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海馥薇
“抱歉。”墙角的人声音沙哑,语气淡然。
沈朝颜心头一拧,一丝心虚的感觉爬上胸口。她不想承认这样的情绪,可能叫内疚。
黑暗之中,沈朝颜没有回应,仿佛真的已经睡了过去。然而下一刻,如方才的喷嚏一样,墙角倏然窜出一连串的咳嗽。其声之烈,似要将整个暗夜都掀起来。
这下她可是真的没办法装睡了。
沈朝颜在心里默默叹口气,侧身对墙角道:“你还是上来吧,挤一挤总比得风寒强。”
“无碍。”温沉的两个字,又听不出什么异样了。
沈朝颜见他坚持,正要说算了,然而沉默的片刻,屋子里又是一串惊天的咳嗽声。
昭平郡主自是不会诊病,可这一来一回间,沈朝颜算是料定谢景熙方才的推辞,铁定是口是心非了。
这人向来如此,死要面子活受罪。说句实话就像能要了他的命似的,于是沈朝颜的态度也强硬了几分。
她起身掀开被褥,对谢景熙道了句,“上来。”
不等谢景熙再次婉拒,沈朝颜声音凛冽地命令,“我不说第二次。”
片刻之后,暗黑里总算是想起窸窸窣窣的声音。一个高大的影子笼过来,沈朝颜一怔,须臾才反应过来,赶紧自觉往床榻里面挪了挪。
身侧的衾褥被扯去一半,身边就多了具精壮的男体。黑夜屏蔽了视觉,却放大了其他感官。
她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呼吸、闻到他身上熟悉的苍术的辛香、还有那股灼热的温度,饶是她已经挪到快要贴墙,那层覆盖两人的被衾之下,还是有男人灼热的体温,透过单薄的衣料传来……
她很快便明白为什么人在紧张的时候,会说自己“心如鼓擂”。
沈朝颜甚至怀疑这么安静的夜,旁边的人,会不会真的听见自己杂乱的心悸。思及此,她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,悄悄摁在了自己起伏的胸口。
“冷?”
他的声音轻而沉,又被秋凉浸染上了一层暗哑,擦过耳畔便格外蛊惑人心。
心跳漏了一拍,怔愣的瞬间,一双精壮的臂膀已经从身后探来,手臂一收,沈朝颜被他轻轻圈入怀里。温度和触感悄无声息地渗透过来,后背贴在他的胸膛,似能察觉他胸腔之下的怦然。
沈朝颜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。
窗外是无边萧索的秋雨,屋内却是春风融雪的暖意。两人就这样无声相拥,她任由自己窝在他的臂弯,身体贴合身体,形成无比契合的轮廓。
“李翠儿的事,对不起。”
黑暗里,她听见谢景熙温沉的声音,“不告诉你,是因为这件事对我很重要,我不能允许任何的失误。”
既然他先开了口,沈朝颜也不再回避,直言道:“可我生气却不仅是因为你的隐瞒,还有这背后你的不信任和你的……”
“冷血?”
他接的很坦然,沈朝颜却哑口。
虽然她确实是这么想的,但那个词从谢景熙的口中说出来,她到底还是惊讶。半晌沉默,沈朝颜的不置可否,实则与默认无异。
呼吸温柔地擦过耳际,她听见他平静道:“我不为自己的手段开脱,但我也想说,若你有过同我一样的经历,你站在我的立场,也许会做出一样的选择。世上之人,并非只有他们自身。他们也是出生的乡土,历过的四季,早逝的亲朋和无法放下的执念……”
他顿了顿,才又对沈朝颜道:“我不期望你可以完全明白,可我希望你能相信,无论何时对我而言,你都是同样重要的。”
人都躺到了同一张床上,有些话就变得不得不说。
方才看见她落水,身体的反应快过了理智,如今静下来,谢景熙竟觉出一股后怕。那些他用十年时间设下的藩篱,不知何时已被她一点点地消弭。
有时候,连谢景熙也会觉得他越来越不像自己,又或者说,越来越像从前的自己——自由随性、真诚炙烈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泥陷于利弊之间,处处谨小慎微……
所以他想明白了,沈朝颜善于见微知著,不是个能委曲求全的性子。如若一直瞒她,恐怕只会将她越推越远,他们的关系终究走到了必须坦诚的时候。
于是他也不想再藏,索性坦坦荡荡地将心迹言明。
怀里的身体僵直了一瞬,回应的第一句话却是,“你是在说……你心悦我么?”
谢景熙张了张嘴,无奈反问:“不然呢?”
“哦……弯弯绕绕的,又不明说,我怎么知道是不是我自己想多了,万一你翻脸不认了怎么办?”沈朝颜嗫嚅,听不出语气。
可这一顿嘀咕之后,她又沉默了,片刻又追问到,“那你说说同样重要是有多重要?就是说倘有一天,你所谓的那件重要的事和我之间要你选,你还会左右为难不成?”
谢景熙真是给她气笑了。
“笑什么?”沈朝颜愈发地不耐,翻身面对谢景熙,非要他把重要分出个主次。
谢景熙抓住某人快要戳到他脑门的手指,温声道了句,“不会。”
“什么不会?说清楚!”沈朝颜挣开他的桎梏,愈发地蹬鼻子上脸,“你是说不会左右为难,还是不会选我,或者说……”
“我是说不会有这样的如果。”
沈朝颜不依不饶,“那万一就是有呢?那万一有一天你唔……”
突然收紧的怀抱让沈朝颜喘不上气,发心传来一阵酥痒,是谢景熙将下巴轻轻搁在了上面。
他还是那副温柔笃定地态度,对沈朝颜道:“让我们不快的事已经够多了,不要再自寻烦恼。”
沈朝颜哼哼,总算是放过了他,却又另起话题道:“那倘若是对我重要的人呢?要你选,你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他们么?”
这确实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,谢景熙被问得怔住。然而片刻之后,他捧起了她的脸。
这是个郑重其事的动作,以至于黑暗之中,本来不可视物,沈朝颜却依然觉得谢景熙是在直视自己的双眼。
“如果真到了那一天,”他道:“我一定会先亲口告诉你,再来做决定。”
“一言为定?”
“一言为定。”
“说到做到?”
“说到做到。”
“驷马……”
“沈茶茶,”谢景熙的声音里透着无奈,温声问她,“你不困?”
沈朝颜当真忖了片刻才道:“本来刚才是困的,现在被你弄得睡不着了。”
她说着话,又好奇地撑肘翻身过来,问谢景熙道:“你那件很重要的事,跟陈尚书之死的幕后人有关么?”
谢景熙沉默片刻,最后还是“嗯”了一声。
沈朝颜一听便兴奋起来,又问:“那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么?”
这一次谢景熙没有犹豫,言简意赅地回了句,“还不能。”
“为什么?”沈朝颜有些失落,又有些气恼,“你刚不是才说爱惨了我嘛?怎么翻脸就不认了?!你这人不诚心啊!”
“……”谢景熙被她东拉西扯的能力弄得哑口,缓了片刻才道:“这件事很危险,不说是因为我不想把你卷进来。”
“哦……”沈朝颜有些赧然地躺了回去,望着眼前的黑夜问他,“那你在害怕什么?”
心里有一根从未被察觉的弦隐隐颤了一下,谢景熙却习惯地否认了。
“我不是害怕,我只是……愤怒,我恨自己……”
“不是的。”沈朝颜果断地截了他的话。
她再次从床榻翻起来,撑在谢景熙身边道:“只有害怕的人,才会把自己藏起来。你不是愤怒,你只是一直在用愤怒去隐藏你的恐惧。”
只有害怕的人才会把自己藏起来。
谢景熙怔忡,可也不得不认下这一句剖心之言。
他确实是恐惧的。
从具象的火,到所有的不可控与未知。
也正如沈朝颜所言,他并非恼怒自己无能。这些年里,他恼怒的一直是那些他从未摆脱的梦靥和过去。
十年了啊……
他骗过了所有人,包括他自己。
可这样的伪装,却被另一个人这么轻易地看透了。
第67章
沉寂的雨夜,他望着眼前的虚空,头一次感受到了一些久违的情绪。
他说不出那是什么,却意识到一种被别人看到的欣喜,以至于能让一些匿于黑暗的幽微情绪重见天日。
一只温软的手从被衾下探过来,沈朝颜将左手放进了他的掌心。
谢景熙摸到她手心那块几乎褪去痕迹的伤口,忆起国子监那夜的书室里,沈朝颜跟她说起的秘密。
“怎么弄的?”
他问了那夜同样的问题,听见沈朝颜告诉他,“我自己弄的。”
她的声音很平静,像窗外的雨,又像眼前沉寂的夜。
“十五年前的事,大约很多人都不记得了。”她缓缓地道:“我有个只比我小一刻钟的弟弟,五岁之前,他都与我同吃同住。”
这样的故事太多,往往一开头就已经可以预见结局。
于是谢景熙跳过去,问沈朝颜道:“他是怎么走的?”
身侧的人沉默,片刻才道:“因为我,却又不全是因为我。”
“我和他一般年纪,同时开蒙,父亲为我们请了最好的先生,颇为严苛……”
小孩子心性不定,难免贪玩。
沈朝颜因着长姐的身份,常被要求以身作则。再加上她读书习字颇有天赋,渐渐变越发能够于其中寻得乐趣。而沈瑄性子跳脱,又正是淘气的年纪,平日里最讨厌的事,莫过于抄书练字。
先生严厉,教学时断无网开一面之说,故而每次沈瑄都会因为落下的课业被先生留堂。
沈瑄是沈家这一辈的唯一男丁,从小便被父母寄予厚望。沈朝颜实在不愿看父母失望,某一次,在沈瑄的苦苦哀求之下,帮他完成了一份课业。
她天生善用左手,因怕被视为不祥,开蒙后由先生教导改成了右手执笔。可沈朝颜左手的字,是沈傅亲自教的,饶是练习时间不久,也隐约可见行云流水、气贯长虹之势。
巧合的是,沈朝颜代沈瑄写的那份字稿,无意间被先生所在翰林的同僚发现,大赞其天赋。一时间,翰林口口相传,朝中皆知沈府小公子天赋异禀,于书法之上是不可多得之奇才。
彼时沈傅圣眷正浓,逢迎巴结之人找不到法子讨好沈傅,便想从沈瑄入手。
于是趁着中秋诗会,众人背着沈傅,在曲江为沈瑄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赏鉴会。
当沈傅得知此消息之时,沈夫人已将邀贴发出,赏鉴会势在必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