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海馥薇
沈朝颜道:“还原一下现场,凶手应该是一早埋伏在马车必经的某处,看准了位置和角度,直接从车外飞入匕首杀了王翟。而后车外的护卫和车夫发现了他,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把两人处理后,尸体都搬上马车,再驾车到这里的。”
谢景熙“嗯”了一声,又问:“现场可还有什么你觉得奇怪的地方?”
沈朝颜想了想,点头道:“照理说凶手的目的如果只是杀人,那应当在杀人后快速离开现场。也就是说,他既然一出手就已经解决了王翟,接下来要做的事应该是逃命,而不是再杀两个人,还将他们的尸体驾车带到青龙坊。”
“况且……”沈朝颜一顿,拿过谢景熙手里的火把环扫四周道:“这里距皇城颇远,也不是什么荒郊野岭。把车驾到这里抛尸,实在是多此一举。”
深而静的夜,连月光都是冷的。
周围黑黢黢的树林连成一片,层层叠叠地压过来,风一吹,像无数重叠的鬼影。若是沈朝颜没有记错,在沣京城的东南角,有一片人迹罕至的荒林——是沣京城里的墓区。
一阵凉风掠过,将众人手中火把吹得晃荡,忽然有什么东西寒凉的一闪。沈朝颜接过裴真递来的火把,举至王翟尸体面前。
脑中有什么东西惊骇一响,发出一声断弦的铮鸣。
她恍惚地俯下身,目光落在王翟喉间那把匕首,想起方才裴真所说,有人看见霍起曾与死者发生口角——莹莹火色之下,匕首握柄的尾端,一截朱红的锦带格外扎眼。
沈朝颜想起今夜宫宴时,霍起给她看过的绳结,心头不禁漫起一股惊凉。她木然地凑过去,将那柄匕首照得更清楚了一些。
幽微火色之下,一个雕着火焰与刀戟的图腾赫然出现在眼前。
早年太祖皇帝征伐中原,从龙有功的武将世家皆被赐予了这样类似图腾的勋章。火焰与刀戟……
确实是只有霍家才会有的东西。
想他此次回京本就境遇堪忧,如今若是再遇上这一件说不清道不明的“横祸”,落在王党手里,定然凶多吉少。
心里骤然一空,沈朝颜下意识就揪住了身旁的谢景熙,像抓住了唯一的那根救命稻草。当下朝局,如果霍起也被牵扯进去,她能够依靠的,就只有谢景熙了。
四目相对,两厢沉默。
从两人认识到现在,谢景熙从未在沈朝颜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。
那是一种,她从未给过他的,近乎于示弱的哀求。当初纠缠他查案的时候没有;被他带人围困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没有;甚至在方才,麟德殿里被王党牵强附会、百般责难的时候也没有。
谢景熙一怔,觉得胃里刹那像是堵了一颗酸涩的青梅。
她的暗示他心知肚明,当下却只悠悠地瞥开了视线,态度冷淡地道:“霍起是从四品宣威将军,他的事,理应是兵部来管。”
沈朝颜一听就急了,拽着他的袖子不肯撒手,“可兵部尚书杜麾是个耳根子软的,他根本不敢跟王瑀……”
“这关我大理寺何事?”
“谢景熙!”沈朝颜怒极,但依旧控制着情绪劝说道:“大周开国以来,重案要案本就是由大理寺接手,怎么不关你的事?”
向来跋扈的人,难得为了谁收敛脾气,然而沈朝颜这难见的克制,却让谢景熙的脸色更沉了。若是没有记错,上一次在蓬莱殿外,沈朝颜就警告过他一回——她的东西、她的人,别人不可以擅动,利用也不行。
所以现在沈朝颜又是在做什么呢?
为了“她的人”,毫不犹豫地要把他这个“外人”推出去挡刀么?
谢景熙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,他冷着脸不与沈朝颜分辩,转身便走。
“谢景熙!”
火光和噪杂之中,袖子再次被人从后扯住了。
面前那张总是张扬不驯的脸,如今竟少见地染上几分不甘。唇齿翕合,沈朝颜踌躇着,半晌才忍辱负重地挤出一句,“算我求你。”
一时周遭具静。
“求你”两字化作石子,将谢景熙最后的淡然也击穿。
更可恶的是面前之人似乎误会了他的沉默,还在兀自火上浇油,“只要你肯帮他,我什么都应你。”
“什么……都答应?”谢景熙问,语气沉如暴雨前的积雨云。
沈朝颜被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闹得烦躁,强忍脾气附和到,“嗯,不为难你、不缠着你、不惹你生气……”
眼见面前男人的脸色越来越差,沈朝颜心下一横,咬牙切齿地道:“等事情一过,我亲自向皇上提退婚的事总可以了吧?”
“沈朝颜!”
突然的厉呵打断某人的絮叨。
沈朝颜一怔,看见谢景熙额角上突突跳着的两根青筋。
莫名其妙被吼了一顿,沈朝颜再是有求于人也忍不了了。她上前一步,仰头迎向谢景熙冷肃的目光,然不等她发作,面前的人咬着后槽牙,黑着脸拂袖走了。
“谢景熙!!!”
沈朝颜怒极,却不知夜色里的那人,捏得两只拳头都要碎了。
第44章
子时正刻,黎明未至,正是一日中最暗的时刻。
霍起回京后参加的第一场宫宴,昔日同僚久未相见,难免开怀畅饮。他喝得有些醉了,中途被个小黄门领去侧殿小憩,宫宴快散场的时候才醒过来,匆匆驾车离开。
蹄声阵阵回响在幽暗的街巷,深夜的沣京像死一样寂静。身下一晃,马车忽然停了。
“将军……”赶车的车夫声音微颤,不待他说下去,帘外响起一个冷肃的声音。
“霍将军。”罗仁甫立于车前,缓声道:“烦请下车,随本官回刑部问话。”
片刻沉默,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帘幔里探出,将面前的车帘一掀。
本次回京,霍起就料到王党居心叵测,不管当下罗仁甫逮捕他的理由是什么,见着眼前场景,对方的真实目的,霍起早已心知肚明。
火光从洞开的车门刺入,映出里面那个一身朱衣的少年。
霍起面色平静,目光缓而慢地扫过在场众人,融融火色落在他的眼底,说话的语气却凛如寒冰。他抬眸攫住罗仁甫道:“持剑强拦我的马车,罗侍郎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?”
“霍将军,”一旁的金吾卫闻言上前,对着霍起一揖道:“卑职奉……”
“你是什么东西?”霍起哂笑一声,对那名金吾卫道:“本将军是在跟你说话吗?”
侍卫吃了瘪,却又碍于身份不敢反驳,只得憋着口气,悻悻地退了回去。
罗仁甫哂笑,只道:“霍小将军好大的官威呀!”
霍起不说话,眼锋将罗仁甫上下一扫,“若是本将军没有记错的话,罗侍郎与我虽同为四品官员,但本将军还身负北庭侯世子一爵。既然罗侍郎说本将军官威大,我自也不好拂了将军的意。”
他大马金刀地坐着不动,抬头对罗仁甫道:“罗侍郎还没向本世子行礼吧?”
罗仁甫闻言,脸色登时就变了。他目露寒光,冷下声音问霍起,“霍小将军不问本官是因何而来?”
霍起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,挠着脖子不耐道:“本将军没空跟你猜来猜去,你要说就说,不说本将军就回去睡觉了。”
“大胆霍起!”罗仁甫怒喝,“你涉嫌杀害鸿胪寺丞王翟,不速速招认罪行,竟还敢跟本官大摆官威?来人!”
“在!!!”侍卫回应,纷纷面向霍起拔出腰间佩剑。
罗仁甫命道:“将这嫌犯,给本官缉拿归案!”
长剑出鞘,发出一声破风的铮鸣。森白的冷光映上葳蕤火色,气氛霎时剑拔弩张。
“大人!”一名侍卫从远处疾跑而至。
罗仁甫侧身,不待他问,余光便见远处的深巷尽头,一列人马踏着火色而来。月色清冷,从顶头泼下,让人老远便能看到那架马车四角上的祥云瑞兽。
罗仁甫心下一凛,眼眸微眯地转过身去。
“罗侍郎。”车帘后传来一个冷肃的声音。
亲卫上前撩开车帘,扶出了里面的女子。
“臣等、卑职见过郡主。”
众人见到沈朝颜,纷纷行礼,唯有罗仁甫眼带不屑地拱了拱手,不怀好意地道:“夜深人静、更深露重的,郡主不在沈府待着,还在街头巷尾地瞎晃,这要是传出去……怕是不好吧?”
沈朝颜没说话,站在车头居高临下的看他。
方才她从青龙坊赶来的时候,便已猜到了王党接下来的动作。
王党此次找理由让霍起进京,就是抱着挟他当“人质”,威胁北庭侯霍连的念头。故而无论杀害王翟的凶手究竟是谁,王瑀都不可能放过这个正大光明囚禁霍起的机会。
而霍起,无论他是不是凶手,但凡落入王党之手,皇上少了手持兵权的霍家不说,只怕王瑀还会借机打压更多“异己”,进一步巩固自己在朝堂上的势力。
方才青龙坊的现场,不仅有京兆府的人,还有金吾卫的人。这就是说,在她知道消息的同时,很可能王瑀也通过金吾卫知道了一切。所以她只能托穆秋持玉符进宫求旨,而自己先来此处与罗仁甫周旋。
沈朝颜自知硬碰硬不是罗仁甫的对手,故而当下唯一的机会,便是一个“拖”字。
只要能拖到穆秋拿着圣旨前来,有皇上御笔亲书将此案交给大理寺,她料定就算王瑀感抗旨,罗仁甫都没那个胆子。
半晌,沈朝颜悄悄拽紧了广袖之下的双手,淡声道:“罗侍郎这么关心本郡主夜宿何处、要见何人,待在刑部做什么?不如明日我就向皇上请旨,让罗侍郎净了身去内侍省,来我跟前伺候?”
“沈!……”罗仁甫气急,但碍着众目睽睽、君臣之礼,又只得把起了头的呵斥咽了回去。
他冷着脸扫了眼沈朝颜带来的亲卫,唇角浮起一抹得意。寥寥几个亲卫,不说王瑀派来的金吾卫,就是他带的刑部人手,都足以制服。
罗仁甫平复下来,举着手里的批文对沈朝颜道:“本官奉命缉拿嫌犯,还请郡主分清利害,不要干扰刑部办案。”
沈朝颜并不管他手里的公文,笑道:“宣威将军乃我朝武将,属兵部管辖,无论所犯何事,皆应由兵部先行审问。”
她逼近罗仁甫两步,又道:“如今兵部尚且不知霍将军罪名,罗侍郎却亲自来押人,本郡主也是好奇,罗侍郎到底是在为皇上办事?还是打着皇上的旗号,暗地里却当了别人的家臣?”
罗仁甫哂笑,浑不在意道:“郡主可别拿你巧舌如簧、乱扣帽子那招压我,臣在刑部十数载,什么样的穷凶极恶之人没见过,可不是被吓唬大的。”
月色火光之下,罗仁甫目光锐利如刀,钉在沈朝颜身上。须臾,他像是顿悟了什么,怔忡抬头望了眼天色。
虽同为刑部侍郎,与出身官宦的韦正不同,罗仁甫是实打实的寒门子弟。而此人如今不过而立之年,能坐上这个位置,除了与王瑀沆瀣一气,更多还是凭借自己的手腕和心机。察言观色、权力博弈的把戏,玩得自然比韦正精明。
他知道沈朝颜不肯吃亏的性子,若不是留有后手、静待援兵,断不会只带着这几个亲卫就匆匆赶来。
看来方才还是小瞧她了。
“你想拖延时间?”罗仁甫蹙眉,一抹森然的笑意爬上唇角。
沈朝颜心下一跌,回望他的眼神凛然如剑。
罗仁甫冷笑,不再与她纠缠。他对身后侍卫举手一挥,“拿下!”
*
子时正刻的大理寺,讼棘堂内依旧灯火通明。
裴真扶剑从堂外疾跑而入,对谢景熙拱手道:“郡主身边的暗卫有消息了。”
“怎么说?”谢景熙神色冷沉。
裴真被他不自觉的威压震慑,下意识清了清嗓,言简意赅地回到,“情况不太好。”
谢景熙的表情果然又冷了三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