身,石青连忙道:“怎么不是呢,上面写着公子的名字呢。”末了又道:“还有少夫人的。”
他回过头,发现那是两枚印章,石青已将印章底给他看,随后自行到桌边轻轻蘸了些墨,在纸上盖了个印,“公子你看,这不就是你的章吗?”
秦谏看过去,上面的确是“秦穆言”,用的篆体,竟似她的笔锋。
他立刻从石青手上拿过另一枚印章,去按了印泥盖下印戳,果然另一只是程瑾知。
两枚印章都是青玉质地,被刻成了竹节的模样,色泽碧绿,不是印石中的精品,但也精巧好看。
这是什么时候的东西?
“你说是在哪里发现的?”他问。
“池塘底下啊。”石青说。
秦谏细看两枚印章,这不是自己的,那就只有一个可能,是她的。
而且这上面的篆体分明就是她自己写的。她让人刻的两枚印章,这是一对,又是竹节的模样,很有可能就是打算送给他的,两人一人一只。
但为什么在池塘底,且他从来不知道?
若是掉在了池塘底,她可以让人去捞,也可以告诉他,而她没有告诉他,或许是……她不想送了,然后扔在了池塘里?
再细看,印章顶部有极小的“建安印章”几个字。
这定是刻印章的铺名,建安……那是曹操迎奉汉献帝移都许昌时的年号,所以这印章铺子就在许昌。
这是她因大雨逗留许昌时找铺子刻的,所以他明白自己为什么没见过了,因为等她回来,见他态度冷淡,她就将印章扔了。
所以,她是爱过他的,是在意过他的,却再一次因他而绝望。
他踌躇良久,最后拿起印章,跑去绿影园,在她书桌中翻了一会儿,她写给陆九陵的信,还有她的手札都在。
他将那手札翻开,后面并没有太多新增内容,只有一句话:“士之耽兮,犹可说也。女之耽兮,不可说也。”
他又将手札翻到前面,再一次翻看,他发现一件事,其实她写手札最密集的,就是她刚嫁进秦家的时候,到后面就越来越少,并不是被他发现后,而是在那之前就断了。
那时候,正好是他们关系亲密的时候。
她写手札,是排解心中愁绪;她不写手札,当然是因心中没有愁绪。
可惜他得知明月君是陆九陵时就被嫉妒冲昏了头脑,根本没注意这些。
窗外不知何时下起暴雨,他坐在她书桌旁,看着窗边,望着昏暗的天空,望着自云端落下的一道道天河水,突然之间明白了所有。
他终于明白她没说出口的话,终于明白她为什么离开他。
第58章 不长脑子的小畜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