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海馥薇
“娘……亲,”沈朝颜紧张得咽了咽唾沫,小手颤微微地捧出那条围脖递过去,“近来嬷嬷在教我一些简单的女红,我便绣了条这个送你,你……喜不喜欢?”
沈氏先是愣了愣,继而欣喜地放下手里的茶盏,接过那条围巾看起来。
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在窗外炸开,天空被烟花点亮,夜空变得璀璨。
沈朝颜专注地观察沈氏的神情,眼睛不肯从她脸上移开一刻——惊讶、感动、欣喜……
娘亲笑起来。
那表情生动鲜活,沈朝颜也跟着笑起来。
“砰!”
一束烟花在外院炸开,烟紫的流光,照出沈氏眼底一闪而逝的惶然。
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,刚才那个温柔的娘亲不见了。
她的目光定格在沈朝颜亲手绣上的那只小老虎,眼神变得凶厉而苦涩。
“这是谁让你绣的?!”
一声厉问打断沈朝颜的思绪,她回过神来的时候,腕子已经到了沈氏手中。她红着眼瞪向沈朝颜,指甲深深陷进她手腕的皮肉,像是忽然变了个人。
“你为什么要过来?!你是故意的对不对?!”
沈朝颜被她几句莫名的问题问得怔愣,摇头解释:“没……没有,我自己来的,我想娘亲,我想和娘亲在一起……”
“在一起?”沈氏低头看她,嘴角一抹冷笑几近嘲讽。
她忽然蹲下来,凶厉的目光直逼沈朝颜,声音却异常温柔。
“你说跟谁在一起?”冰冷的指尖触碰脸颊,她呢喃道:“你们是应该在一起的。所以你下去陪他好不好?他一个人在湖里,我听见他哭着叫娘亲,他说他好害怕……”
沈朝颜被她这样的表情吓得愣住,急着想挣脱,然而时年五岁的她,如何敌得过沈氏的力量?
她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沈氏拉扯着,拖行到了屋外。氅衣落在了屋内,大雪夹着冷风,直往人脖子里钻。
沈氏疯了似的,沈朝颜越是挣扎,她越是歇斯底里。
漫天的烟花爆竹掩盖了她惊惶的哭喊,哗啦水响,她被沈氏整个摁进了刺骨的冰池。
沈氏也跳了进来,歇斯底里地大叫,“是你害死了我的瑄儿!你为什么要害死他?!为什么呀?!”
铁钳一般的手,冰冷的水,沈氏牢牢锁住沈朝颜,死命将她往更深处拖。涌入口鼻的水像刀子,割刺喉咙和胸腔,直往肺叶里灌。
沈朝颜几次想告诉她,沈瑄不是她害死的。
爹爹说过,弟弟的死不是她的错。
可每一次张口,换来的都只有冰冷的水,和越来越重的窒息。
视线模糊起来,头顶上那个银灿灿的月亮散开,变成一片白茫。
慢慢的,那片白茫晃动起来,又变成眼前素白的帐子。
沈朝颜睁眼,看见一张陌生的、女人的脸。
“呀!醒了!”那女人叫起来,扭头就对院子里扯着嗓子喊:“那个谁快来看看,你婆娘醒了。”
脑子还昏蒙着,如今被那妇人这么一吵,耳中就只剩嗡鸣。不等沈朝颜弄明白她口中的“婆娘”是谁,胃腹里倏地腾起一股翻搅。
“哎哟!”
妇人惊叫一声。
她身后的沈朝颜已是吐的天翻地覆。
“好了好了,吐出来就好了!”
妇人兀自高兴着,俯身给沈朝颜顺着气,一边还好言哄到,“我就说你没事,你男人还偏不信,非要借马去城里寻什么郎中。这么晚了,城门也不让进的。你若真的有事,等他把郎中寻回来,你也该凉透了。”
她说着话,扯过矮架上一张洗得发白的巾子,递给沈朝颜道:“擦擦。”
看着那张辨不出颜色的巾布,沈朝颜到底还是摇了摇头。
门口响起一阵窸窣的脚步,一抹黑影冲进来,将本就暗淡的油灯挡去了大半。顺着那身尚还淌水的袍衫往上,沈朝颜对上那双欣喜又惊惶的眼。
“你怎么唔……”没出口的问被一个湿淋淋的拥抱打断。
可碰到她的一瞬,他似是又想起自己现下的样子,拥抱便成了草草的一触。
“这下你可算放心了吧?”妇人在一旁看得欣慰,笑着问谢景熙道:“郎君那信还送不送?”
谢景熙点头,倏尔又像是忆起什么,若有所思地瞟了沈朝颜一眼,改口道:“先缓缓,等会我写一封新的再送。”
“好嘞!”那妇人笑呵呵地看了看两人,对谢景熙道:“那郎君快去换身衣裳吧,你这从头湿到脚的,当心着凉了。不嫌弃的话,我让当家的给你寻一件他的,你先将就着。”
被妇人的话提醒,沈朝颜这才低头打量起自己的穿着。身上的裙装已经被换下,穿的是一身粗布旧衣,虽然简陋,但也干净整洁。
那妇人看见沈朝颜的眼神,颇为羞赧地解释,“娘子这身衣裳是我的,农家小户,粗布麻衣,不比娘子的那身贵重。娘子先将就着,待衣裳风干了就给娘子换上。”
妇人是个利落敞亮的性子,沈朝颜道了句谢,向她打听到,“敢问我们当下是在何处?此地距沣京城有多远?”
妇人被问得一愣,懵懂地举手往前指到,“沣京城?沣京城不就……”
“药好了。”谢景熙行进来。
他换了身农夫的粗布麻衣,因着身量太高,那衣服穿在他身上足足短了一大截,和他那霞姿月韵的仪态凑在一起,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滑稽……
沈朝颜被这么一岔,方才的话倒也忘了问下去。
那妇人见谢景熙的样子到底没忍住,笑过之后又觉失礼,忙不迭地歉到,“郎君莫怪。”
谢景熙倒是不在意,行过去侧身坐到床沿,对沈朝颜道:“先把药喝了。等你好些,沣京随时都能去。”
“敢问娘子和郎君是哪里人呀?”妇人问。
沈朝颜道:“沣……”
“洛阳。”谢景熙答得面不改色。
沈朝颜一脸莫名地看着谢景熙,听那妇人恍然道:“那确实挺远的。”
妇人一顿,复又道:“不过没事儿,你们若是不嫌弃,可以在这儿多住几日,休息好了再上路也不迟。”
她对两人笑笑,指着床上的被子道:“天色不早了,你们也快歇息吧。”
言讫,妇人合上房门出去了。
油灯微弱的火光颤了颤,沈朝颜一脸狐疑地看向身侧的人,重复到,“洛阳?”
谢景熙面不改色地解释,“出门在外多长个心眼,谁知王瑀会不会趁此机会对你我下手。”
行吧……
沈朝颜无话可说,低头正要喝药,却发现这间简陋的小屋里,床和棉被都只有一张。
她往徒有四壁的屋里打量一圈,回头又拎起床上的被子问谢景熙,“那你怎么跟她说我们是夫妻呀?这下可好,被子都只有一张,你怎么睡?”
第66章
她问的是“你怎么睡”,而不是“我们怎么睡”。
也就是问题出口之前,沈朝颜实则已经默认床和被子都是她的了。
谢景熙回头看了一眼,语气温淡地反问:“不是堂都拜过了,还不算夫妻么?”
沈朝颜心脏狂跳,脸上却还是不露声色,瞪着他纠正,“只拜了一半,当然不算。”
对面的人看着她,半晌却也无甚所谓地道了句,“无碍,我在矮凳上将就便可。”
“哦,也行。”她应得爽快,丝毫没觉得不妥或歉疚,说完便心安理得地继续喝手里的药。
收留他们的农家并不富裕,自然蜜饯这种东西,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。
沈朝颜难得收起骄纵的脾气,一口闷完手里的药,也破天荒地没有叫苦,只皱巴着一张脸,将空碗递给了谢景熙。
“漱漱口。”
眼前被递来一个盛着清水的瓷碗,是谢景熙去院里的水缸给她打的。
落水的惊惶和陌生环境里的无措都平息了,沈朝颜这才顾得上去整理整件事。若是她记得没错……方才她落水之时,谢景熙也跟着跳了下来。
拧紧的眉舒展开,沈朝颜努力维持着表情的淡然,心里却生出一丝清泉的甘洌。
“笑什么?”沉冷的声音收拢她飘乎的思绪,沈朝颜这才发现,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弯了嘴角。
“哦,”她匆匆收了笑脸,若无其事道:“水还挺甜。”
许是为了转移话题,沈朝颜见缝插针地提起游河时烟火台爆炸一事,“你觉得,这件事就是黄掌柜报复左骁卫那个参军这样简单么?”
谢景熙接过她手里的空碗,淡声道:“报复一事自然是有的。可问题就在于,典仪上要用的任何物品,从采购、送货、到验收,每一步都有人负责。他区区一个送货的掌柜,若没有朝中之人打点相助,如何能轻而易举地将烟火调换成了□□?”
“嗯,”沈朝颜点头,“难怪黄掌柜那日会问我你的司部,此事一出,至少会牵涉到负责采购的鸿胪寺、介绍黄掌柜运货的左骁卫和修建烟火台的工部。且若是爆炸发生在典仪当日,只怕是参与之人,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波及。可是……”
沈朝颜一顿,复又道:“黄掌柜此番报复,会不会太玉石俱焚了点?”
“你没听那日的伙计说么?”谢景熙道:“听他的口气,黄掌柜可能家中已无至亲,仅剩的发妻也可能早在运送这批货物之前病逝。”
沈朝颜叹气,道:“那也只能等黄掌柜归案才能问清楚了。”
“就怕他早就存了必死的决心。”谢景熙缓声道:“方才我已托人向大理寺和皇上都递去了书信,让他们一边封锁爆炸的消息,一边全城通辑那名姓黄的掌柜,希望还能抢得一丝线索。”
听他这么一说,沈朝颜又觉心里凉了半截,继续追问到,“那蒙赫呢?你觉得他的死,是巧合还是设计?”
谢景熙一怔,似是对沈朝颜看问题的角度感到新奇。但略一思忖,才惊觉自己竟也忽略了这个“灯下黑”的问题。
“怎么……”沈朝颜对他盯着自己的眼神感到无措。
片刻后,她才听谢景熙略带笑意地回了句,“这便要等查过那批烟火才知道了。”
“也是……”沈朝颜喃喃,只觉视线模糊起来。
这一天又是检阅又是游船,最后还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落水,此刻她早已精疲力竭。沈朝颜打了个哈欠,眼角忍不住泛起一丝潮意。
“那就等明日回去再说吧,”沈朝颜整了整身上的被子,对谢景熙吩咐,“你吹灯。”
谢景熙略一迟疑,倒也没说什么,起身吹灭了桌上的灯。
周遭暗下来,沉寂像浓黑的墨汁,一层层浸染狭小的房舍。
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,滴滴答答、淅淅沥沥,带着秋夜的寒凉,一点一点爬上了沈朝颜的床榻。
她裹紧了身上的被子,睡意朦胧时,却被一声猝然的喷嚏惊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