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须弥普普
“参政请坐。”赵明枝温声道。
吕贤章依言坐下,仍旧望着赵明枝。
他并不敢直视,只好将视线投在一边的屏风上。
“参政之意,我又岂会不知?”赵明枝朝着持壶的宫人点了点头,示意对方道,“不必上茶饮,只把前日送来的酸枣仁煮一煮送来。”
语毕,又向着吕贤章道:“城中、城外事忙,府衙内外处处皆要参政统管,而今裴节度领兵离京,便是治安之事,也要参政多看一眼,此时此刻,我又来添增其余事项,若还不能自担自责,与颟顸又有何异?”
她顿了顿,再道:“我自知参政所虑为何,只这样行事,也非一时冲动,其实心中早有权衡——两府若能依从,果然将陛下御容送来,于京中惶惶气氛作用极大,而若不能,于我也无什么损伤。”
“至于半路意外之事,当由蔡州禁卫护送,我只问一句:以此时京中景况,若不做半点事,一旦北面将有风吹草动,是否还能支应?”
她语气其实并无半点质问,便是问话也温和得很,但听在吕贤章耳中,却是句句都使他万分局促。
他掌京都府衙,耳目灵通,又岂会不知由裴雍领兵出城后,引发无数百姓自生不安。
只他此时权重位高,实在无多少可用之人,更无什么可用之法,一时之间,也只能坐视,干等北面消息。
眼下反逼得赵明枝这样一个明明该尊养深宫的公主出面来设法,当真又惭又愧。
尤其吕贤章再一细思,自家已经不是头一回出面劝说,认真论起来,嘴里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公主名节、名声,可到得最后,偏偏不能拦阻对方半点。
而对方所做所为,无一不是因为他能力不足,不得不做弥补。
如此想来,又怎能不使他局促?
赵明枝察言观色,也看出吕贤章窘迫,只微微一笑,荡开一句,安慰道:“虽说参政从不抱怨,我又岂会不知府衙辛苦,参政与一府官吏为朝辛劳,我虽不能出多少气力,总归姓赵,又怎能干坐?”
“今日所行所言,自是比不得诸君万一,不过竭尽人事罢了。”
“只究竟事出突然,总有疏忽的地方,后续若是生了干碍,还要参政帮着收拾一二……”
吕贤章纵使坐在交椅上,那椅座还铺了不知哪里来的棉垫子,屁股挨下去极软和,此时还是觉得手脚发木。
他心中酸苦之余,更有说不上的滋味,道:“都是微臣无能,才叫殿下这般,可……臣今日过来,实在并无半点推脱之意,更非那等……”
赵明枝颔首道:“参政之心有目共睹,从来不是那等只惜自身,不顾大局之人,已然无需解释。”
吕贤章一时语住,连喉咙都哽住,道:“微臣何德何能,竟叫殿下这般信用……”
他才品出酸苦,此时那苦味转变,竟有回甘,再难说话,虽是仍旧不敢去看赵明枝面容,可亲见裴雍既走,只剩自己与公主同守京城,难免又有侥幸。
在吕贤章想来,现在京中景况自然不甚好,但只要苦熬,有裴雍在北面御敌,再如何,将来便是拼却自己性命,多少也能为公主争取一二逃脱机会。
只形势不总尽如人意。
自裴雍领兵出城,未有几日,便生意外。
第189章 合宜
自裴雍领兵向东北而行,初时驻军与京城相距不过百里,可随着徐州方向消息逐日传来,一日三变。
狄人兵马一时在东,一时在西,一时在南,一时又在北,几乎各处州县时刻都有消息纷至沓来,或求援兵,或请弃城南退,或称前方多少里内探得狄兵影子,或惊报狄贼已在城下。
奏报先送京城,再经留守城中的吕贤章之手两下转递,一转蔡州、二转前线裴雍,两边转完,又因赵明枝身份特殊,少不得向她汇报一二。
站在赵明枝面前时,开始吕贤章还能做到先行分类、汇总、简单甄别真伪,最后才做呈报,只是时间逐渐往后,各方得的消息越多越杂,不仅如此,还几乎都彼此相左。
譬如前一日阜县送来急报,只说狄兵先锋领了三千精锐将临城下,沿途烧杀掳掠,另还遣使送信至城内,发出最后逼令:如若不降,后果自负。
此份奏报中狄兵先锋是为宗骨侄儿,名唤宗格。
然而次日凌晨,甚至才过丑时,又有应天府急脚替来报,只说宗骨右翼先锋已然挺近,领兵之人名叫宗格,是为狄帅之侄,带精锐五千,此时距离州城仅有数十里,急求援兵。
不独应天府、阜县两处,等到早间起来,银台司中奏报堆叠如山,其中涉及敌袭不计其数,哪怕义县这等偏僻之地都要来凑个热闹,仔细一数,十来份折子中都言称原本围堵蔡州的狄贼移兵之后,已至己方城下,领兵先锋不是他人,正是宗骨之侄宗格。
京都府衙里当差的官吏们早已疲于奔命,虽非有意怠慢军情,实在再无多余力气,只能简单收发,不能去做核查。
下头的根基一旦疏松,上头又怎能稳得了。
等各色奏报摆在案头,吕贤章更无功夫逐一翻查,初时只看放在层层累牍最上方,属下拟的归总汇报,当时还未察觉不对,等自己站到赵明枝面前,口中方才上奏,话说一半,究竟记性尚在,反应也快,已然自知起来,一时面色难看。
赵明枝见他话说一半便做沉默,不免注目。
吕贤章头上渗出细密汗珠,虽然艰难,终究还是开口道:“臣办差不力,督促不足,今次奏报当中多有谬误,却未能做察觉……”
又将那谬误从奏报中指出。
赵明枝倒是形容未变。
自她回京,宫中时常出入之地俱都备了舆图,此时很快着人搬送过来,持了炭笔,一面叫吕贤章复述方才奏报,一面在东西两路逐一标注,很快将两扇屏风大的舆图圈画得遍地开花,处处星星点点。
宗格又不是神仙,没有分身术,怎么可能同一个人早上还在义县下令以投石机砸毁城门,中午就领着五千兵马抵达了千里之外的应天府?又如何能做到同样是中午,同时出现在应天府、扇门镇、耕山镇分别坐于东、北、南三处的不同地方?
将最后一个地名报出,看到舆图上那彼此连八竿子都打不着,当中距离用最长中指都够不到的痕迹,吕贤章尴尬得几乎没脸再抬头,少不得口中再做认错。
赵明枝倒也不觉得意外。
年纪不大,又极少阵前经历,以吕贤章资历能到今日位置,最主要还是朝廷北上夏州的大臣太多,实在无人可用,更兼新帝登基,南迁路上因缘际会,才得如此机会,可认真盘算,以他能力,莫说在西北盘踞多年的裴雍,便是此时还在蔡州的两府诸臣,对阵时比之都要胜出不少。
但看人不能只凭片面,以他忠心,另又苦劳,还有遇事而出当仁不让的决心,已经足以使之脱颖而出,得赵明枝看重。
她并不打算多做追究,只道:“府中事忙,参政分身乏术,今后着令属下互相核对,莫要再错便是。”
又道:“若是实在人力不足,当要另行设法,以免生出乱来。”
她不等吕贤章回复,以手指向面前舆图问道:“以参政之见,前线诸多来报,无数‘宗格’,其中又是什么缘由?”
吕贤章拢着袖子,悄悄把手心汗水擦在袖口布料上,也不用多做思索便道:“以臣下之见,真‘宗格’自然只有一个,其余地方或有误认的,或有假认的,多为谎报军情……”
他在赵明枝面前,一向是少有隐瞒的,今日虽然丢脸,却也未曾更改一向行事,继续道:“当日狄贼南下时,臣与知县同守酸枣县,当日只有零星狄兵,此刻回想,点数不过五百人,马匹不足两百,甚至不曾至于城下,只有辖下县镇来信,其时知县便一日三份奏报,直向京中求援,又说贼子须臾便要兵临城下,城中兵力不能应对,百姓哄乱逃窜……”
“后来狄贼先锋才至,不过百骑,此人不战而逃,便做弃城。”
“酸枣大县,又位处京畿,仍至于如此地步,更何况北面敌前州县?想来书写今日台上奏章,或许当中将有异心。”
他说着说着,神态间越发不自在,踌躇一会,还是道:“只上述说法,毕竟只我一家之言,殿下不可全信,或许……或许可以发信向东——裴节度多年阵前,又对狄贼早有预料,想来另有真知灼见。”
赵明枝倒也没有拒绝,点头应道:“裴节度身在东向,比京城更近狄兵,想来更知敌军动向,请参政发函一封,问明此事,再向蔡州发信,以免陛下不知缘故,凭生忧虑。”
吕贤章自然领命,虽无半点闲暇,偶然走神时总会想起此事,心底免不得生出疑惑来。
他自然知道京兆府那一位以战知名,但拿着同样奏报,难道对方还能从中看出什么不一样来?
毕竟相距仅有百余里,今日送函,隔日银台司便得了回报。
吕贤章一收到信,取了当日奏报便请求见,本是为了看裴雍回函,然则还未来得及拆那蜡封,便见从银台司中抬出一只极大箱子来,往睿思殿方向行去。
他心情复杂,忍不住去问其中黄门,得知果然是裴雍送来,更为不满,只觉这般明晃晃做法,十分不妥,等进殿奏报时,本想将正事说完再略带一提,只是见得前方赵明枝竟全不避人。
明明自己已经进殿,她还立在那箱笼面前后,只简单抬头打了个招呼后,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冲动,脱口便道:“殿下……眼下北面敌情如此,节度此举,是否不甚合宜?”
第190章 勉强
赵明枝左手搭在箱笼上,才要将右手所持之物放回,此时闻言,手中免不得顿了顿,复才抬头去看向吕贤章,眼神中多有询问。
而吕贤章话既出口,虽是仍有难堪,却也只好接着往下道:“前线战情紧迫,急脚替本就不足,节度若有其余事体,不妨日后再着人单独送来,以免耽搁军情。”
“便是暂且无事,另还要预防上行下效——节度身为首帅,更要以身作则,半点不能徇私,更要严于律己才是。”
他稍作垂头,看向前方木箱,因那箱笼甚大,纵深足有数尺,以他此刻站立位置,看不清其中东西,只能见到公主右手当中握着一只细长木匣。
那木匣长约一尺半,仅有半掌宽,观其大小,绝非寻常公文尺牍。
以裴雍身份,特地着人送予当今公主的仪礼,无非古董字画、精巧顽具、金银珠宝几样,看这形制,很像是卷轴字画。
当今公主从前就是贵女出身,琴棋书画本为日常,特地送来名家字画,正为投其所好,倒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。
吕贤章自认对面前这一位公主的品性了解颇深,倒也毫不担心对方会被这等阿堵俗物迷了心窍,只是看来看去,终归是不顺眼得很。
——狄兵就在眼前,徐州虽然一时脱困,却并不意味着全无危险,反而使得南向混乱一片,不得不勉力迎敌。
如此境况,裴雍又是统帅身份,怎能分心去做这等散漫事?
端的不知轻重。
想到此处,吕贤章当仁不让,上前半步,手中虽无笏板,却也相握出了些微上朝的气势来。
他拿手点了点那木制箱笼,道:“此物既大且重,节度仓促将之送来,实在徒耗人力物力,若叫这般做法成了习惯,以为理当如此,必有无穷后患——殿下不好直言,也怕叫裴雍生出他想来,不若微臣书信一封,私下遣人送往,或能做些提醒。”
赵明枝也不中途打断,听他把话说完,却是认真道:“参政所言甚有道理,当以为戒,只此事责任在我,反与裴节度并无相干。”
“当日我向司农寺中农官问询谷种之事,成效寥寥,我本无官职在身,难做督促,朝中事忙,也此事虽是要害,其实迫在眉睫,却又不同前线战事,思来想去,索性遣使回蔡州,请陛下发诏,着北面各方做此搜集……”
她正说着,又将手中之物略微举高,道:“正巧节度东向而行,领事之后自当应差,今日遣人将所得谷种品样送来,拟从京城转向蔡州,待得了确认,才好做后续安排。”
“一来一回,极耗时日,又需农官再做查检,当也要走急脚替才为得当。”
语毕,赵明枝全无遮掩之意,而是站开几步,让开位置来。
吕贤章见赵明枝给裴雍多做开脱,心中才生不悦,见她手中扬起东西,乃是一把发黄谷穗,禾杆同苗叶俱已干透,但半点不妨碍那颗粒看着仍旧十分饱满,在半空中一荡一荡的。
不独如此,再看那只细长木匣中,又有油纸垫底,其内再有宣纸,另有纸笺上以墨书写“金陵红”三字。
他虽称不上精通农事,也能猜到多半“金陵红”是为公主手中稻种名称。
吕贤章顿时愣住,隔了一会才敢上前,也不用走得太近,就瞧见那极大箱笼中重重叠叠垒的全是形制统一的细长木匣。
早有宫人得了赵明枝示意,从中取出几只,呈到这一位参政面前,也不用他动手就自行一一打开,果然其中又是不同品类稻种。
未曾想竟是这样结果,吕贤章一时缄默,只晓得木然接过木匣,低头去看里头稻种。
想来是从各地仓促收来,匣中稻种还未来得及仔细修整,其中带尘带土,毛躁躁的,拿在手上微微发痒。
这一箱子分开匣装的稻种,仿佛在对他发着嘲讽,叫吕贤章连话也说不出来。
赵明枝倒是并未多想,见他拿着稻种在手中端详,复又道:“农耕天下之重,按今时情形,秋收时不知什么结果,当还要将此物走急脚替送往蔡州先行分辨,以免误了农时——却不晓得参政以为如何?”
吕贤章手中捏紧稻种,勉强道:“是臣一时胡乱忖度,反生误解……”
赵明枝摇头道:“劝谕督行本是参政分内之事,我也当要自约自束,不应急于一时着人着人将转递之物先行送来,此事怪我,且先记下,将来再请有司责罚才是。”
说完,还特地召来黄门,叫其以纸笔记下。
吕贤章抓着木匣,只觉心中渐渐发苦,忙又力劝几句,见赵明枝全无转圜意思,那苦味更是在喉咙里翻来覆去,叫舌根都跟着泛苦了。
他本意是要督促裴雍,全无苛责殿下之意,谁想竟生出反效,也不敢再提此事,忙将手中木匣放下,说起正事来。
吕贤章条理分明,叙述也称得上详略得当,不多时便把四处汇集来的紧急奏报梳理了一遍,但其中绝大多数都不能由京城出任何决策,仍要转递蔡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