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海馥薇
裴真不敢卖关子,赶紧道:“郡主事先请了穆少尹去蓬莱殿向皇上请命,但据属下所知,穆少尹当下是被蒙将军的左骁卫堵在了兴安门。而郡主为了跟罗侍郎抢时间,只带了十几名亲卫赶往现场,如今两方已经动手了。”
“罗仁甫竟然敢动手?”谢景熙声音冷冽。
裴真点头道:“王仆射下了死令,还联合御史台出了批文,罗侍郎有人撑腰,行事自然就不太顾及。”
一语毕,堂上陷入死寂。
桌案上的烛火静静地烧着,偶尔炸出一声突兀的哔剥。
裴真无措地站了一会儿,忍不住试探地问了声,“大人可要去那边看看?”
一句话向沉入大海的小石,连半点水花都不曾溅起。
谢景熙沉默地盯着案上的烛火发怔,身后灯树飘摇,映出地上他摇摆不定的影。
半晌,他才撑肘摁了摁酸胀的眉心,闭眼对裴真吩咐到,“你带这卷案宗去找千牛卫上将军,就说本官以此换他今日相助,去兴安门,无论什么方法,带穆秋手上的圣旨去接应昭平郡主。”
“是!”裴真拾起案上的那卷案宗,脚步一顿,又转头问谢景熙道:“大人不亲自去么?”
堂上之人依旧无声沉默。而这样的沉默与往日那种令人生惧的无言比起来,更像是一种无奈的缄默。
跟着谢景熙这么多年,裴真自是见过他明目张胆的杀伐果断,也见过他算无遗策的借刀杀人。他知道谢景熙手里,握着半数朝堂官员见不得人的阴私,故而危急之时,他总是可以借力打力,独善其身。
可没有哪一次,裴真觉得他如同现在这般颓丧,所以他才会想多嘴问一句。
因为饶是迟钝如他,当下也能看出来,谢景熙对昭平郡主的关心,早已超越了单纯的伙伴界限。所以,才会三番五次地暗中相帮。
谢景熙不答,裴真自然也不敢再问。他得令后提剑便走,转身却跟一名急奔而入的暗卫撞上了。
“大人!裴侍卫!”
那人对着两人一揖,语气凝肃道:“最新消息,对峙中霍小将军受伤,郡主劫持罗侍郎冲出包围,与霍小将军乘马往亲仁坊去了!”
“什么?!”裴真错愕地看向谢景熙,却见他两步从桌案后行出,眼神凌厉地攫住暗卫,沉声将方才的消息又确认了一遍。
“是的!”暗卫点头,笃定道:“卑职亲眼所见,不会看错。”
“不可能……”谢景熙怔忡。
对王瑀来说,霍起活着比死了有用,况且沈朝颜在此局中,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角色……
心头猛然一空,高处坠落的失重感汹涌而来,一瞬便拽住了谢景熙的心跳。
不对!这统统不对……
今日一局,看似王党借王翟之死,从霍起撕开沈党的口子。
可他们都忘了最关键的一环——王瑀再是狠辣,也断不会用亲子的性命,去搏这胜算不明的一把。所以污蔑霍起不是目标,借王党之手除掉他才是!
又或者……
脑海中浮现国子监击鞠场上,沈朝颜坠马的那一幕。
心脏猛然一跌,双手在广袖下紧握成拳。
他怎么会忘了,以沈朝颜和霍起的关系,今日一局倘若牵扯霍起,沈朝颜必定赴局。所以凶手的真正目的除了借刀杀人,会不会还有一石二鸟?
堂上烛火颤动。
谢景熙豁然转身,声音冰冷地对暗卫道:“我们分头行动。你带上卷宗去千牛卫,领圣旨来接应,其余人……”
他一顿,语气凛然地对裴真吩咐,“叫上大理寺所有侍卫,跟本官去亲仁坊。”
第45章
长街幽暗,静如深潭。急促的马蹄震响,在黑夜里发出空阔的跫音。
温热的液体渗透衣衫,沈朝颜侧头,看见肩膀上一片殷红的血迹。
“霍起?”她努力稳定心绪,温声安慰他到,“再坚持一下,别睡过去。”
身后的人却装腔作势地冷哼一声,然而牵扯到伤口,痛得他嘶出声来。半晌,霍起平复下来,笑着回怼她一句,“管好你的马,真是……颠得本将军屁股都肿了。”
两人从小打闹着长大,谁对谁都没个正形,沈朝颜早就习惯他的欠揍。她也知他当下是强打着精神宽慰,却不好揭穿,只得若无其事地“嗯”一声。
脑中不断闪现方才的冲突,沈朝颜可以确定——那支暗箭是对着霍起的胸口去的,绝不是失手,或者巧合。
可是,罗仁甫和王瑀怎么会有胆子对霍起下手呢?
马匹奔驰,夜风拂起凉意,温热的血冷下来,粘在衣服上渗出阵阵森寒。马蹄声回荡在死寂的周遭,街道看不见尽头,笔直的一条,像通往黑暗的绝路。
思绪纷杂如浪潮,涨落间露出深埋于底的暗礁。心头猛然一跌,沈朝颜当即勒停了身下马匹。
“怎么?”
身后响起霍起的声音,他看了看周围的情况,似是不解沈朝颜为何突然停下。
手中的缰绳紧握,指节传来微微地胀麻,沈朝颜目光沉沉地盯向前路,倏尔自语到,“前面就是亲仁坊了。”
霍起抬头望了望,不解到,“亲仁坊又如何?”
沈朝颜沉声问他,“你知道谁住在亲仁坊?”
霍起一怔,片刻恍然道:“是驻兵安东的怀化大将军蒙赫。”
是了。
蒙赫是王瑀的人,这一点人尽皆知。
不仅如此,蒙赫驻兵安东都护府,手里也握着八万安东军的兵权。
如若霍起死在罗仁甫手上,对方不过一介文臣,王瑀为了息事宁人,大可将罗仁甫当成弃子,推出去顶罪。但倘若霍起是在怀化大将军蒙赫的府邸附近被杀害呢?
王瑀不可能弃掉手握大兵的蒙赫,届时,蒙家和霍家,势必针锋相对、水火不容。
沈朝颜一怔,不敢再往下想。
今日之局着实古怪。
看似王党对霍起的有意陷害,实则确实雾里看花、危机暗伏。霍起也在此时反应过来,下意识想抽出腰间的佩剑。
暗夜的尽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微响,密密麻麻、层层叠叠,像黑暗中幽行的鬼魅。经历战场生死无数,霍起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,这样的声音代表着什么。
“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十三、十四、十五……”
霍起默数着围杀他们的刺客,将佩剑塞到沈朝颜手里,“拿着。”
他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,不许沈朝颜把佩剑还给他。“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,先顾好你自己。”
霍起笑得没心没肺,伏在沈朝颜耳边叮嘱,“等下我往北引开他们,你别下马,去亲仁坊找蒙括。告诉他我若是死了,我家老头子,绝对不会放过他蒙家。”
言讫不等沈朝颜反应,他便翻身下去,对着马匹后腿狠狠地一拍!
沈朝颜只觉马身猛然一颤。
棕马往前猛冲,嘶鸣震耳。她下意识抓住手上的缰绳,才勉强稳住了身形。
“霍起!”
沈朝颜转身,只见黑衣刺客从街道两侧的围墙跃下,如巨兽张开的大口,将暗巷里那一点朱红吞没。
如此悬殊的实力,饶是霍起再厉害,也坚持不过一盏茶的时候。说什么让她搬救兵,屁话!
沈朝颜怒极,驱马行出几步,便生生将马勒转了一个方向。
包围圈里,霍起凭借马匹暴冲的空隙,趁其不备,率先发难。他夺下刺客手中长剑,反手一挽。
血雾在夜色中炸开,两名刺客应声倒地。其余刺客见状微怔,很快便集结成四面包围的阵型,疾步往内逼近。
霍起本就受了伤,方才对付那两个刺客已然拼尽全力,如今更是强弩之末。他提剑挡下来者正面一击,却把自己的后心留了出空隙。
白光森凉地晃过眼前,手起刀落,濒死的紧张让霍起凛直了后背,然而随后却是一声马叫嘶鸣。那匹棕马猝然冲入包围,撞开刺客的同时,也为霍起破开一道突围的缺口。
“铖——”
一声金属擦刮破开凝滞空气。
火花在鬓边炸开,鼻尖都是焦灼的糊腥。后背撞上一个温软的身体,霍起怔忡,回头却见沈朝颜那双怒不可遏的眼睛。
“本郡主功夫再差,那也是你教的!下次再这么张口闭口三脚猫,看我不抽死你!”
霍起一愣,继而笑出声来,可不等他再开口,一支箭矢破空而来。沈朝颜当即提剑,在两人周围绕了个剑花,只听“铖铖”两声,金属相击的火花过后,便是一股腥甜的血气。
一股黏腻的感觉浸过后背。肩胛下方传来火辣辣的痛感,后腰处很快便湿了一片。
看来对方确实准备充分,除了围剿的刺客,竟然还有暗处放冷箭的暗哨。如此防不胜防,今日之局怕是凶多吉少。
包围圈步步缩小,两人被逼至墙脚,退无可退。
清冷月色洒下,霍起看着地上两个背靠着背的影子,忽然问沈朝颜到,“说实话,从小到大,你有没有喜欢过我?”
沈朝颜一愣,语气严肃地确认,“实话么?”
“当然。”霍起笑。
沈朝颜当真思忖了片刻,而后斩钉截铁地回了句,“没有。”
霍起笑出声来,紧跟着回了句,“我也没有。”
两人沉默,而后相视一笑,因为这份坦荡的感情。
“那我得跟你坦白一件事情,”霍起顿了顿,鼓起勇气道:“七岁那年的岁试,你作弊的事是我告诉你爹的,因为你让我一个人当了倒数第一。”
身旁之人陷入意料之中的沉默,须臾,霍起听到沈朝颜淡淡地道:“嗯,我知道。所以你以后每次私藏春宫本子的地方,都是我告诉你爹的。”
“啥?!”霍起无语,欲哭无泪地道:“所以……就因为这件事,你偷偷报复了我六年?!”
“嗯。”沈朝颜点头,承认得倒是坦荡。
“……”霍起哑口,突然就有点后悔刚才那个舍身换沈朝颜脱险的决定。
弯弓、搭箭。
对面的墙头上,锃亮的箭头对准两人,在月下泛着森冷的凉意。
沈朝颜忽然就有点惋惜,虽说她和霍起也算是过命的交情,可若是就这么死在一起,好像也确实有点遗憾。
“诶?”沈朝颜喘着气问他,“你说要是等金吾卫来,发现我俩的尸体背对着背,被乱箭扎得千疮百孔的样子。会不会以为我们是相互倾慕,所以才决定共赴黄泉的?”
霍起被问得哑口,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,不禁心中悲切道:“你好歹还跟人拜过堂,我呢?我算什么?我甚至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。”
“哎……”霍起叹气,翻掌向她伸出手去,颓然道:“所以还是别坐着等死了吧,我真怕皇上误会了,要把我和你葬在一处……”
利箭破空,数支齐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