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海馥薇
“夫人慎言!”陆衡赶紧捂住了陆夫人的嘴。
他环顾四周,发现确实只有他们两人后,才放下心来,看着陆夫人道:“这事被人知道,是要掉脑袋的!再说有我操心就够了,到时候如果真的出了什么岔子,你没参与过也不知情,大可全身而退,何必再跟我受罪。”
“哼!又诓我。”陆夫人不满道:“如今我倒是人老珠黄,又没能给你生个一儿半女的,谁知道你的话是真是假。莫不是想道哪一日飞黄腾达了,再一脚把我给踹了!”
“夫人!”陆衡这回真动了气,说话的声音也不觉大了几分,吼得陆夫人也是一愣。他难得在陆夫人面前露出严肃的神情,如今这么一强势起来,倒让她果真乖乖地闭了嘴。
“初见夫人之时,我还只是一文不名的白衣一介,若不是夫人用自己的嫁妆供养,我也难有今日局面。我父母早逝,从小寄人篱下,饱尝人情冷暖,夫人之前,从未有人待我如此。故而从那时起,我陆衡唯一的念想就是让夫人衣食无忧,风风光光。”
陆衡转头拉起陆夫人的手,叹到,“可我出身寒门,要往上走,人情来往、结交打点,处处都需要银子。光靠我那么点俸禄,实在是难以为继。贩私这件事,不可儿戏,我陆衡本就孑然一身,死或不足惜,但夫人你……”
“好了。”陆夫人出声打断了陆衡的话,埋冤道:“少说点这些不吉利的。当初我要嫁你,看中的便是你这个人。你若经商,我便助你经商,你要举仕,我便供你科考。夫妻本就是一体,你若贩私出了事,我定也不会独活……”
陆衡挥手止住了她。思忖良久,他还是起身往床榻边的一个矮柜行去。
陆夫人记得,这是她和陆衡成亲时的嫁妆之一,材质是上好的红木,只是样式老旧。前些年她想叫人拿出去卖了,还被陆衡阻止,说是留个纪念,便也就没有再管过。
陆衡蹲身下来,从里面抱出个雕工粗糙的妆奁,陆夫人噗呲一声笑了出来。这是她与陆衡私定终身时,陆衡送给她的信物。
当时陆衡穷书生一个,买不起名贵的首饰玉佩,便宜的东西都拿不出手,故而买了几块材质名贵的红木板,自己琢磨着做了个妆奁送她。
陆衡将手里的东西捧给她,温声道:“都在这里了。”
*
陆府的另一头,沈朝颜撑肘看着面前的棋盘,秀眉紧簇。
等消息的时间漫长又难捱,穆秋实在不想看她一直在自己跟前转悠,于是提议说下盘棋消磨消磨时间。
沈朝颜从小就“棋臭瘾大”,无聊时就爱抓着她爹,非要输个三百回合才甘心,如今听穆秋这么一提,她点头便应了。
也不知是不是随着年岁渐长,沈朝颜只觉自己的棋艺突飞猛进,与穆秋对战的三局,竟然两胜一平。她若有所思地觑了穆秋一眼,狐疑到,“你该不会是……故意让我的吧?”
穆秋落下一子,平静道:“微臣师从沈仆射,对于沈仆射的棋路,郡主当是比微臣熟悉,微臣输给郡主,也是情理之中。”
一席话有理有据,沈朝颜被说服了,兴致勃勃地挨着穆秋的白子落下一枚黑子。穆秋含笑思忖,执着的棋在西七南十一的位置落下了。
“走错了。”
一个冷淡的声音突然从两人头顶窜出来,沈朝颜吓得险些掀了棋盘。
她抬头看向声音来处,只见谢景熙一身鸭青色圆领袍衫侧坐在梁上,眉宇间神情阴郁,盯着穆秋落下的那枚白子又说了一遍,“你这一步落在东九南十三,能吃掉她十二颗黑子。”
第94章
“……”穆秋和沈朝颜面面相觑,场面一时沉默。
穆秋强作镇定地清了清嗓,手上一抖,指间的白子掉落,走了个前后不沾的单关。
沈朝颜盯着穆秋这步莫名其妙的走子,好意提醒到,“穆少尹你错棋了吧?”
穆秋这才朝棋盘上看了一眼,一副恍然的神情道:“是微臣疏忽了,可落子无悔,没有重走的道理,郡主请吧。”说完伸手一延,一副风骨凛然的作派。
沈朝颜怔了怔,起手正要走子,只见余光里一片黑影飞快闪过。她眼前一花,谢景熙已经冷着脸拾起穆秋那步错棋,两指夹着递到他面前道:“这一步于全局至关重要,穆少尹如此敷衍,可是觉得郡主棋艺不精,不想全力应对?”
这一句正中要害,沈朝颜立马义正严辞地点头附和,“对对对,下棋就是要全力以赴才有趣,这么随随便便的落了一子,后面的走步就都没意思了,穆少尹你重走。”
穆秋一脸怨气地看着沈朝颜,不好再僵持,只能衔恨吞声地从谢景熙手里接过白子,落在了该落的位置。
这一落,大片的白子被吞,一时看似平手的棋局天翻地覆,黑子形势岌岌可危。
沈朝颜紧张得汗都出来了。她思忖良久,不时瞥一瞥旁边的谢景熙,然而从始至终那人都是一副不为所动的冰山表情。沈朝颜心中不忿,干脆选定一个点,视死如归地就落下了手里的棋子。
对面的穆秋在这时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。
沈朝颜看着面前的走棋如梦初醒,“哦!不对不对!我走错了,重来重来。”
拾子的手被两只玉白的手指挡住,沈朝颜抬头,却见谢景熙依旧是那张神情淡漠的脸,挑眉对她道:“落子无悔。”
“这!我……”沈朝颜噎住,强词夺理,“方才穆少尹悔了一步,我、我凭什么不能?”
“方才穆少尹是失误落子,你是自己思虑之后下的,怎可相提并论?”他一顿,还故意反问沈朝颜,“悔棋非君子所为,若是郡主执意要这么做,臣人微言轻自是不能说什么。不过君子慎独,莫见乎隐,莫显乎微,不欺暗室。卑以自牧,含章可贞。”
“……”沈朝颜被他这几句引经据典的训诫架上了悬崖,弄得一次悔棋就要玷污她沈家的门风……只得悻悻地,伸手请穆秋继续。
在谢景熙如此铁面无私的监视下,沈朝颜可想而知地惨败了。看着自己棋篓里寥寥无几的白子,沈朝颜真有种把东西都砸谢景熙脸上的冲动。
她转身瞪着观战的谢景熙道:“没记错的话,谢寺卿的房间是在隔壁吧?怎么?大晚上闲得慌,非要跑别人房里来凑热闹?”谢景熙不紧不慢,只问:“郡主不是在等消息么?本官奉皇命查案,等消息怎么能算是凑热闹?”
“……”沈朝颜被问得无语,懒得跟这人浪费时间,起身就往床榻行去,边走还边吩咐,“那本郡主现在要休息了,谢寺卿要等消息的话麻烦去门外等。”
言讫起身就走,行出两步后又似想到什么,转头对坐在棋桌旁边的穆秋道:“还坐着干什么,不睡觉?”
这句话问得穆秋和谢景熙同时一怔。
穆秋扫一眼身侧那个表情阴郁的人,起身跟着沈朝颜往床榻行去。
谢景熙几乎当场就给气没了,他脑子空白的怔了半晌,直到看见沈朝颜已经若无其事地躺上了床榻,而穆秋跟在后面为她放下床上的帐子。
他不是第一天认识沈朝颜,当然知道这女人一旦心狠起来,是真能照他最痛的软肋上下手。思及此,谢景熙又不禁一阵懊恼。他咬牙深吸口气缓了缓,想着到底是在陆府,最好是息事宁……
去你的息事宁人!
媳妇都要跟人跑了还息什么事?宁什么人?
谢景熙躁气一起来,在穆秋犹犹豫豫往床榻上坐的时候,上前一把推开了他。
身体猛然一轻,沈朝颜还没从方才诛心一击的快乐中回过神,眼前视线被一片鸭青色暗云纹锦缎屏蔽,她已经冷不防被谢景熙从床上打横抱了起来。
谢景熙这么不要脸的一招,莫说是沈朝颜,就连一旁的穆秋都看得愣住,一时竟也忘了阻拦。
沈朝颜回过神,也只能压着声在他怀里挣扎乱叫,“你!你你你!放肆!你放我下来!我!我跟你说你完蛋了今年内务府名额我高低给你留一个谢景熙!”
“笃笃!”房顶上两声敲击冷却了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。
谢景熙步子一顿,放下沈朝颜后下意识就挡在了她的前面。
“是、应该是我派出去打探的暗卫回来了。”沈朝颜侧头凝神,从谢景熙身后探出个头,对着屋顶怪模怪样地“喵呜”了两声。
片刻后,一个黑影从窗外撑臂跃入,向沈朝颜献上一份密函。沈朝颜展开,发现正是陆衡用于种植火麻的私田所在。
“从哪里寻到的?”她快速扫过那份密函,又问:“探听过程中没露什么马脚吧?”
暗卫道:“东西是卑职亲眼看着陆司马从正房矮柜里的妆奁里取出,趁得陆夫人歇下,卑职取了来描摹,原件已经原封不动放归原处,不会被发现。”
沈朝颜点头,“那就好。”
她屏退暗卫,随手将那份密函递给谢景熙道:“派人悄悄去探一探,如若消息属实,集结人马先控制陆衡,再查封私田。”
谢景熙“嗯”了一声,转头把手里的密函递给穆秋,“你通知下面的人,随时准备围封陆府,另外借调一些人手给我,随我和郡主查封私田。”
穆秋点头,撩袍就走,直到沈朝颜一声恍然的“等等”唤住了他。
她秀眉紧蹙地盯着谢景熙,夺过他手里的密函,对穆秋道:“此番丰州查案,穆少尹是皇上亲命的钦差,你是借由养病私自出京的闲人,按理当由穆少尹同我去查封私田。不过,看我们这边缺人手,就勉强让你带人去围封陆府吧。”
“……”谢景熙无语。
他险些忘了,昭平郡主是个有仇报仇的性子,如今逮着这个机会,是想报方才下棋时结下的仇。可谢景熙此番算是微服出行,手上没人,自然也没有底气硬去私田凑合。
眼看沈朝颜和穆秋风风火火地行入夜色,谢景熙虽不忿,也只能先集结暗卫去了。
*
亥时正刻,夜色深沉。
陆府的下人大都已经歇了,风灯晃荡的廊檐下,只有几个守夜的丫鬟似睡非睡地凑在一处。远处倏尔传来几声犬吠,一个小厮抄着手醒过来,却被所见情景吓得瞠目。
炽热的火光由远及近,很快便在正房的院外围成一圈火龙。跃动的火光映着下面的每一张脸,无一不是陌生且肃穆的。
小厮心头一悸,踉跄着站起来,转身就往院子里跌跌撞撞地跑去,可刚走两步,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刃便架上了他的脖子。他愕然地看着那个从人群后缓步行出的男人,忐忑地咽了口唾沫,不敢动作,也不敢出声。
“大人,”负责排查的暗卫对谢景熙拱手到,“陆府正房已被包围,其余各房皆已排查完毕。”
谢景熙淡声“嗯”了一句,垂眸瞥了眼跌跪在地的小厮,举手对身后人晃了晃。几个侍卫扶刀大步而来,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。
屋里没有点灯,东西规整、四下不乱,屋外的动静似乎并没有打扰到陆衡的休息。侍卫取来矮柜上的烛灯,房间里一刹明亮起来。
门窗闭合,物件也不曾被挪动,一切都井井有条,唯有床上的帐子是放下来的。
谢景熙也不急,兀自撩袍在床帐对面的圈椅上坐了,声音温缓地唤了句,“陆大人,别来无恙?”
床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,像是衣料摩擦着锦衾,可细微的声响过后,里面就再没有动静。陆衡既没有掀开帐幔,也没有回应谢景熙的问候。
谢景熙蹙眉,拈弄着扳指的手指不觉用力,指尖掐出青白的颜色。
又是半晌静默,谢景熙忍无可忍,示意身旁侍卫掀开了床帐。
里面的人一声惊叫,慌乱地用被子将自己捂起来,然而终究敌不过几名侍卫,很快便被掐着胳膊架到了谢景熙跟前。
眼前的人发髻松散,双手死死抓住锦衾,埋头将自己往里面缩。不等谢景熙问话,他已经嘤嘤呜呜地抽噎起来,一副死到临头吓丢了魂的样子。
陆衡再是窝囊,东窗事发之后的反应,也不该是这样。
谢景熙心中一凛,当即起身,一把掀开了他盖在头上的衾被。
那人重心不稳地朝后一仰,一张脸便从蓬乱的头发里露了出来——
是赵参军!
见此场景,所有人都怔住了,不等谢景熙问,赵参军已经手脚并用地爬过来,哭跪着求到,“大人!大大大人……我我我真的不知道,我今日就是应陆司马的邀约来府上小酌,可喝了两杯就醉了,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……”
谢景熙冷着脸,语气还算平静地问赵参军,“你是何时来的陆府?又是何时有了醉意的?”
赵参军赶紧回到,“小的、小的是今日戌时正刻来的陆府,大约就一刻钟的时候,便有些昏昏欲睡了。当时陆司马还劝小人的酒来的,什么时候晕过去的,小人确实不知呀!”
戌时一刻……
谢景熙看了眼簌簌流逝的更漏,在心里快速盘算了一番。倘若陆衡迷晕赵参军之后就逃走,那么距离此时便已过了一个时辰。
可既然是逃命,陆衡就算不带衣物干粮,金银细软什么的总得随身带着……谢景熙一边思忖,一边翻开屋里的箱柜和床榻。
果然,里面好些带锁的箱子都空了。
手上一顿,谢景熙的目光落在了矮柜里的一个粗糙的妆奁。许是与房内其他摆件格外不搭,谢景熙立即便想到了暗卫提到过的妆奁。
他行过去,举起那妆奁往地上一把砸了,木屑飞散,露出里面厚厚的一沓地契。
有官府的印章、契约内容详细、并且每一张的卖房签字,笔迹都不一样——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伪造的。
说不上为什么,谢景熙心中竟陡然生起一种空落的不安。这种不安说不清缘由,只来自于他一贯的直觉。
倘若陆衡早就怀疑他们,做好了逃跑的准备,他大可假造几分地契,声东击西,可他却偏偏要用真的地契……
除非,他根本不在乎这些火麻田被朝廷发现,也不在乎那些为他种植火麻的佃户反水,指证他的恶行,而这一切的一切,看起来更像是一场请君入瓮的算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