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苏幕幕
她说她在庄子上等了一整天,最后见到了前来投宿的陆九陵。
于她来说最痛苦的大概还不是被未婚夫轻慢,而是面对这种轻慢,她无能为力。
姑母,父亲,母亲,礼教,家训……层层大山压着她,不过十五岁的她,她惟有认命。
三年间那些书信大约是苦闷之下唯一的慰藉,三年之后,她斩断这慰藉,嫁入秦家。
她曾在新婚时与她姑母大吵后痛哭;曾在深夜不睡,给明月君写信;或许在秦家的每一天她都度日如年。他曾怨她总是沉默,从不主动找他,但对她来说,他们并不是恋人,他是她尊严被践踏后还不得不嫁的人。
更何况他因继母、因那些信冷落她,口不择言和她大吵,但哪怕如此,她也还曾试图和他夫妻恩爱。
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说他是她的天,他们之间要如何不由她说了算,因为她若可以作主,她就不会嫁给他,也不会给他做一个贤惠的妻子,更不会在他无数次摔门离去后接受他回去……
至于秀竹的到来,不过是骆驼背上千斤重的一根稻草罢了,有没有它都影响不了什么。
她想要的是自己作主的机会,但只要她还是秦夫人,头上便是无数个天,她姑母,他,整个秦家和程家,她要为他们而活。
以往种种,远非他承诺、道歉、弥补就能抹平,他开始相信,当她离去那一刻,是准备拿生命来与这婚事抗争的。
要么死,要么摆脱他,摆脱秦夫人这个身份。
这时有丫鬟撑着伞过来,从窗外看到他,高兴道:“总算找到你了公子,老侯爷让你过去呢!”
说着走到屋檐下,在窗外和他道:“派人去书房那边喊的,我问了石青才知公子在这里,公子快去吧,回头让老侯爷久等。”
秦谏无言起身,走到屋外,丫鬟连忙将伞给他。
他拿着伞去往贤寿堂。
拜见祖父,祖父坐在堂下,冷面相对,他看祖父这神色就心知是为什么事。
果然,老侯爷开口道:“孙媳的事,你预备怎么办?”
他没开口,老侯爷道:“虽说因一个外室的事闹成这样,那边脾气是有些大,但到底不能让人看笑话,待雨过天晴你便往洛阳跑一趟,去将人接回来,这事再拖不得,到时你不去,我也会让人绑着你去。”
“祖父不怕我去了也出言不逊么?”他反问。
老侯爷惊了,反问:“你说什么?”
那一刻,面对堂上祖父严峻冷冽的眼神,长辈的威严笼罩在他头顶,不由叫人胆寒,他突然明白瑾知要面对的是什么……程家是等着秦家给个态度才愿意拖着,若他们知道她真要和离,绝不会再姑息下去,有程瑾序帮忙也没用。
而他……想成全她。
他看着祖父,沉默片刻,说道:“其实我不想接她回来,我想同她和离,求祖父成全。”
老侯爷几乎有些懵了,一下子将身体往前倾,问他:“你说什么?”
秦谏深吸一口气,跪下来,毅然决然道:“我要和程瑾知和离,娶云姑娘为妻。”
“我看你是疯了……疯……”老侯爷气得说不出话来,突然站起身看看屋中,随后扭头看向旁边何伯,怒道:“给我去拿家法来,今天我打死这个不长脑子的小畜生!”
“老太爷您消消气,别气坏了自个儿……”何伯一边劝着一边看向秦谏:“公子你说什么胡话呢,你
是什么身份,那姑娘是什么身份,要真那样,全京城人都得笑话你!”
老侯爷等不及,推开何伯,自己去屋中翻了根马鞭出来,到秦谏身后朝他背上猛地一抽:“和离,我叫你和离,我看你书都是白读了!我秦家没你这么倒反天罡的子孙!”说完又是一鞭子。
秦谏咬住牙,一声不吭。
老侯爷正在气头上,动手丝毫没客气,他有早年行军打仗的底子,哪怕老了力气也不弱,一鞭一鞭抽得啪啪作响,几鞭下去已是皮开肉绽,直到抽了十几鞭,秦谏背上满身鞭痕,血染红了衣衫他才慢慢停了下来,和他道:“你再说一遍,去不去接人!”
秦谏道:“她既这么大脾气,我为何要去接?当初送她回洛阳,她与她哥哥便是横眉冷对,我又不是他们家上门女婿,何必受他们这份闲气?”
“那你给人家气受的时候呢?说好的孙媳怀孕才能有庶子,你为何又管不住自己,先有了庶子?”老侯爷质问。
“是她自己迟迟不怀,怪得了谁?”秦谏反问。
老侯爷又被气到了,轮起手上的鞭子又抽了上十鞭:“冥顽不灵,不知所谓,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!”
他一边抽一边骂,何伯看不下去了,赶紧去拦他,抓住他鞭子道:“老太爷不能再打了,公子还要去上值呢,打成这样伤了筋骨怎么办?”
“伤了就伤了,这玩意儿留着也是丢人现眼!”
“公子心高气傲,当初一直将少夫人送到伊阳已是退一步了,可少夫人却冷面相对,去了洛阳又不回来,如今还跑去了江州,公子赌气也是正常的。”
老侯爷听进了何伯的话,怒气消了许多,何伯又朝秦谏道:“公子,这秦家与程家是两姓之好,这种话怎能乱说?公子先回去好好想想,回头知错了,来找老太爷认错。”说着就吩咐下边人:“还不快扶公子去休息,再去找个大夫来!”
下边人马上扶秦谏出去,老侯爷在一旁道:“我告诉你,和离的事想都不用想,除非我死了!至于说娶什么姓云的,再说一句,我便将她轰出去,怀孕算什么?我秦家不缺子孙!”
秦谏没回话,由人将自己扶了出去。
没一会儿这事就传到了府中其他院里,所有人都是啧啧称奇,秦夫人更是气得当场摔了茶盏。
要不是老侯爷打过了,她都要去打一顿。
以前是退婚,现在居然是和离!
她将秦大爷叫过来发了好一阵脾气,最后说得自己都哭起来:“是我错了,我就不该撮合这桩婚事,如今那边怪我骗瑾知进火坑,这边也怪我耽误了他,没这桩婚事多好,我侄女嫁谁不是嫁,闭着眼睛找也不会太差,你儿子也好安安逸逸娶了他那豆腐西施做正房!”
秦大爷劝道:“怎么可能,但凡我活着、他祖父活着,就不会让他娶那云姑娘,你别气,他祖父不就打了他吗,听说用马鞭抽的,皮开肉绽,现在去找大夫了,说是路都走不动了。”
秦夫人抹了把眼泪,嘴上没说,心里却道“打得好”,这得亏不是她儿子,是她儿子她还要继续再抽一顿。
秦大爷在秦夫人这里受了气,又去将秦谏训了一顿,告诉他什么和离另娶的混账话再不许提。
最后看着儿子满背的伤口,终究是心疼,让大夫用最好的药,又吩咐人明日一早去东宫告假,让儿子在家休息几天。
秦谏一声不吭,趴在床边忍着疼痛出神。
从今日起,府上都会说他猪脑子吧,但也会理解程瑾知为什么气得不回来。
最重要的是,继母和程家不会急于将她送回来了。
她要他同意和离,他没有,但这是他觉得的,更能成全她的方式。
这一晚疼得几乎不能睡,直到第二日,秀竹来书房看他。
他趴在床上,秀竹小心走到床边,想了好半天,不知怎么开口。
秦谏道:“你知道我是为什么挨打吗?”
秀竹点头,随后想到他看不到,马上道:“知……知道,我听她们说了……”
但她觉得很意外,说公子要娶她?不能吧,她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,而且公子明明是要赶她走的。
“把门关一下。”秦谏说。
秀竹起身去关上门,屋中光线暗下来。
她回到床边,秦谏问:“你腹中胎儿几个月了?”
秀竹低声道:“六个月了……”
“以后打算怎么办?”他问。
秀竹垂下头:“我不知道……”
秦谏默然一会儿,和她道:“你总要嫁人,若你回到你哥嫂身边,你哥嫂一定会为了钱财而将你随意许人,他们再找的人只会比之前那个更差,这一条为下策;
“还有就是,给人做妾,比如你之前认识的沈公子,他是喜欢你的,但他尚未成婚,家中不会允许他纳妾的,一是要去问他的意思,二是就算他愿意,也要再等等,这样你会衣食无忧;
“再就是嫁人做妻,我可以找个媒人帮你挑选,人品也许能挑到好的,但一定不会有太好的家世,多半是庄稼汉或是市井小民,会比给人做妾要苦得多;
“最后是我替你找回那小韩大夫。
“这几条里,你自己想想。”
秀竹问:“能找到他吗?万一他已经成亲了呢?”
“这是找到他之后的事。”
秀竹沉默下来。
秦谏问:“所以你更想找到他?”
“我不知道……也许他就是骗子吧,找了也白找。”
“那就先看看他是不是骗子。”秦谏道:“六个月大的胎儿,应该没法打胎了吧?”
秀竹忍不住抚向自己的肚子,以前没有感觉,但现在她能感觉到胎儿的动静,真要打胎,一是怕死,二是舍不得。
她不知道怎么回答。
秦谏没等她回答,说道:“暂且没找到归宿的话,你可以在我家生下孩子,但那之后我会告诉家里真相。”
“好……谢谢公子……”
秦谏道:“不必谢我,是我欠你的,也是我利用你。”
秀竹看他:“什么?”她不懂利用的意思。
秦谏道:“我夫人不想回来,我想帮她,所以说想和她和离了娶你,你什么也不必做,就在府上待着就好。”
“为什么程姐姐不想回来,为什么你要那样说?”
秦谏不再说话了,秀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开口,明白她不会得到答案。
秦谏养伤的第三天,沈夷清过来了。
一来就问:“我听说你要和离娶秀竹?是谣言吧?”
秦谏已经能起身,坐在庭院中研究印章,沈夷清见到他面前纸上写有几个草书,还有几个篆体,细一看,似乎是程瑾知和秦穆言的名字。
他松了一口气:“果然是谣言,我就说你也没疯,谁传的谣言?还说你因为闹和离,被你家老侯爷打了。”
“是我传出去的,我也真被打了。”秦谏头也没抬。
沈夷清愣住:“真的假的?你开玩笑吧。”
沈夷清一边说着一边看他,“你面色还真有些差。”说着去碰他肩膀,他及时阻止道:“别碰,是真有伤。”
“那你……我怎么不懂呢?所以你是真想和离,还娶秀竹?”他问。
秦谏写完手上的名字,有些不满意,放下了笔。一边回道:“你可以当作是真的。”
沈夷清立刻道:“你可别发昏了,虽说你表妹是你继母安排的,虽说有那什么信的事,但那都算什么呀,人好歹是程家大小姐,样样也不差,秀竹做个妾还行,你让她做妻,那不是贻笑大方?再说你不怕人参你个‘宠妾灭妻’?”
沈夷清说完,看看秦谏面前的字,又觉得不对,“胡说,你诳我吧,你要真想和离,写这么多名字做什么。”说完指着一对名字道:“我觉得这对最好看。”
“是么?”秦谏露出几分欣慰来:“我也觉得。”
沈夷清问:“所以你不想和离,那你闹这些是为了什么?”
“说了你也不会懂,说起来,你想要秀竹吗?”秦谏突然问。
沈夷清被他问懵了:“你什么意思?”
“我知道你以前是喜欢她的。”秦谏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