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海馥薇
昨日那一场将沈朝颜置于险地,谢景熙本来对陆衡就颇有私怨,如今再一听说穆秋也被他带进了陆府,更是恨不得将陆衡就地正法,故而后来的恼羞成怒倒都不像是装的。
马车甫一在陆府停稳,谢景熙便冷着脸扬长而去,回到他所在的东院时,天已经黑透了。
廊下的灯笼燃起来,殷红的几个,在沁凉的夜风里晃荡。有一间偏房的灯已经亮了,摇摇曳曳地从窗户那头淌出来,隐约还有听不真切的交谈。
一阵没来由地怅然,谢景熙在冷风里伫了一会儿,倏地反应过来,这东院原本该是只住了他一个人的。所以,那陆衡竟然故意把人安排到他眼皮子底下来了?
谢景熙哂笑一声,脸色又阴了几度,待他穿过回廊之时,那间房的窗户突然被人从里面推开,“啪嗒”一声,一根小小的叉竿落到了他的鞋边。
谢景熙一怔,转头却与一双熟悉至极的眸子四目相对了。
“你……”谢景熙蹙眉,抬头再瞥了眼她身后的人,脸色当即更黑了几度。
穆秋一脸无知地凑过来,想问沈朝颜怎么了,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恰好迎上谢景熙怒火中烧的眼刀。
敢情穆秋不仅住进了陆府,还和沈朝颜住在了一处?!
谢景熙被气得笑出了声,扭头就往自己房间走。
然而房间里黑漆漆的,没有人点灯,也没有人说话,隔壁不时有两人的交谈传过来,窸窸窣窣的,听不真切,却像小虫子在啃噬着耳朵。
脚步在迈进门槛的时候停了,谢景熙一转,干脆径直推开了隔壁穆秋的房门。
满室盈盈的烛火下,两人正凑在一起,不知讨论什么,书案上铺着画得潦草的纸,谢景熙扫了一眼,径直走了过去。
几次相遇都被打晕,穆秋算是怕了谢景熙,看他过来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两步。
也怪谢景熙威压凛人,随意两步都能走出千军万马的气势。想到这人的脾气,沈朝颜背心一凛,侧身便挡在了穆秋身前。
然而谢景熙却在书案前站定了,抬眼淡淡瞥了瞥穆秋,拾起案上一张鬼画符的纸。
“陆衡的货仓路线图?”他问得淡然,看完随手将东西往桌上扔了。
穆秋被他这傲慢的动作激怒,拨开沈朝颜正要说话,却被谢景熙一句冷冷的诘问打断了,“陆衡有承认这货仓是他的?”
穆秋被问得一愣,但还是如实回了句,“没有。”
谢景熙哂笑一声,继续道:“他的货仓离丰州路途遥远,山路崎岖难行,你觉得陆衡会轻易让朝廷官兵人赃并获?到时候你的人才一动,那边一把火就能把罪证给烧没了,你空口无凭,连魏栋这个替死鬼都动不了。”
穆秋被问得哑口,不甘心道:“那以谢寺卿的意思,我们来丰州就是隔岸观火、坐以待毙的?”
谢景熙面无表情地盯着穆秋道:“隔岸观火也比打草惊蛇强,我们要查的本来就不止一个陆衡,最关键是他上头那个隐身在朝堂的人。你这么一闹,陆衡的线索断了,再要找那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。”
穆秋被问得没了脾气,谢景熙这才继续道:“陆衡的货我也看过了,那么多的原料,若全都是从突厥贩私进入大周,不说打点边检的费用,光是运费和人力就是笔不小的数目。所以我猜测,陆衡手下的产业除了贩私,一定还有自种火麻。”
一席话说得沈朝颜和穆秋面面相觑。
沈朝颜突然将手一拍,“这么说,我倒真的想起来。之前听这李氏的婆母姚大娘说过,她们村因为开水渠的事,很多村民交不起田租都转去做佃户了。难道这也是陆衡的把戏?种火麻需要的人力,就是从这些佃户身上解决的。”
谢景熙不语,片刻道:“所以靠单一证据不行,我们也可以从这些佃户身上入手。这样就算陆衡把货仓烧了,有这些人证的话,我们也有跟陆衡谈判交换信息的筹码。”
“还有,”沈朝颜补充,“陆夫人也许是个能下手的地方。”
“怎么说?”谢景熙问。
沈朝颜道:“以陆夫人这争风吃醋的劲头,我或许可以用个激将法,看看能不能从她嘴里套出点东西来。”
谢景熙“嗯”了一声,点头表示赞同。
该说的都说完了,房间里安静下来,夜风在廊道上呼呼地穿过,将半掩的门窗吹得吱呦乱响。
穆秋抬头看着谢景熙,冷声问:“谢寺卿还不走?要我提醒您的房间在隔壁么?”
摇曳的烛芯炸开一点“哔剥”,像一记打破凝滞的响指,谢景熙抬头攫住穆秋的视线,面无表情,空气里却莫名燃起了噼里啪啦的火花。
谢景熙这人阴沉又爱吃醋,沈朝颜也怕两人闹得难以收场,便赶紧窜到谢景熙跟前,轻轻推了他一把。
谢景熙这才收回视线,表情阴郁地扫了眼沈朝颜,转身往外去了。
外面的风越来越大,在廊道上盘旋着逼过来,谢景熙开门的一刹,风声一扬,扑的一声,房间里的烛火一瞬全灭了。
突然的黑暗让人无所适从,房里的两人都还没适应过来,只听一侧窗户“砰”地响了一声,像是被风给狠狠地拍上。
沈朝颜一怔,下一刻,一股熟悉的味道突然逼近,像方才猛然吹进房里的风。
不待她反应过来,沈朝颜只觉手腕处一紧,一股干燥而温热的感觉将她包裹,再轻轻地一拽,像春风拂动柳条的轻盈。
一个短短的晃神,她已经被人拽进了怀里,不待她张口出声,有什么柔软而温润的东西便朝她的唇上贴了上来。
第93章
不同于之前每一次的强势,这一吻,他吻得极轻,像雪花轻盈地落入脖颈,激起她身体下意识的轻颤。脑中犹如惊电闪过,烧光了所有思绪,沈朝颜茫然地站着,连呼吸都放轻了声音。
远处传来扣合窗栓的落锁声,“啪嗒啪嗒”的一路响过去,直到最后一扇窗户被穆秋扣上,谢景熙都没有放开她。
如此旁若无人的亲昵已算惊世骇俗,更何况还当着另一个并不熟悉的人,沈朝颜被谢景熙这愈发的破格闹得心惊肉跳,一时不敢用力挣扎,更不敢喊叫。
直到窗边一抹微弱的火光亮起,那是穆秋准备用来点灯的火折子。沈朝颜心下一惊,用那只未被禁锢的手去推他。
身后的烛火在此刻亮了。
呼吸凝滞,连伸出的手都不自觉颤了颤,然而这一推,沈朝颜的手却落了空。
那抹黑影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闯进来,然后转瞬便消失在月影浮光之中。
“怎么了?”穆秋端着盏烛灯回来,看见沈朝颜盯着不远的一处窗户,两颊绯红、眼神空茫闪躲。
沈朝颜强做镇定地清了清嗓,没头没尾地应了句,“好大的风。”
“啪嗒!”
最后一扇窗户也被上了栓,谢景熙背身靠在窗下的影里,唇角却像挂在屋檐的那抹上弦月。
*
两日后,沈朝颜接到了陆府管事递来的赏梅邀贴。
从陆府不受待见的小娘摇身一变,成了殷家少主身边的新人,陆夫人设局的时候可没想到,殷氏少主竟会直接将那李氏收了。
可不忿归不忿,场面上的和气还是要假意维护一番,毕竟殷氏是陆衡生意上举足轻重的伙伴,“枕头风”这种东西,陆夫人一向知道其厉害。
沈l朝颜膳后美美睡了一觉,等到陆夫人派人来问了第三次,她才裹着条银貂的裘氅,懒懒地行了出来。
王嬷嬷等得早就不耐烦,她碍着身份不好发作,只脸色不悦地领着沈朝颜上了备好的马车。
沈朝颜视而不见,把身上那件裘氅拢了又拢,一派麻雀变凤凰后的招摇过市。陆夫人看得脸上直泛酸气,脸色阴沉地摔上了车里的帘幔。
马车在丰州城边的一处寺庙门前的小山坡停了下来,往里走,就是一处景色优美的山坳,漫山遍是野山梅,中间一座小亭,环境雅致,赏梅视野更是一绝。
沈朝颜慢慢悠悠地挪过来,撩裙坐下的时候,故意露出了腕子上那只帝王绿的翡翠手镯。
陆夫人是识货的行家,短暂的一眼看得她眼睛都直了。不说她娘家是有名的富商,饶是这些年陆衡在丰州呼风唤雨,这等成色的翡翠,她也只在前年自己四十岁寿辰的时候见识过。
那是陆衡托人从京城寻来的一枚平安扣,铜钱大小的一块,已经是花了两百两银子才到手的。这个价钱,在沣京几乎可以买下一座还不错的院子。
而翡翠饰品之中,最贵的要属最为废料的手镯,沈朝颜手上这个玉镯莹润剔透,成色和品相比起她的平安扣有过之而无不及,陆夫人根本不敢想象它的价值。
陆夫人心头不悦,阴阳怪气地对沈朝颜道:“妹妹这么心急火燎地把全副家当都穿在身上,不知道的,还以为妹妹此番不是来赏菊,而是来逃难的。”
说完,身后几个陆府的丫鬟婆子参合着笑出了声,大有种嘲笑她没见过世面的挑衅。
沈朝颜当然不恼,见鱼已上钩,她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姿态,转头对陆夫人莞尔道:“姐姐你还真别说,比起我家少爷的家当,我身上这点东西可只算九牛一毛。少爷说了,今后我若有什么喜欢的,就算是天上的星星,都大可开口向他讨。若真是要逃难,大约要带的东西,可比这些多多了。”
不得不说,沈朝颜在宫里摸爬滚打,是最知道怎么戳人痛处的。陆夫人被她这么看似没心没肺地一炫耀,瞬间只觉血气上涌。
思及自己与陆衡夫妻几十载,实则除了陆府的开销让她全权管理之外,他生意上的那些事,陆衡从来不肯向她透露。
每次她问,陆衡总能以“为她好”、“不想把她牵扯进来”为由,哄得她心中熨贴,也就不想再跟他计较。而今放在沈朝颜这里一对比,陆夫人顿时生出一种被人骗了还对他感激涕零的羞恼,当即变了脸色,郁郁不再开口。
沈朝颜当然不肯就此放过,状似无意地继续火上浇油道:“说来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谢过陆夫人,若不是夫人那日的算计,我又怎么会有今日的富贵。少爷说等这单生意谈妥,就带我回沣京,商号的事我若是愿意,也可以跟着学学。哎……”
沈朝颜假模假式地叹气,“这年头还是要自己有点本事兜底,光靠男人哪行?说不定哪天就给你再领几个妹妹回来,又或者,人早就在外面养了不知多少个妹妹……”
“李氏!”
“啪”的一声,陆夫人气得摔了怀里的暖炉。她咬牙切齿地瞪着沈朝颜,一句话还没来得及出口,面前就被递来一支皇家紫的玉簪。
沈朝颜笑得娇俏,一双水杏眼勾魂夺魄,往陆夫人头上一扫,才道:“我倒是把这件事都忘了。”
她拿起那支玉簪在陆夫人眼前晃了晃,“我现在既是殷少爷的人,身上再留着别的男人送的玉簪,那可就不太好了,还请夫人替我将这支玉簪还给陆司马。”
沈朝颜端着一副不气死人不罢休的气势,撂下这些话后,起身就走。
身后传来丫鬟婆子手忙脚乱的声音,王嬷嬷似乎也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。沈朝颜还以为陆夫人一怒之下怎么着也得把那支簪子给砸了,结果等了半天都没听来那一声响。
她撇了撇嘴,矮身上了马车。
*
当日夜里,陆府果然被陆夫人闹了个底朝天。
陆衡火急火燎地从衙门赶回来,刚进正房,看见的就是陆夫人扯着梁上的白绫,哭闹着要一死了之的情景。丫鬟和小厮在脚下围了一圈,抱着她不肯撒手,王嬷嬷跪在门口,哭得惊天动地。
“这是……又怎么了?”陆衡焦头烂额地冲进去,刚要伸手抱住陆夫人,就见她情绪激动地把脖子往白绫里挂。
陆衡吓得当即松手,扶额好言哄劝道:“有什么事,我们下来再说好不好?”
“不好!”陆夫人情绪激动,抽噎着控诉,“陆衡你个没良心的,我自十六岁嫁你,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,我到底有没有哪里对不起你的地方?!你、你背着我弄个狐狸精似得小娘回府就算了,居然还背着我送她玉簪……呜呜呜呜,那种成色的玉簪,我都没有……你居然拿去送人……”
陆夫人越哭越伤心,最后只能听到她句不成句的呜咽。
陆衡脸色一白,嘴上却犟道:“这种莫须有的事,夫人万不可道听途说!”
“我道听途说?!”陆夫人来了气,呜咽道:“前年我四十岁生辰,你就送我个破平安扣,这回跟个话没说过两句的小娘,出手就是支顶级皇家紫翡翠玉簪。你把我当什么?!把我这含辛茹苦的二十七年当什么?”
陆衡被问得语塞,这样的反应落在陆夫人眼中就成了心虚。
她心头一凉,哭闹着又要把脖子往白绫里搁,陆衡想着快些结束这场闹剧,心一横,态度端正地先给了自己一个巴掌。
“啪”的一声,在场之人都被惊得怔了一下。
虽说在陆夫人面前,陆衡从来就没什么架子,可这么二话不说就扇自己,倒还是第一次。
可他也不解释,就这么一下一下地扇着自己,完全没有收着力道,几下过后,一边脸颊已经红肿起来。陆夫人叫了好几次让他停手,陆衡都置若罔闻,最后实在挨不过,陆夫人只得乖乖从绣墩上下来,过去拉住了他。
陆衡也不为自己开脱,双眼通红地看着陆夫人,说了句,“是我的不对,让夫人委屈了。”
陆夫人鼻子一酸,也忘了再与他置气,蒙头扑到他怀里哭得声嘶力竭。周围的家仆见气氛缓和,纷纷自觉退下了,正房里只剩他们两人相互跪坐垂泪。
陆衡见陆夫人的情绪稳定下来,温言继续哄到,“送簪子的事,确实是我思虑不周,以后我一定各项事宜先问过夫人。”
陆夫人心里的郁气疏解了大半,语气也跟着软和下来。
她抽抽噎噎地哼哼,“你就只会讲些场面话哄人,你生意上的事,怎么就避我像避什么似的?怎么?怕我坑你还是怕我大义灭亲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