珠柔 第108章

作者:须弥普普 标签: 古代言情

  他方才听得外头炮声不断,迥然不同往日,只以为出了事,是以匆忙翻窗而出,本是想要往钦天监方向逃窜,就怕果真不幸城破,必要早早寻人庇护,只还没走出院子,便见得两名小吏从后院方向进来,面上居然全无惊骇模样。

  魏方群询问之下,才知道原来那震天声响并非狄兵攻城,也没什么祸事,不过是南门的城防军又在以炮轰地,修护城沟渠罢了。

  他确认之后,便将心放进肚子里,也不再着急,慢慢才要回去与那些同窗解释,谁知半路就遇到前次找魏寥甫私下打探许久的美人。

  依旧是布衣,又是那样简朴打扮,偏还出现在这里,魏方群第一反应就是魏寥甫终于把人给找出来了。

  他出身高门,本来早就应该南下了,一直停留京城里不过为了观望而已,一旦得到前线风吹草动,随时就要抽身。

  正因依仗不小,魏方群自觉对上面前女子乃是由高就低,实属俯视,态度难免轻浮。

  此时他得了魏寥甫提点,听到“贵人”二字,已是察觉出几分不对,一转头,又见左右军巡使魏凛满脸恼怒,更有那美人身旁忽然冒出这许多护卫,当前那个虽也一身襕衫,看着只是普通士子打扮,但无论对方身形、气势,全都不同寻常。

  被那眼神冷冷一扫,魏方群总觉得心中发慌,不由自主后退两步,转头去看一旁魏寥甫。

  后者赶忙将手压在他背上,拼命使眼色,示意他不要多问,先低头行礼。

  来人虽然冒犯,毕竟没有做什么,赵明枝也不跟他计较,只应道:“我姓赵。”

  她一面说,竟还微微点头,说完之后,脚下不停,只看向前头领路人。

  马汾河愣了一下,马上反应过来,急忙又加快几步,将一行人带到后院。

  一进后边房舍,他便如鱼得水,先把所有门窗开了,敞露其中成排成列竹架,向着赵明枝一一介绍。

  马汾河口才说不上好,头一回同时向着这许多人,尤其其中还有当今公主,根本控制不住紧张,不过几句话还说得翻来覆去,多有语气助词,说到一半,脸都红了,竟呃呃啊啊的就此卡住。

  赵明枝也不催他,先上前去看排架,果然分门别类,样样秩序井然。

  她随手取了几册下来翻阅,发现架上书册居然还全数单独做了装订,书脊处又贴了标注。

  眼见马汾河急得脖子都粗了,那话还不能说清楚,她便举了其中几本,指问道:“我看这封皮形制相同,是单独装订过的么?”

  马汾河忙道:“是,入库前册册文书都单独做过装订。”

  赵明枝又问:“谁人来做装订之事?”

  马汾河道:“是小子同库中吏员一道做的装订……”

  说着还特地把那库中几名吏员姓名一个一个念了出来。

  赵明枝也不打断,听他说完,复又问道:“书脊处是单独做的标注么?却不晓得按什么区分,又如何排序?”

  她语调不徐不疾,声音清越,天然就有一种安抚意味在其中。

  马汾河先前全无准备,说话自然难有条理,但毕竟事情是他亲手做的,此刻听赵明枝在此发问,那问题由浅而深,浅时全不用动脑,脱口便能回答,即便稍微复杂些的,也都都是他平常每天都在做的,按着顺序搬出来便是,也不用担心自己说得不好,那局促之心顿时消了大半,回答起来反而自然多了。

  他照实回答,听起来居然还颇为言之有物。

  赵明枝一面听一面点头,等问室内文书后续如何来做查阅,听了马汾河回答,按那方法果然很快在竹架上找到对应宗卷后,笑着赞许地道:“东西这样少,人手也只寥寥几个,你们能做到这般程度,着实出了大力,辛苦了。”

  马汾河此时的紧张已经消除大半,又得了赵明枝的首肯,虽然只是几句褒扬,却觉心中熨帖一片,四肢百骸都发起热来,尤其那胸腔出涌出一股子热血同劲力无处去用。

  这下也不用周围人提醒,他反应都变得快了,只那声音中有些发羞,道:“我们都是半路出家,还有不少地方欠缺得很,若能再给点时间,必能做得更好。”

  他这并不是场面话,心中当真已经想着等殿下一走,自己就要壮起胆子去找几位师长,另请人去做引荐,找那些曾经管过库房的官吏去做询问,高低也得把这地方给收拾起来。

  ——今次殿下既来,又认真做了夸奖,叫他涨了许多脸面,将来传得出去,要是引来人细问细看,发现根本拿不出手,其实不过如此,当中多有疏漏之处,自己丢脸就罢了,总不能叫殿下跟着一齐丢脸吧?!

  赵明枝自然不知道他心中想法,微笑道:“凡事哪有一蹴而就的,能像如今一样兢兢业业,全不耽搁行事,已是十分得力了。”

  语毕,她又看向后头詹茂台等人,道:“一直知道多靠你们在后头出力,才能不使前面事情耽搁,可若非今日来这一趟,却也全是想象,万不如亲眼一见。”

  又道:“我无职位在身,又无一技之长,不能像你们一般亲力亲为,但心里实在欣慰得很——终归一代新人赶旧人,总有才人出,诸位一能危时为家国出力,二能不做计较得失,难得休沐日子,还勉力施为……”

  “我也没有旁的事情可以做,幸而父母在时留有些许资财,今次出金三百,银一百……”

  她说到此处,思忖片刻,张口就点了七八人姓名,其中有詹茂台等人,竟还有马汾河,全是片刻前刚刚认识的,此时逐个叫出名字,竟不差一字,连人也不曾弄错半个。

  “虽说功劳无大小,国子学上下又是人人出力,但无规矩不成方圆,这金银如何分派,还要等忙过这一阵,你们抽空做个章程出来才是。”

  说到此处,赵明枝转头看了一眼那跟来的钦天监官员,道:“邓官人,劳烦你同钦天监交代一声,叫人列个单子出来——这一笔银钱除却国子学上下学生,另有出力吏员、役夫,当也要按劳力得一份答谢才是。”

  金三百,银一百,这数目着实有些大。

  被点了名字的学生们都既喜又惊,却又不敢一口答应。

  其中詹茂台反应极快,红着脸道:“本是我等分内之事,如何能叫殿下破费,宫中多有用银有钱的地方,更何况先前殿下才自出银钱赎买城中粮谷……”

  他话未说完,边上马汾河也赶忙插道:“正是,若是殿下身上金银用尽……”

  这一句才说得出口,四周人已经都用怪异眼神看他。

  马汾河这才自醒,尴尬闭嘴。

  赵明枝笑了,道:“还不至于到那样地步——徐州能守,陛下自然不久便会回京,宫中还不至于少我一口吃食,要是真有万一,那无论金银珠宝、良田美树,不管再多,与梦幻泡影又有什么区别?”

  又道:“不独于我,于你们,于城中、城外百姓,难道不也一般?”

  “今日只能以金银俗物做赏,等将来陛下回京,自有别物赐赠,以答诸君今日辛劳。”

第179章 连夜

  哪怕不看重金银,这来自当今公主的认可,人就站在眼前,又是这样气质相貌,如此性情,温言鼓励,哪一个又能回绝?谁人又做得到无动于衷?

  等此事交代完毕,赵明枝自然少不得出言鼓励,又请人带路,在院落里走逛一圈。

  房舍年久失修,难以入目。

  她就又同那钦天监的邓官人郑重交代,要他记得向京都府衙递交呈报,一旦形势稍有缓和,就得将这房舍紧急修缮,不能使学生在这漏雨日晒的地方日夜拼命。

  邓官人自然诺诺连声。

  一干学生却是只会低声道谢,个个或作脸红,或作耳赤,连一个大声回话的也无。

  直至赵明枝走了,一群人送到门口不算,还想再往前多送一程,最后还是被那左右军巡使魏凛使人拦了下来,只说今次殿下临时前来,不要引了旁人瞩目,反生事端。

  众人依依不舍,等到看不见赵明枝背影了,才又返身回了院子。

  这时已经下午时分,放在平常,本当三三两两各去吃饭,今日却无一个走开,而是全数埋首案前,各自赶做手头事情,也不知怎的,人人不说话。

  一时间屋子里只听到书页翻动声、磨墨声、桌椅挪动声,另有算盘、竹筹声。

  诸人犹如憋了一口气,那气并不使人发闷,只是愈发催得人精神。

  他们全数忙碌不休,便是那来来去去,往返屋舍同库房之间搬运文书档案的吏员们脚下都更有力气了似的。

  如此气氛之下,唯有一处角落与旁人格格不入。

  回廊处,魏方群满脸是汗,扶柱站着,口中强辩道:“我怎知道她竟是公主!”

  又喃喃道:“哪有公主会做那样穿着,又……”

  他话说到一半,声音卡在嗓子眼里,犹如噎了一口痰,脸色更是灰败。

  魏寥甫本来恼怒得厉害,可见了对方这副模样,那火气也无处发,只好叹道:“算了,也不知道会闹成这样,左右你也要南下,趁着眼下无人来问,早些收拾东西走了才好,免得……”

  “什么叫闹成这样?”魏方群不肯答应,“不过路上偶遇,另又差人去做寻觅罢了,也无偷盗抢掠,又不违律法,哪怕大理寺使人来查,也断没有将我胡乱治罪的道理!”

  魏寥甫说不过他,正又急又气,忽听后头有人叫二人名字,转头一看,却是自家叔父匆匆折返。

  那魏凛尚未走近,眼见四下无人,远远便对着魏寥甫怒喝道:“你父着你留在京中,本意是给家族争光扬名,将来待要另开一条道路——你便是这样争光的?”

  魏寥甫心中连声叫苦,也不敢反驳,只能低头认错。

  而魏方群在边上尴尬站着,颇为羞臊。

  魏寥甫又何曾做过什么?不过是给他魏方群行个方便罢了,魏凛这个当叔父的又怎会不知,此时自然是在指桑骂槐。

  他毕竟还要脸面,做不到看着旁人一直在这里代己受过,只好麻着肝胆上前行礼,先叫了魏凛一声,又道:“是我行事不够仔细,反倒拖累了寥甫,叔叔千万莫怪……”

  魏凛挑高眉毛,反问道:“你已经胆敢如此行事,还来同我说这些做什么?”

  魏方群忍气道:“我也未作奸犯科……”

  魏凛冷笑道:“方才倒是肆无忌惮的,现下晓得来装相了?自己做了什么,难道不知道么?”

  又道:“你方才那样动静,除非聋子,哪个听不清?背后一打听,如何瞒得住?旁人也就算了,跟在公主后头的一干禁卫难道都吃素,由得你胡言乱语?”

  魏方群勉强道:“不知者不罪,再说这事情要是往下深究,那一位毕竟女子,沾上这些是非,未必能得好,宫中禁卫但凡有那么一点脑子在,也当晓得不能将事情闹大……”

  他还要再说,魏凛面色顿变,摇头示意他闭嘴,又退开两步,方才站定,内院大门口已是走进一人,正是左右军巡处的一名小校。

  对方匆匆进来,见到魏凛,终于松了一口大气,忙道:“官人,外头有人来寻……”

  魏凛早有准备,虽说知道是个麻烦,也不怎么意外,问道:“是殿下身边军将么?”

  那小校脸上忙道:“不是,来人说是西营的……”

  魏凛本来那脚已经抬起,此时听得人来历,步子险些迈不出去,讶然问道:“西营?”

  小校不敢怠慢,应道:“来人说是裴节度有事相问,小的不敢细说,赶忙着先进来报信了。”

  魏凛虽然疑惑,却也更不敢怠慢了。

  他转头对着身后人厉声问道:“究竟怎么一回事,你二人给我一五一十说个清楚!”

  魏寥甫伸手去擦头上汗水,不敢说话,只去望魏方群。

  如果说后者片刻前心中还有些微侥幸的话,此刻根本做不到继续自欺,嘴唇都发起白来。

  他脚一软,好险捉着魏寥甫的臂膀站稳了,却连直视魏凛都不能,只到底晓得厉害,不敢欺瞒,虽声音发虚,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把前因后果全数交代了出来。

  ……

  魏凛甚至来不及教训二人,就匆匆出了门。

  裴雍将他约在不远处的一间茶楼。

  刚进包房,他就见到窗边站着一人。

  对方仍旧一身青布襕衫,听到此处动静,转过头来,神色颇为冷淡,正是裴雍。

  两人方才见过面,还同行过好一段路,彼时裴雍护在那一位公主身侧,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,隐没在一众护卫里,毫不突出。

  可不过是须臾功夫,此人穿着、打扮全无更改,也是随便站着,可那淡淡扫过来的眼神已是看得魏凛背脊一凉。

  他赶忙上前,先自报家门,又行礼问好。

  出乎魏凛意料的是,面前这一位裴节度与他从前听到的传言不甚相同。

  魏凛也是军队出身,对裴雍名声多有耳闻,只以为这一位手上实握兵权,杀性又盛,行事咄咄逼人。但不知是不是身着襕衫缘故,此人今日文气颇重,交流间并不用气势强压,反而可以称得上平易近人。

  魏凛落座之后,对方全无废话,先问京中治安,又问京都府衙同城防军交接期间街巷间各色反应,再问以左右军巡处来看,此时若要整顿京中治安,什么最为要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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