珠柔 第109章

作者:须弥普普 标签: 古代言情

  裴雍语气并不严厉,提问乍听之下也不难回答,但他问话之时随口便将京中各样数字列举而出,譬如三月前同本月京城每日缉盗人数比对,再如不同街巷房舍空置情况,又如巡兵日夜巡街次数等等,既精又细。

  魏凛在京中任职多年,自以为不是那等尸位素餐的,考功多有上等,算得上小有名声,但他头一回觐见天子时都没有今日紧张,忙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一回答。

  有几次提到某些细节时心中拿不太准,刚一报出口,就见对面人眉头微蹙。

  魏凛不敢肯定,只好先行认错,又忙设法找补,只说等了解清楚之后再来汇报。

  等这一番来回问话结束,他背后早大汗涟涟,简直把那外衫都浸透了。

  裴雍这才打铃叫了人来,等小二添过茶,退得出门,便道:“今日休沐,偏还找你问这许多公事,其实不妥,只是正巧着急过来,索性顺道一齐谈了。”

  魏凛哪里敢应,忙道:“今时今日,城中上下尽皆忙碌,正如先前殿下所说,朝中危急存亡,我等唯有今日竭力,才有将来休沐,况且下官再忙,又哪里忙得过节度……”

  虽只短暂谈话片刻,他对面前这人已是颇为服气,这一番奉承少说也有七分真心。

  裴雍也不多做寒暄,只道:“我看过你行状,也见过从前考功簿,方才与你说话,确实是个做事的,今后城中上下事体,本职之外,须要多做补位——至此,便是公事谈完,不再多做啰嗦。”

  他说完这一句,将面前茶盏推到一旁,道:“眼下有桩私事来问。”

  魏凛早已经坐得端正,好容易松一口气,那气复又吊高起来,道:“节度请讲,下官必当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”

  裴雍道:“听闻魏家出自沅江,前朝时虽因枝迁脉移,拆成东西两支,但本是同源,族中往来频密,不知是也不是?”

  “是有东西两魏说法。”魏凛只觉得那茶盏犹如才在滚水中拎出来,烫手得厉害,强笑道,“但那只是外边胡乱起的名号,用来区分罢了,六十年一甲子,如今都过了少有百年,物是人非,两边不过偶有交集,其实互不清楚。”

  裴雍问道:“方才那一个唤作魏寥甫的,却不知是哪一门?”

  魏凛暗道一声“果然来了”,忙将手中茶盏轻轻放到边上,回道:“此人是我东魏子弟,只他性子疏阔,脾性又软,常给人哄骗,因他生母早逝,其父又随太上皇北上,族中上下多有怜悯,下官也常有照看……”

  “那魏方群又是?”

  “那却不是出自我东魏,乃是西魏本家的。”魏凛心里骂了一声,“不过若有犯错,下官虽名不正,言不顺,也不能看他带累魏家名声。”

  裴雍点了点头,却不顺着这话继续往下说,而是荡开一句,道:“倒也不单论某一家某一门,眼下京城人口杂乱,流民、居户还好管些,只遇得有门第的,往往自恃背景,还瞒着长辈亲友借用权势,反生事端。”

  又道:“左右军巡院不是其余部司,本为于军衙中枢,当要将这一摊子棘手事管起来才是。”

  这话固然只是提点,但裴雍既已开口,魏凛又理亏,哪里能够拒绝,只得连声应是,但实在越想越烦,一口牙都要咬碎了,恨不得把那魏方群塞回娘胎去,换个姓再投生。

  须知此时留在京中的权贵子弟虽远不如从前数量,依旧不是可以轻易去动的,毕竟多年中根本无人管,早已人人散漫,稍有不慎,就要引来各门各户怨声载道。

  见裴雍再无事情交代,魏凛才好行礼告辞。

  他匆匆走出茶楼,站在门口片刻,先安排随从去叫魏方群并魏寥甫两个,旋即着人牵马过来,打马飞奔回了府邸。

 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,两个晚辈才一齐到了魏凛府中,很快被请进了书房。

  两人方才进门,还未来得及见礼,魏凛便直接同魏方群道:“徐州势乱,京中也错杂得很,你今日便收拾行囊南下,不要耽搁了。”

  魏方群愕然道:“叔叔何出此言?族中着我留在京城,眼下无书无信,也无半点交代,侄儿就这般突然南下,如何好做交代?”

  魏凛道:“你自走你的,其余事体我来收拾。”

  又道:“你既然叫我一声叔叔,看在东西两魏情分上,我都不会将你撂在一边。”

  魏方群也不是傻子,当时就青了脸,道:“叔叔是长辈,长辈有命,我一个做子侄的,没有忤逆的道理,只东西两魏分家已久,东魏来的信,我族中长老未必肯听……”

  又道:“我晓得魏巡使是害怕得罪皇家,只我还是那句话——便是大理寺来评判,也绝无凭此治罪道理,我违了哪一条律,哪一条法?凭什么要此时南下?”

  魏寥甫忙扯了扯他胳膊劝道:“叔叔本是好心,况且你本就要南下,何苦……”

  魏方群将后者手一甩,嗤鼻道:“我甚时南下,如何南下,当要自家说了算,西魏子弟怎能如那丧家之犬,被人驱南驱北?”

  魏凛冷笑道:“你也不用在这里装模作样,我只问你,你叫寥甫私下寻人,难道是指望他那三两仆从来找?”

  魏方群将头撇到一边,不肯做答。

  魏凛又道:“要是找到了人,那人又只是寻常闺阁,不是当今公主,你待要如何?”

  魏方群哼了声,傲然道:“我这样出身,又是如此相貌人才,还要如何?”

  又道:“魏巡使官威虽重,我也想说个清楚,此时京中情状,若能活命,有几人会做推拒,又舍得做推拒?若她只是个寻常女子,没有我来搭手捎带南下,一旦北狄入京,是个什么下场,难道叔叔还用我来分说?”

  见魏方群如此执迷不悟,魏凛只摇头道:“自来东西两魏互相少有干涉,你平日自己折腾,事情不闹大,我也不愿多管,只按你而今行事,不单拖累西魏,便是东魏也未必能脱开干系。”

  他说着站起身来,拧眉问道:“我只问你,你走不走?”

  魏方群色厉内荏,其中心里已经虚得发慌,但碍于面子,只能不退反进,强硬道:“我今日若是不走,叔叔又待如何?!”

第180章 应征

  魏凛也不同他废话,当即打铃叫人。

  不多时,几名护卫先后而入。

  “押起来,着人备车备马,今晚连夜送去蔡州。”魏凛指着魏方群喝令道。

  护卫们早得了交代,此时一涌而上。

  魏方群全无半点提防,那头被压在地上,连挣扎都来不及,只晓得大声呼救,又叫魏寥甫。

  后者也慌乱极了,正待上前求情,还未能开口,就见魏方群嘴巴早被拿布团塞了,双手反扣,给推搡着出了门。

  眼看着魏方群被押送而出,魏寥甫何时长过这样见识,慌忙口叫“二叔”不迭,又连声问道:“究竟两魏一家,方群虽然犯错,毕竟未曾酿成真正祸事,又何至于此啊!”

  再道:“我看宫中也不曾传话出来……”

  他还想再劝,抬头一看,却被对面叔父的神情吓了一跳。

  魏凛脸色铁青,冷声道:“若不是看在你父母面上,若你不是我亲侄儿,今次连夜被送去蔡州的,便不只是魏方群一个了。”

  他沉声道:“我身居此职,本就投鼠忌器,又易惹祸上身,魏方群用的什么话术叫你答应帮他,竟还把主意打到家族人手上头?”

  魏寥甫慌忙摆手道:“侄儿只口中应了,其实不曾真正出力去找,也不敢怎的用族中人手,只叫两个书童在外头敷衍着问了两天罢了。”

  魏凛道:“国子学中旁人都夜以继日,在屋子里伏案埋首,偏我魏家人,魏方群不论,你是东魏嫡系,不好生卖力做事,还把手下人支使出去找寻陌生女子——你平日里读的书,学的义,便是这样教授的?”

  魏寥甫颓然低头,不敢说话。

  魏凛道:“今日裴节度着人寻我,亲自敲打,叫我好生看管族中子弟,还特地提了你姓名。”

  魏寥甫骇然抬头,颤声道:“二叔,侄儿当真什么都没做!”

  魏凛冷笑道:“魏方群风流自诩,日常流连烟花柳巷,早就名声在外,你答应给他寻人,又给他叫嚷出来,眼下还来自辨,说自己什么都没做,谁人会信?”

  “裴雍手握重兵,行事又雷厉风行,他本就是初来乍到,现下既然来给公主出头,哪怕只为了面子,也不会将这一回轻易放过。”

  “我也不瞒你,等我修书一封,同魏方群那厮一并送回蔡州,届时阖族上下都要对他再做估量,今后再难翻身又起。”

  “你是我嫡亲侄儿,我一路看你长大,不同他人情分,也清楚你性情,狠不下那个心。”

  魏凛叹一口气,把手搭在桌案上,看着魏寥甫,指了指对面交椅,道:“坐吧。”

  魏寥甫局促落坐。

  “你而今有两条路选,其一是收拾东西,等那厮先行,稍后一二日再走,也不必去蔡州,往南向绍兴、泉州皆可,等躲避风头,且看京中情形再做后续安排。”魏凛道。

  魏寥甫强咽一口口水,道:“如果我也同魏方群一样南下,族中会如何看我?学中师长同窗又如何看我?”

  他往前挪坐,将半边屁股悬空:“二叔,我实不想走,那第二条路是什么?”

  “不要再想着自己还能留在京城了。”魏凛毫不容情地将他打断,“你想走也要走,不想走也要走,只是走去哪里的区别而已。”

  “若你不想被人指点,还有一条路径——而今城防军正征召壮勇……”

  不知道是不是那屁股搭悬半空太久,乍然听得这一句话,魏寥甫膑腿居然有些发僵。

  他手脚不敢动作,那心却是震到了嗓子眼,半晌才道:“我晓得二叔意思,可我如果应征城防军,岂不是日夜在裴节度眼皮子底下,或许本来忘了,倒做反复提醒。”

  魏凛道:“你若留在京城,自然反做提醒,但应征后也未必要留在此地。”

  魏寥甫手脚俱麻,险些坐不稳,脱口道:“二叔意思,是要侄儿去助援徐州么……”

  他勉强笑道:“徐州乃是阵前,寻常人也未必想去就能去吧?”

  话是这么说,但魏寥甫又怎么会不知道以自己叔父身份,将他派往北面徐州根本不是什么难事。

  魏凛没有立刻逼他表态,道:“我只给你路,至于究竟怎么走,还要看你怎么做选。”

  他站身来起,嘴上道:“果真去了徐州,我虽会设法使你留在阵后,毕竟刀枪无眼。”

  又上前几步,拍着侄儿的肩膀说:“好自为之罢。”

  语毕,快步出了书房。

  魏凛既走,徒留魏寥甫独坐书房恍惚半日,始终下不定决心。

  此时外头太阳西斜,晚霞渐起,打半开木窗处照进来,映得黄澄澄一片。

  魏寥甫又怕南下败坏名声,将来再难起来,被人鄙夷,却更怕北上徐州,最后丧命敌手。

  他犹豫片刻,想到方才魏方群,忍不住踏出门去。

  魏寥甫是魏凛侄儿,在魏府随出随入的,自由得很,无人拦阻。

  他先去后院,见马车俱在,众人正匆忙套车准备行李,便转身回了偏厢,寻了个小厮问几句,很快找到了魏方群在的房间,才要推门,试了试,竟然推不开,低头再看,原来门上落了大锁。

  里头人听得消息,立即扑到门边叫道:“谁在外头?替我带一句话,我要见魏叔叔!”

  听那声音,果然是魏方群。

  魏寥甫隔门道:“是我。”

  他转身要去推窗,只见窗也落了锁,只得抽了随身匕首将那糊的纱布割开,又用刀柄敲了敲窗棂。

  毕竟沾亲带故的,又是晚辈,魏方群只被软禁在房中,并未绑缚,此时闻声寻到窗边,一见窗外便泪涌如泉,几乎嚎啕叫一声“寥甫”,又拍窗道:“快救我性命!若我此刻被送回蔡州,家中知道由来,非得把我打死不可!”

  魏寥甫苦笑道:“我自顾不暇,如何救你?”

  他见左右无人,索性把手中匕首从割开窗隙间塞了进去,又道:“一路颠簸,也不晓得遇上什么,若有不好,你拿这匕首多少能防身。”

  说着又取了腰间香囊,倒出其中金银瓜子,照样投进屋中。

  魏方群先见匕首,再见金银,本还的抱着万一侥幸早已消弭,苦求道:“便不能向你二叔求个情么?等躲过这一阵风头再……”

  魏寥甫也不瞒他,只将方才魏凛交代的两条路说了,又道:“我尚且只有这两条道路,若给你选,你愿南下,还是北上?”

  魏方群一时哽咽,捉着那匕首往怀里藏,又去握金银,却是再也没有说出话来。

  魏寥甫又叮嘱了几句,听得外头似有人声,也不敢多留,匆匆走了。

  他方才离开,后脚便有人开锁进了屋子。

  魏凛没有亲自过来,只来了个魏家管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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