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红豆酬她
陈仲良虽觉得不对劲,到底点头称是。
许文壶收回目光,不愿多看一眼这荒诞的场面,对陈仲良拱手,“麻烦既已解决,我等自不好再多逗留,还请陈老爷放行,让我等明日便启程上路。”
陈仲良立马流露惋惜之色,“许大人当真不再多留几日吗?”
许文壶:“在下去意已决。”
陈仲良点着头说话,却又叹息连连,神情犹豫许久,终是下定决心似的,声音一沉对许文壶道:“与许大人相处至今,已算熟人,我有话就直说了吧。我家中小妹一心沉迷绣坊经营,至今尚未婚配,不仅容貌秀美,女红纺织,琴棋书画无一不通,京城天高路远,前方凶险重重,许大人与其孤注一掷,不如留下结此良缘,日后继承我陈氏家业,从此安享富贵如何?”
第73章 蚕
许文壶愣住了, 一时以为自己听错,下意识道:“什么?”
陈仲良板正了神情,郑重强调:“只要许大人愿意留下, 我陈家愿意出资万两作为礼金,助许大人置办家业,在松江开枝散叶。”
许文壶确定自己真的没有听错, 头脑嗡嗡发响, 想也不想便道:“陈老爷的好意在心领了,可恕在下实在不能从命, 只能辜负您这一番心意了。”
陈仲良皱眉,颇为不悦地道:“许大人难道丝毫都不心动?是看不上我陈家商贾出身, 还是不喜我小妹虚长你几岁?”
许文壶连忙解释:“陈老爷多虑了,是我一心只想赴京鸣冤,从未想过终生大事, 何况, 自古婚姻大事,从来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 我双亲虽已不在, 家中哥嫂却如同父母, 我实在不能未经他们准允,私自定下终身, 这实属不合规矩。”
陈仲良转忧为喜, 开怀道:“这又有何难?我即刻便找上媒人前往开封提亲, 只要许大人你能点头同意,想必令兄亦不会阻拦。再说我陈家虽是商贾,不比读书人家清贵, 但也是世代正直的儒商,历来只有善名,坏事是从没做过的,自有一番底气,不怕受人盘问背景。”
许文壶仍是为难,吞吞吐吐道:“这,这,其实我……”
陈仲良脸色一变,“难道,您已有心上人了?”
“心上人……”许文壶一愣,脑海中突然出现一双皎洁灵动的杏眸,心跳蓦然发快,噗通作响。
陈仲良自读懂了他的表情,却仍是不死心,缓和下来语气道:“许大人不必急着给我答复,您且考虑一夜,明日做给回答不迟。您只需记得,我家小妹蕙质兰心,不仅精通女红刺绣,吟诗作对亦不在话下,而且写得一手好字,与许大人性情相近,志趣相投。你二人若有缘结为佳侣,定是夫唱妇随,足以传成佳话。”
许文壶额头沁出细汗,感觉自己成了油锅上的蚂蚱,等不及便对陈仲良拱袖,“忽然想起还有行囊需要打点,在下告退。”
说完不顾陈仲良挽留,拔腿便快步离开。
可也只是迈出两步,许文壶便看到站在树下阴影中的李桃花,那本就快的心跳便更加快了,几乎要从胸口跳跃出来。他也不知为何,突然便感到股难言强烈的心虚,走上前结结巴巴地说:“桃花?你是什么时候来的?”
李桃花的脸色比阴雨天的乌云还要黑,不悦里还透着些许的难过,却强撑着不准自己流露,便连那三分伤感也变成刺人的倔强了。
“我什么时候来的,关你什么事?”李桃花凶巴巴斥完这句话,转身便跑远了。
许文壶再想说话,李桃花便已跑到她听不到的距离了,许文壶默默看着她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远,抬手覆盖在自己的心口上,感受到强烈紧张的心跳,他垂眸,喃喃道:“是不关我什么事,可我的心,为何会如此慌乱呢?”
*
李桃花骂骂咧咧了一路,回到房中便将两扇门合个结实,脸上满是不服输的孩子气,怒声嚷嚷“女红女红!不就是穿个针引个线吗?跟谁不会似的,我李桃花连刀棍都耍得,难道还降服不了那一根小小绣花针?”
她住的房间是陈亮专门配的女儿房,桌子上便有配套的针线,李桃花瞧见那被她自入住便忽略的针线筐,三步并两步走过去,拿起针线对穿,轻松便已穿好。
“瞧瞧,这能有多难。”她得意完,找到刺绣的图样,也不找该从哪里落针,下手便绣。
然后便扎了下手指头。
“嘶——”李桃花倒吸着凉气,将被扎破的手指放进嘴里含了下子,等不疼了,接着去绣。
接着被扎。
短短片刻工夫,李桃花的手指头快成了马蜂窝。
她放下了针线,却并不气馁,而是将目光落到书案上,重振旗鼓道:“女红不行,我还可以写字啊,写字还不简单,比葫芦画瓢照着写便是了。”
她大步走到书案后,随便翻开本书,潦草磨出点墨星,提笔蘸墨便要去写。
落笔时她信心满满,觉得横平竖直这么简单的笔画,傻子都能把字写好,还怕写不出来吗?
可不知为何,她手里的笔便跟有自己的想法似的,不仅不按照她的意思拐弯描直,还东拐西斜,最后成型的,便歪歪扭扭跟蚯蚓差不多,哪里能称得上是“字”,根本就是鬼画符。
李桃花连着画了几个鬼画符,气得将笔一摔,开门跑出去了。
她先是到兴儿房里找了遍,没找到人,停下来想了想,接着去驴厩里去寻。
……
驴厩中,兴儿端着半锅公鸡汤,对瘫地上跟个大饺子似的毛驴劝道:“你就喝点补补吧,反正都没了,养好身体赶路要紧,咱们明日便该走了,你还得驮东西呢,没劲儿可不行。”
这时,脚步声响在他身后,兴儿转头,正看到一溜烟跑来的李桃花。
李桃花这一路似乎就没歇过,扶腰气喘吁吁,抬手指着他道:“你,现在回去,教我写字。”
兴儿一脸莫名其妙,感觉大白天见鬼了,毫不留情道:“你脑子被驴踹了吗,怎么会突然想学写字?”
李桃花:“你管那么多呢,反正我就是想学。”
兴儿把鸡汤放下,慢悠悠起身,朝李桃花不怀好意笑着:“我知道了,你刚刚肯定听到陈老爷对公子说的话了,你嫉妒那个陈小姐会写一手好字,所以也想去学,生怕自己被比下去。”
李桃花飞他一记白眼,“我会嫉妒那些?想学认字写字就是嫉妒了?那我还说这整个宅子里除了我之外还没人会杀猪呢,难道我这一手好刀法就不值得让其他人嫉妒吗?再说许文壶要和谁成亲关我什么事,我为什么要嫉妒?”
兴儿不假思索,“因为你喜欢我家公子啊。”
秋日的日头温和不燥,李桃花却一下子被热红了脸,表情如被踩中尾巴的猫儿,慌乱而气急败坏道:“谁说我喜欢他了!”
兴儿轻飘飘道:“你不喜欢他,那为什么要粘着他去京城,他去哪里你就去哪里。”
李桃花矢口否认:“放你的屁,我去京城是因为——”
“因为什么?”
“因为……”
李桃花沉了沉气,破罐子破摔道:“因为我要去找我的未婚夫。”
“什么?”兴儿嘴张得能塞下一颗鸡蛋,“你还有未婚夫?”
李桃花故作惺忪平常,表情从容地道:“未婚夫又怎么了,我还说我祖上是个大户人家呢,你信吗?反正就是我爷爷还在世时,曾经在外救过一个被追杀的官员,那人为了报答我爷爷的救命之恩,便提出结为亲家,我爷爷见他家业不小又是当官的,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。只不过后来我爷爷死了,那户人家又远在京城,逐渐便没人记得那桩亲事了而已。”
兴儿听着听着,眼神逐渐发直,说不出话来。
李桃花打量着他的神色,“多大点事,这就把你吓呆住了?”
后知后觉,她感觉到兴儿的目光不是对着自己,不由得便循着视线转头,一眼便撞上双清澈哀伤的眼睛。
许文壶定定站在她身后,已不知站了多久。
日光下,李桃花也不知该怎么去形容许文壶的脸色,就是很白,很吓人,分明一动没动,可却给人种摇摇欲坠的感觉,脸上也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。
“桃花,你刚刚说的,都是真的?”许文壶问,声音干涩无力。
李桃花心跳变得极快,分明没干什么心虚的事情,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,她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,故意掏出脖子上的玉牌,伸向许文壶,“这个是当年那个官员留下的订亲信物,你自己看吧。”
许文壶低头看了一眼,看到枚通体通透的墨绿玉牌,上面刻着个“崔”字。
“清河崔氏乃为名门望族,族中子弟皆为人中龙凤,是个不错的归宿。”许文壶抬起头,却不看她,极力提起声音中的兴致,“恭喜桃花。”
李桃花更沮丧了,心里说不出来的堵,将牌子重新收起来,闷闷地道:“什么明门暗门的,我不在乎那些,反正我只要你们知道,我去京城是为找人的,不是为了……”
她咬紧唇将话打住,大步绕开许文壶,头也不回走了。
许文壶看着她的背影,不动如山的身体终于有了丝松动,连步伐都跟着摇晃,仿佛即将晕厥。
兴儿大惊失色,“公子你怎么了?你要不也过来喝口鸡汤补补吧!”
*
夜晚,月上西楼,袅袅月色笼罩千家万户,犬吠零星,人影稀疏。
房中酒香四溢,许文壶一盏接着一盏,双颊红透都不停下,迷离的双目紧盯盏中清冽的酒谁,喃喃自语道:“未婚夫,未婚夫……”
他自嘲一笑,笑里充满苦涩,仰面将酒一饮而尽。
喝完,他拎起酒壶,却再倒不出一滴出来。
“兴儿。”许文壶醉醺醺道,“酒没有了,去打酒来。”
兴儿上前,看着他的样子担忧道:“公子素日不是最不喜饮酒吗,喝了又难受烧心,喝它干嘛啊。”
许文壶咬字温吞粘软,缓慢地说:“可是不喝,我会更难受。”
兴儿:“您在难受什么?”
许文壶长舒一口气,努力睁开迷蒙通红的双眸,注视着手中酒盏,像是问兴儿,也像问自己,“是啊,我在难受什么,我到底在难受什么。”
谁能告诉他,他都在难受些什么。
许文壶不知道自己回答自己这个问题,也不知道谁能回答他,一种莫大的无力感充斥在他的全身,什么圣贤书,什么君子道,他都不在乎了,他现在就只是个失意人而已,没有人能体会到他此刻的苦闷,而那唯一一个能救他于水火的人,却是再也不可能的人了。
“桃花,李桃花……”
许文壶的双肩颓软下去,面埋双臂之间,一遍遍叫着李桃花的名字。
房中除了他的声音,便是兴儿的叹息。
许文壶的声音越发沙哑哽咽,轻轻呢喃:“桃花……”
忽然,一只有力的小手抓住他的肩膀,硬生生把他掰了起来。
许文壶眼圈鼻尖俱是绯红,眼角悬挂晶莹泪滴,宛若一朵楚楚可怜的出水小白莲。只不过小白莲身边萦绕着的不是仙气,而是酒气。
他本想说“兴儿别闹”,可等看见眼前人,他揉了揉眼睛,舌头打结,磕磕绊绊道:“是我喝太醉看花眼了吗,桃花?我怎么看到你了。”
“啪叽”一声,李桃花照他的脸便浅抽了一嘴巴。
“现在清醒了没有。”她道。
许文壶何止清醒,简直清透,眼不花了舌头也不打结了,双目炯炯有神,激动异常,“桃花,真的是你?”
李桃花不耐烦,“不是我还能是鬼啊。”
许文壶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,我的意思是,你怎么来了?”
李桃花忽然弯腰逼近了他,眼睛对着眼睛,两张脸离得极近,灵动的杏眸放大数倍,不容拒绝地倒映在许文壶的双瞳中。
许文壶吞了下喉咙,下意识想要闭眼。
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闭眼。
“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?”李桃花忽然说。
许文壶一愣,“什么声音?”
李桃花又仔细听了听,笃定道:“哭声,女人的哭声。”
许文壶:“女人的哭声?”
他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,确实听到了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,而且声音还很是熟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