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须弥普普
赵明枝坐正倾听,全不置喙,只遇得不解之事时会做些发问——而这一回北面送来的战情中,不只宗格一人,已然再有更多矛盾之处,待要去做分辨。
吕贤章有些能答,有些不能答,本还想将不能答的权且记下,预备留待后查,只是赵明枝所问的东西越多,他神色就越局促,最后不得不道:“臣……力有不逮,当要先使人探查,才好晓得如何应对。”
“我也晓得京都府衙上下多有难处,更知参政不易。”赵明枝语气虽然平和如常,声音却比平常低上几分,听起来更显严肃,“京城毕竟位处前方,蔡州路远,更兼消息难通,若能由我处先做辨认,必定事半功倍,否则一来一回,再做传信……”
吕贤章又如何不知道其中要紧。
消息传回蔡州之后,十有八九还要发信过来再令探查,届时反复折腾,莫说择定战略,前线都不知变成什么样了,自然不能如此。
他羞惭于自身无能,虽不甘心,也只得道:“裴雍专于战事,又身居阵前,正好遣兵查探。”话至于此,忽的想起袖中奏章来。
“微臣来得匆忙,东面送来回折还未阅看。”
吕贤章一面说,一面将袖中折子取出,正要呈递,因见赵明枝摆手推拒,示意自己先看,便也不再推辞,低头翻看起来。
奏章方才粗粗拿着,好似挺厚,此刻仔细去看,才发觉原来是两本折子,分叙两桩事情,一为例行回报前线情况,其二则是回复前次问询宗格之事,写得甚是简单。
吕贤章只花了片刻功夫就扫完了,脸色更为勉强。
第191章 城门
赵明枝见他模样,正要相问,却见吕贤章将手中奏章合上,转手递给一旁黄门。
他好一会没有说话,半晌,方才拱手行了一礼,道:“军情无小事,朝廷文武南迁,京中少有长于战略战术的,殿下不妨遣使东行,问一问裴节度见地。”
这话他其实方才也说过,此刻不过略改了一下表述,听起来态度已经全然不同。
赵明枝接过黄门递来的折子,翻阅之后,倒是很快明白了吕贤章变化的原因。
裴雍送来的两份奏报文字简单,但内容全无敷衍,关于北面多处出现宗格所率部队那一份,开头便直接点出了其部真正位置,此外,后头还做了剖解,交代自己是如何甄别各处来信的。
譬如阜县奏报中洋洋洒洒两千余言,其中先描述狄兵凶残,又说阜县损失惨重,军民死伤无数,急要援兵,又要粮谷金银济民,再说贼将某年某月某日来信威胁官兵开城云云。
但阜县除却危机之外,并非全无温情,全县上下一心,富户出钱,贫民出力,俱是誓死守城。
这一篇急报虽不至于骈四俪六,但引经据典,结构得当,一眼望去,四平八稳之余,文笔的感染力十足。
然则在东面来的折子中,一口就判断阜县当无要紧战事,多半只有零星散兵,或是仅有小股部队路过。
赵明枝先看结论,再去看后头分析,一说阜县来信不尽不实,对其中所述狄兵兵力排布、数量都做了拆解,又对着舆图拆看阜县上下损伤,怎可能僻远之地死伤反而更多,例如其下某镇所辖不过三千余户,今次报死一千余人,报伤无数,且不论彼处距离大道路程多久,这许多人口,狄贼不过短短一日,如何杀得过来?
另又有一二三四各种例证。
宗格所现二十余处地方,东面虽未来得及逐个去做详细论证,只举了三四处,但见此分析,以之类推,已经足以说服于人。
而在奏章最后,裴雍又做自述,只说战场多变,未必明日遇得同样情况今日折中分析一样能用。
赵明枝将折子看完,心中已经有了计较,便道:“参政所言有理,京中而今统管后勤,援兵、粮秣、辎重,更有无数大小事项,又兼人手不足,实在难再抽出余力,另有前线核查毕竟也要时日,裴节度多年沙场,想来必有经验,便是其中稍有出入,两府自有能臣去做纠偏……”
又还亲递了梯子给吕贤章下台阶。
语毕,她将那奏折又给回了一旁黄门。
吕贤章并无它言,只点头应是,干站了几息,才又另呈了一份文书上来,同赵明枝说起今日要紧奏报来。
今日同往日相比,果然前线紧急军情更多,更有无数相左的。
吕贤章照例说完,便是声音也低了几分,道:“臣也据此做了呈报,但比之东面,恐怕还是稍显隔靴搔痒了。”
赵明枝道:“参政自京都府衙位置而出,所见、所知与东面前线不同乃是情理之道,至于利弊权衡,自有陛下定夺。”
一时例行奏报完毕,府衙中还有无数事等着处置,吕贤章也无暇多留,只得匆忙告退,然则离开之前,眼见左右少有闲人,踌躇片刻,还是上前一步,小声道:“前线战事当由将士舍命,后勤补给,自有臣等尽职,还请殿下把心事放宽些……”
他自觉有些逾距,把话说完,心中虽是生出几分忸怩,却也仿佛将一块悬挂已久的石头给安稳放回地面,自出殿去了。
吕贤章并不着急回京都府衙,而是转身又去了银台司。
银台司左右奏递分发,里头奏章堆积如山,更有无数黄门进进出出,另也有京都府衙官吏在此办差。
他寻得其中一名负责誊录的黄门,将手中几本折子递了过去,见其人做了归还登记后,也不着急走,而是挥手召来一名眼熟差官,指着其中一本奏章,命道:“趁着急脚替还未送出,速速这奏章誊抄一份,送往京都府衙,请几位都指挥前来一同商讨。”
那差官急急领命,果然当日午间就把誊抄好的折子送了出去。
等回到公署当中,见都指挥们还未到,吕贤章索性把自己几个信得过的门下一并召来,将那奏章分发下去,叫众人各做分析。
吕贤章资历尚浅,又领差至于京城,人人都晓得朝廷都已南迁,越往北越是危险,乃是拴着脑袋讨前程,但凡另有出路,都不至于拿命来赌,是以愿意投于其门下的其实资质有限。
而所谓信得过的,也仅仅是矮子里头拔高子罢了。
众人此时见了那奏章,旁的不看,先看标题,又看最后落款,见得是自东面而来,各自心中已有立场,又开始揣摩吕贤章心思。
其中一人指着奏章道:“战情不比其余,关乎千万兵卒生死,又有无数百姓,裴节度只用推测,竟还拿文字出来说话,岂不知那阜县知县乃是先皇时两榜进士出身,下笔千言不过须臾而已,全为基础功夫,哪里又会多耗什么时辰?其实不能作证!”
另又有人附和道:“正是如此,或许阜县来信当中多有夸大,却未必全不能信,如若果然有狄兵从彼处过来,朝中又全无提防,岂非酿成大祸?”
再有人道:“确实过于武断了,裴官人自恃才干,行事难免不够仔细,我等虽能听取其中精华,却也不能尽信,当要……”
此人话未说完,忽的被边上人用力拽了一下,先还没有反应过来,刚要继续,又被用力往胳膊处掐了几下,一时终于醒悟,连忙转头,果然见得吕贤章阴着一张脸独坐案边,从头到尾一言不发。
他只好噤声。
吕贤章这才抬起头来,一一去看房中门客,手中抓着茶盏,问道:“方才话语,是出自你等真心,还是多为敷衍?”
众人语塞。
吕贤章又道:“我自认虽不至于肚腹能撑船,却也从来就事论事,持身以正,北面而今由我坐守后方,便不会拖半点后腿,你们也不必瞻前顾后,瞎做揣测,更不必把我当做那等小肚鸡肠的,只听得进旁人坏话,看不见好处。”
他把话撂完,忽的问道:“一样得了阵前奏报,东面为什么就能当即做出反应,又能从中分辨真伪,京中就只能筛选汇集,全不能做半点有用之事?”
“筛选分类这等简单事务,只要通识几个大字,谁都可以做到,能抵多少用处?将来把你们置于前线,若是上官要做决策,难道就把这东西给他?”
吕贤章茶盏也不拿了,一面说着,一面从袖中取了一物出来,掷在一旁案几上。
诸人纷纷望去,都觉眼熟——原是他们先前报上的奏章。
自己写的东西,自然知道里头都有多少内容,又有多少得用,于是人人都做闭气垂头,不敢搭话。
眼见一干人等这般反应,吕贤章心中暗叹,却也晓得能力所限,再做逼催也无用,只好指了指众人手中誊抄的奏报,令道:“东面如何写的,怎么得的这般结果,你们便是一时不会,难道一世不会?便不能学?不能依样画葫芦么?”
许久,才有一人壮着胆子道:“好叫参政知晓,学是不难学,只我等不曾打过几次仗,也怕说错,另还有一桩——其中所说未必全然是真,一旦有了出入,东面自是不打紧,参政却要顾及蔡州言语……”
这话已然十分直白,将吕贤章此时尴尬全数点破。
——裴雍手握重兵,又有西北为凭,哪怕说错做错,只要脸皮够厚,难道蔡州能把他怎么着?
可吕贤章却又不同,一旦有错,大把人等着纠错,便是一时无人捉出来说话,也怕将来成为隐患。
吕贤章阴着脸站起身来,道:“我既肯北上京城,岂是那等只顾自身,不顾全局之人?我难道不知多说多错,多做多错?只人人如此,谁人来做事?从前便是人人如此,才有今日狄贼之患,更有先皇夏州之辱!”
他喝道:“既是投在我门下,今日知晓我态度,后头如何做事,如何说话,便不用我再啰嗦了罢?”
“若有贪生怕死的,趁着眼下城门尚开,自往南去,免得将来再生埋怨,不然,当尽心竭力,莫要再行推诿敷衍。”
说完,竟是拂袖而出。
惊得几名门客面面相觑,安静了半晌,才有人小声问道:“参政这是怎的了?前日才在挑拣裴官人如何不对……”
“且住口罢,这是我们好议论的?”有人提点一句,又道,“怕是北面情形不好,说不得什么时候,当真便要参政顶上。”
“顶什么?参政何时打过什么大仗?难道凭我们这些……”
此人话都不愿说完,生怕果然成真。
众人再又沉默,却又互相打量彼此神色,良久,终于有人问道:“方才参政说‘趁着城门尚开’,这话究竟有心,还是无意?”
第192章 相信
吕贤章根本料想不到自己明明说了许多话,本欲督促门下,但诸人全无在意的,到了最后,不过无意间提及一句,却被拿来反复钻研,甚至怀疑起其中内涵,又做出许多联想来。
此时众人不过私下揣测,但随着时间推移,北面军情不断,京城内外再稳不住,早把暗里话拿到明里说,一时流言蜚语无数。
狄人弃了徐州,一路西进东行,又做南下,如入无人之境,一路打,刚开始几乎没有什么像样抵抗,后头终于遇得半路几只伏击军队,两边僵持起来,但毕竟兵力有限。
狄兵势众,晋兵势单,哪怕以逸待劳,也难以一击即败。
于是两下僵持。
只是拖得越久,晋兵少有援兵,狄兵却是大军在后,随时调兵遣将,虽然打得不如从前轻松,总算逐渐有了进展。
眼看狄兵日益南进,那一位所谓的裴节度终于再不能安坐城东,遣人送信回京,自领了一队兵马又向西而行,言称要调兵东进。
京城本就是消息交汇之处,兵马调动难以隐瞒,过不了多久,城中便人人皆知东面情形,更晓得裴雍已然西退,顿时人人惶惶不安,无不忧心京中将要封城,届时想要南退也不得。
莫说吕贤章门客,就连流民营里也早传得沸沸扬扬,只这一处从前多领朝廷恩惠,又有赵明枝在其中作为联结,再兼实在无处可去,无路可退,比起其余百姓更安静些。
但即便如此,众人也全将目光投注大内,盯着其中动静。
这日一早,赵明枝照旧乘车去往城西耕种。
农活忙得七七八八,躲到边上休息时,向来从不多话的邹娘子忽然蹭到了赵明枝面前,踌躇半晌,方才把头上草帽揪了下来,吞吞吐吐问道:“贵人……也不晓得……不晓得徐州城那头、北边……情形如何了?”
赵明枝正擦手,闻言一诧,虽没来得及问话,已是做出挑眉模样。
邹娘子赧然道:“其实也无旁的事,只营里头大家伙听到许多胡乱传言,还有的说裴节度见势头不对,早领着亲兵躲了,其实不是去调兵,朝廷上上下下都知道,瞒着这一城人,想要咱们留着守城……”
“你也听到这般传言了么?”赵明枝倒也不怎么觉得奇怪,索性顺势问道,“营地里是信的人多,还是不信的人多?”
“有信的,也有不信的。”
眼见赵明枝皱眉模样,邹娘子连忙补道:“俺们一家,另有那走得近的,都是不信的——俺亲眼见过裴节度,祖坟冒了青烟又能在贵人身边伺候,日日都是亲眼见的,比起外头那许多不知道哪里来的瞎传,难道不是晓得更清楚?”
她说着说着,话也更流畅起来,声音也大了。
“殿下早说了不会走,这一地稻苗都长成这样,日日辛苦种地,哪里能说舍就舍的?”
说到此处,邹娘子转头又看了一眼边上成片稻田,眼中尽是希冀。
她回头对赵明枝道:“我只晓得当日棚寨中烧成那样,朝廷上下没人理会,只殿下一个出来帮着出头,给俺们这些无产无业的人硬生生辟出个落脚地方,后头又给我们找田地来认种——已经做到这个份上,难道还会不信?”
也不要赵明枝说话,邹娘子攥紧手中草帽,主动认真起誓道:“您且做放心,旁人怎的想,自然管顾不到了,但我这一家三口,哪怕狄贼真的要来,也不会走,贵人只要在此处一天,我豁了性命,也要一道守城!”
她体格尚在,本就手脚皆粗,此时把袖子往上一拨弄,露出重新长出健肉的浑圆胳膊来,虚空比划几下,居然很有几分架势。
“像我这般一个妇人带着儿女父母过来的,营里头人也不少,诸姐妹没得机会面见,托我来给贵人捎个信——便是为了这一地粮谷,大家伙也不会逃的。”
邹娘子说着话,眼角余光无意间瞥向了一旁田地。
田中禾苗早成了规模,而又有人在路边见缝插针种了东西,此刻已然得苗,绿菜成畦,被风吹得微微晃动,叶片上水珠滴滴,间夹有泥点,同她从前在家时也无多少区别,正是一幅寻常田间景象。
回想一路向京城逃命时情形,连口水粒米也难得,脚底水泡才被踩破又结出新的,从前多少硬茧都无用,两只脚烂得无法下地,却也只能硬逼着往前走,手上、肩上也都是青肿,带的都是吃饭家什,更是不多剩的一点家底,不能丢,却也抱背不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