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红豆酬她
“不行就是不行说什么太沉,起开让我来试试。”她不耐烦地说。
许文壶识相让开去路,给李桃花留够了施展身手的空间。
李桃花顶着恐惧,假装看不到姚氏身上的蛛网和灰尘,扎紧马步双手环抱住她,用力往上一抬——
没起来。
李桃花愣了一下,不敢相信似的,凝聚力气,重复动作,再度一抬——
还是没起来。
“怪不得说死沉死沉,原来人死之后真能沉成这个样子。”她抱怨着,全然顾不上害怕了,摩拳擦掌,继续发力。
许文壶看不下去,摸黑都能看到李桃花憋通红的脸蛋,柔声道:“桃花,不行还是算了吧。”
李桃花:“别对我说不行,我听不得不行这两个字!”
说完,她鼓足力气,再度使劲。
半柱香后,李桃花累瘫在地,话都不想再说一句。
许文壶心疼不已,询问蒋氏:“那所谓起死回生的药可有破解之法?否则即便将人带出去,这般不死不活的模样,今后又该如何存于人世。”
蒋氏声音疲倦缓慢,“这我就不知道了,只听说了起死回生的药,没听说还能解除药效让人入土为安的。“
外面的鸡鸣声迭起,天地间浓墨似的黑变成幽渺的蓝。
李桃花躺在地上喘完了粗气,对姚氏的怕早已转化为无奈,伸手抓住她的裙裾,拉了拉道:“姚姑娘,你若在天有灵,便显一显灵,告诉我们俩到底该怎么把你带出去吧。”
清晨凉爽的风涌入破屋之中,好几扇破窗哐当作响。
许文壶随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,将几个窗子浏览一遍,最后望向身处漆黑一团中的姚氏。
“桃花你看,姚姑娘旁边的窗子是用木板封死的。”许文壶忙不迭道。
李桃花注意到这点,立马便懂了许文壶的意思,即便她也不知道窗子破开会发生什么,但还是起身过去,照准钉在木板上的钉子,上手便拔。
钉子早已生锈,木板也已腐朽,拔下来的过程并不困难,两个人一同上手,没多久便将封在窗子上的木板全部起了下来。
窗外旭日东升,第一缕阳光照入,灿烂温暖,正好落在姚氏的身上。
她体内忽然响起“咯吱”之声,密密麻麻,像无数骨骼在摩擦活动,苍白的皮肤也成了脆弱纤薄的纸张,还是正被燃烧的纸张,在阳光下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焦褐之色,再变成黑色。
她日复一日的动作终于停顿,手肘两截,僵硬如枯禾。
一声轻微的脆响,绣花针掉落在地。
姚氏的身体在光下不停挛缩,血肉干涸,皮肤化灰,骨骼为粉,发丝做尘,最终彻底坍塌。
李桃花都还没有看清她长什么样子,姚氏便在一瞬之中,从沉重如山的尸体,化为地上小小一捧尘土,只有衣物如旧,脆硬不变,维持人形。
有一方小小的帕子从衣物中飘出,落在李桃花的脚边。
李桃花头脑一片空白,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,弯腰将帕子捡了起来。
色彩缤纷的画面,有花有草,祥云缭绕。
帕子的一角,落款有两个娟秀小巧的字,她看不懂,便指给许文壶。
许文壶看过,道:“瑞云。”
他望向那一小捧尘土,眼睛被光刺得发酸,声音也酸涩。
“她叫姚瑞云。”
第77章 点兵点将
“淹死他!淹死他!”
松江城外, 芦苇荡旁,陈家家丁拖着只猪笼往水边走,周围人头攒动, 声音鼎沸。
平日里毫无交集的男女老少聚集一起,愤慨激昂,同仇敌忾, 一股脑往猪笼丢着石头和土块, 目光炯炯,如若狼见肥肉。
猪笼中, 陈康全身赤-裸,双手捂脸, 拼命不让别人看清自己的样貌,全然顾不上石头砸中身上伤口,刚结上的血痂立马又有血水渗出, 染红拖行而过的草地。
到达水边, 几个家丁同时将笼子拎起,投到了水中。
随着陈康一声尖叫,猪笼整个没入水面, 声音也全被掩埋入水, 只有几个泡泡咕嘟冒着。
约过了有十五个数, 猪笼又被拉了出来。
陈康浑身湿透,拼命咳嗽着, 胡乱拍打笼子的藤条, 扯开嗓子嘶哑哀求:“我不敢了!我真的不敢了!我求你们放过我吧!”
那几个家丁往地上啐了一口, 看他的眼神像看什么脏东西,拎起猪笼便再度投入水中。
陈康一声“救命”尚未发出,便又随笼子沉入水里。
“奸夫不得好死!淹死他!”
“淹死他!偷人老婆天打雷劈!”
围观的汉子真情实感高呼不停, 恨不得冲上前亲手了结了陈康的性命。
在这些震耳欲聋的吼声后面,有双黑白分明的杏眸静静看着这一切。
郊外带有水汽的凉风轻轻吹拂,李桃花的发丝贴在脸颊上,刺得皮肤发痒,却没什么反应。
她觉得有点奇怪。
陈康罪有应得,她应该感到大快人心的,可等亲眼看到了,却开心不起来。
可能若按正常,被扒光衣服关进猪笼沉塘的不仅有陈康,还有蒋氏。
而蒋氏之所以不在里面,是因为她在今早他们出发时,便已传来死讯。
她从死人屋二楼的台阶滚到地上,脖子扭成了两半,被发现时尸体都已凉透。
李桃花无法形容自己听到消息的心情,只忽然觉得湛蓝的天也没有那么蓝了,周遭光景都变得灰暗没有意思起来。
她满脑子都是蒋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——“一个人活着若是不够开心,活一天和活一百年,又有什么区别?”
李桃花虽有触动,但若一百年和一天同时放在她眼前,她恐怕会毫不犹豫选择一百年。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,蚂蚁能被人一根手指头碾死,还不是在夏日里辛辛苦苦为过冬屯粮?底层人大抵是没工夫思考活着的意义是什么,因为单是活着便已用尽全部力气了。李桃花确定,自己要的就是一百年。
蒋氏选择了一天。
李桃花觉得自己喉咙里堵着口气,那口气咽不下吐不出,囫囵个儿的酸梅子一样,就那么没滋没味堵在那。
“桃花。”
许文壶牵驴停在她身边,轻声提醒:“咱们该走了。”
李桃花恍然回神,这才发现自己竟原地愣了那么久。
她将贴在脸颊上的发丝一把拂到别处,轻轻呼出口气,用轻松的口吻道:“接下来去哪?前往京城的路有那么多条,每条都差不多远,走哪条都不轻松。”
许文壶余光看到天际层峦起伏的白云,回忆起那些黑色刺绣上迭起的□□,那是十分明显的徽派墙形。
他道:“就走经过徽州的那条路吧。”
李桃花愣了下,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,望向他身后的包裹,心情变得五味杂陈。
“好。”她说。
蓝天白云下,飞鸟掠过,驴蹄清脆的声音逐渐远离人声,李桃花随许文壶的步伐离开,最后转头望了眼水边的方向。她看着那些攒动的人头,笑了声,冷意凛然。
她回过脸,看着许文壶的侧脸道:“许大人你说,偷人真的该治死罪吗?”
许文壶沉默一二,犹豫道:“我虽觉得罪不至死,但通奸在大梁律法中是谓重罪,可由当地宗法自由处置,想来律法有律法的道理。我只认为,凡事无绝对,只要不是奸淫掳掠,放火杀人等等重罪,为人道德上的过失,便应当酌情处置,不可轻易夺人性命。”
只可惜他现在是一个被终身革职的罪臣,他心中所想,谁会在意,更不可能得到采纳。
“哦……”李桃花点着头沉吟着,“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。”
许文壶也学着她的动作呆呆点头,点完反应过来,抬头瞧她,满面狐疑,“你放什么心了?”
李桃花大步迈开走在他前面,回过头明媚一笑,“万一我以后成了亲忍不住偷人,不还有你站在我这边吗?”
许文壶双眸睁大,头发险些竖了起来,快步追去,惊慌劝诫:“万万不可啊桃花!子曰过,子曰……算了子没说过有关偷人对错。但我觉得你这想法实在危险,定要早早收回,不,现在就要收回!”
李桃花对他扮了下鬼脸,“你先追上我再说话吧。”
“桃花!你荒唐!”
“……等等我啊桃花。”
山清水秀,天高路远,李桃花奔跑在小路上,心情仍然沉闷。
但她转头看到许文壶那张冒着热汗,满是呆气执着的脸,便感觉,世道似乎还没有那么糟糕。
*
乡村野道,残阳如血。
太阳落山之际,是一日里最为凉爽舒适的时刻,合抱粗的老槐树摇落残剩的几串槐花,贡献最后的芳香。繁茂的枝叶交映之间,镰刀似的月亮绰约现身,犹如美人侧脸,月影与天边的血色相撞,既违和,又融洽。
树下,一群孩子正在嬉戏。
几个略高的孩子将一个身量较矮的孩子围在中间,一条碎花布蒙在矮孩子的眼睛上,他竖起一根食指,在人堆里慢慢转着圈,嘴里念道:
“点兵点将,骑马打仗,点到是谁,跟着我走,要是不走,你是小狗。”
其他孩子相视一笑,蹑手蹑脚散开,一股脑往远去跑去,故意留下矮孩子独自傻转着圈。看那轻车熟路的架势,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次干了。
矮孩子浑然不知似的,依旧乖乖转着圈,清脆的童声悠扬上升——
“点兵点将,大兵大将,小兵小将,点到哪个,就是哪个,一颗米冲到底,不是他就是你。”
“哈哈,就是你了!”
小孩停止转圈,指着身体对面的“伙伴”,理直气壮说:“点到你了,手伸出来给我,让我认认你是谁。”
天际猩红的光辉浓艳如画,夜色渐渐浓郁,随风摇摆的枝叶之间,绰约妩媚的月亮越发显眼清晰,仿佛在瞬间放大了许多,从美人的侧脸,变成了一张狰狞大笑的嘴巴。
一只苍老枯瘦的手伸了过去。
小孩抓住那只手,触及到粗糙如砂纸的掌心,他只觉得奇怪,还并未意识到不对,直到将整只手摸过一遍,他才大叫:“不对!这明明是大人的手!你们骗我!”
他将蒙眼的布条一把扯开,抬头看着面前的人。
日头沉入西海深处,最后一点残红都消失殆尽,钩月高升,投在地上一道佝偻的影子。
小孩双瞳震颤,表情惊悚,仿佛看到什么无比可怕之物,身躯僵硬之下,竟是寸步难行。
那只枯瘦的手继续伸向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