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红豆酬她
直到头顶响起一声“许爱卿”,许文壶才魂魄归位,忙道:“臣在。”
小皇帝懒洋洋的声音再度传来:“反正你该问的也都问得差不多了,退下吧,朕要歇了。”
许文壶分明记得杨善还未回答自己的质问,但已不愿在此久留,便称是退下。
乌云翻涌,殿外秋雨淅沥。
许文壶出了太极殿,未急着往翰林院去,而是支开领路太监,独自撑伞,径直拐入距离最近的偏巷当中。
巷中,宋骁负手屹立,见到许文壶,并未流露讶异之色,只是淡淡道:“两日未见,竟学聪明些了,知道我会在此等你。”
许文壶走得急了些,胸口微微起伏着。
他开门见山,看着宋骁道:“我的科考名次被改,可是有丞相授意?”
雨滴击伞,清脆果断。
宋骁的视线穿过雨幕,径直落到许文壶的脸上。
年轻斯文的一张脸,眼中满是倔强,分明羸弱清瘦,身上却有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狠劲。
宋骁道:“是。”
雨还在落,伞骨发出沉闷的低鸣。
许文壶的喉咙乍然收紧,活似被什么人扼住了脖颈,几次启唇,发出艰难三字:“为什么?”
宋骁于他,可以是利用,可以是欺骗,什么都可以是假的,他许文壶都能接受。
但科考不行。
十年苦读,吃亏的不是他一个人,而是天下千万学子。
宋骁看着他,平静地道:“你可知顶替你状元之位者姓甚名谁。”
“知道,他叫孔怀真。”
“可知其身份?”
“是孔嗣昌的孙子。”
宋骁的目光深了些,也锐利了些,道:“孔嗣昌又是什么人?”
“他是……”
许文壶面色一白,短瞬中想通了什么似的,看着宋骁的眼神变得复杂。
一滴雨水自宋骁的眉峰滑落,使得他的眼神更加清亮锐利,继续道:“孔嗣昌为杨善走狗,孔怀真是孔嗣昌的孙子,这其中的渊源,难道还要我来跟你讲清楚吗?”
“当年你若提名状元,不必等到放榜,返乡的路上便已命丧黄泉。”
前因后果串通一起,许文壶如梦初醒。
未等他张口,宋骁便道:“此时此刻你我已是同盟,不必说些感恩戴德的废话,何况我在此等你,为的也不是这些。”
宋骁话音顿上一二,“方才我在殿中说的你也都听到了,京畿有暴-乱,我在这等你就是想告诉你,你近来只需专心查案,无论外界有何等传言,你都不必理会,更不可擅自出京。”
交代完,宋骁动身,走出巷子。
二人擦肩而过时,许文壶才留意到宋骁肩头被雨淋湿的阴影,便追过去,将自己的伞递去,“丞相,伞。”
宋骁抬头看起天,笑道:“雨既不躲我,我又何必躲雨。该来的,终究会来。”
“你自己留着用吧。”
许文壶看着宋骁的背影,只觉得一身决然不移,好似拿定了什么主意。
*
雨天寒气重,出了皇宫,李桃花带着许文壶去喝了胡辣汤。
沸腾着的胡辣汤,辛辣气直呛鼻腔,啜上一口,四肢百骸都暖了回来。
“暴乱?”
李桃花捞了口汤里的牛肉吃,嚼完咽下道:“好歹是个天子脚下,居然能起暴-乱?那宋老狐狸别是胡说八道诓你呢。”
许文壶瞧着汤面发呆,道:“他会诓我,但不会诓陛下,京城外应该是真的出事了,也不知哥哥嫂嫂在家中是否安好。”
李桃花想到许忠和秦氏,感觉嘴里的牛肉一下子便没了滋味,跟着担忧起来。
这时,旁边桌上的说话声传来。
“你们听说了没,昨日城外有暴-徒行凶,波及了好几个乡镇,今早上城门都关了,就怕有人外出。”
“那哪是什么暴-徒,我二舅跟我说了,那些伤人的,都是吃人肉,喝人血的妖怪!”
许文壶一惊,竟忘了分寸,直接起身朝说话的男子询问;“此话当真?”
那男子被他突然出现的动静吓了一跳,哆嗦完道:“这岂能有假,我二舅亲眼所见,那些怪物逢人便啃咬,连他老人家自己也差点没能回来。”
许文壶怔住,久久未能回神。
李桃花也起身,冲那男子道:“这位大哥,饭可以乱吃,话不可以乱讲,啃咬人的怪物?你别是在编故事玩吧。”
男子急了,“你们不信就去问别人啊,那些怪物白天黑夜到处伤人,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的,如果不是京城的大门关得结实,咱们早就被啃得连渣不剩了。”
李桃花与许文壶对视一眼,不约而同地冲出了饭馆。
“饭钱!两位客官还没给钱呢!”小二追出店门喊。
李桃花朝人扔出半吊铜钱,头都来不及回,“不必找了!”
二人一路连气不喘,跑到离得最近的朱雀门下。
隔着高耸的城门,二人能够清晰听到门外百姓的哭喊。
“求官爷放我们进去吧!那些怪物就快追来了!”
“救命!我娘子要撑不住了!”
“求官爷行行好开门!不然我们都会被咬死的!”
听着那些刺耳的哭喊声,许文壶本就凝重的神情更加沉了下去,道:“是活死人。”
李桃花愣了下,明显被吓住了,但她旋即反驳:“不对,如果是活死人,怎么可能白天就有了,那些家伙不是只能在夜晚出来吗?”
许文壶未语,薄唇紧抿,思考起其中的蹊跷。
李桃花观察着他的神情,想到什么似的,表情居然变得十分无奈,叹息一声道:“看来,要想知道外面到底什么情况,就只能出去亲眼看看了。”
许文壶立马看她,下意识否决道:“不行,危险。”
李桃花:“就是因为危险,所以我才一定要去。不然我等着你学之前那样,趁我睡着就偷摸溜走,自己到外面冒险吗?”
见许文壶一脸被说中的表情,李桃花得意起来,对他道:“你以为就你有脑子啊,我也是懂计谋的好吗,我这招就叫那什么来着,鲜花吃人?”
“先发制人。”
许文壶喟叹一声,看着李桃花的眼神温柔而无奈,像看个机灵古怪的小孩子。
李桃花仰面看着他,表情仿佛在说:我看你能拿我怎么样。
二人对视半晌,许文壶终是败下阵来,抬头看了眼天道:“眼下天色已晚,不宜出行,桃花若执意与我一起,便先随我回到大相国寺,睡醒一觉,再做打算。”
“一言为定!”
李桃花爽快答应,拉住许文壶胳膊便往大相国寺跑。
天上还在飘着蒙蒙细雨,二人来时跑得急,伞落客栈里没拿。
许文壶一边用袖子去遮挡李桃花头顶雨丝,一边不厌其烦地叮嘱:“慢点桃花,地上滑,别摔着。”
第129章 归位
二人回到大相国寺, 简单收拾过行囊,洗漱上榻睡觉。
因为担心许文壶半夜偷偷溜走,李桃花一晚上没敢睡着, 就差睁只眼站岗,直到三更天抵抗不住困意,才沉沉睡去。
翌日大早, 李桃花刚有意识, 两眼便睁得浑圆,一个鲤鱼打挺, 下床就去找许文壶。
绕过屏风,只见榻上空空如也, 被子叠得整齐,活似从未睡过人的模样。
李桃花只当噩梦成真,气得头脑直嗡嗡, 鞋都没穿就要冲出去找人。
冲到门口, 正与开门回来的许文壶撞个正着,二人一个前仰一个后栽,要不是李桃花及时拉了许文壶一把, 也让自己稳住脚步, 二人都要摔个落花流水。
“你跑哪儿去了!是不是又偷偷溜走了!”李桃花杏眸圆瞪, 一肚子的起床气呼之欲出,对着许文壶叉腰大呼。
许文壶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, 热腾腾的包子香顿时四溢, 又将手里的粗陶汤壶举起, 夹紧尾巴的猫似的,小心翼翼道:“我去买早饭了,刚刚才回来。”
李桃花的起床气顿时便熄灭了, 明亮的眼眸眨了眨,夺过汤壶和包子放在桌子上,哼哼着道:“走的时候也不和我说一声,还以为你又跑了呢——呀,这胡辣汤的胡椒味好重!”
李桃花被汤呛得打了个喷嚏,摸过碗便倒了两碗,自己先坐下喝了一口,果然满口辛辣,连汤汁的滋味都辨不出来了。
她喝完两口汤,拿起包子咬了口,抬眼看许文壶,“你也吃啊,发什么呆啊,吃完好赶路。”
可许文壶就只是直直看着她,眼眶逐渐泛红,启唇轻声道:“桃花,对不起。”
李桃花下意识狐疑:“对不起?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?”
话音刚落,李桃花拿包子的手便不稳摇晃起来,眼皮子也往下沉。
她抓紧桌子,用力摇了摇头,“呆子,你有没有感觉到地在晃啊,是不是要地震……”
话没说完,李桃花的眼皮便已全然闭合,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后仰去。
许文壶连忙托扶住她,本就红的眼眶更加红了,哽咽道:“桃花,对不起,我不能再让你跟我一起冒险了。”
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,将李桃花搀扶起来,安置到榻上,盖好被子,随后拿出自己唯剩的几十两银子,把荷包装得鼓鼓囊囊,放到了李桃花的枕边。之后不知想到什么,他又取笔研墨,写下一纸书信,折好与荷包放在一起。
李桃花处于昏睡之中,对这一切浑然不知,纤长的眼睫覆在双目,宛若蝴蝶双翅。
许文壶忙完,迫不及待便要转身,生怕自己多看一眼便走不了。
可都等步伐迈出去了,他又忍不住回头走回去,伸出手将李桃花嘴角残留的汤汁擦干净。
擦完,他一刻不敢犹豫,三步并两步地出了门。
门外,崔颜光安静伫立,见他出来,拱手作揖,“许兄。”
许文壶难过至极,已顾不上对其回礼,尽力用平稳的声音道:“在这京城,我只勉强与崔兄算有微薄交情,眼下我有要事出城,不知何时能回,生死亦然未卜,心中所念,唯有桃花一人。恳求崔兄务必替我看好桃花,在她醒后,一定不要让她出城寻我,自身安危要紧。”
崔颜光收起素日轻佻,郑重道:“许兄放心,此等小事,在下定然不负所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