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须弥普普
又道:“调兵之事,下官着实不知。”
他虽是有问有答,话却说得含糊得很。
听说赵弘果然来了,赵明枝且惊且慌且喜。
大庭广众之下,她不好细问,安抚几句之后,着人领了传令官去寻守将并京都府衙。
而随着这一行人进城,一城上下再无半分怀疑,虽是伤亡惨重,能有传令官越过狄兵来到城门下,已经说明阵中形势于晋军大好,可得知天子北归回京,那惨痛之下,又难免生出几分希冀来。
果然,战场之上再无丝毫反复,狄人来得快,在此处围困多日,一朝势败,溃退得更快。
赵明枝不在城头之上,自然看不清远处场景,只晓得喊杀声中,御辇越发向城门处行来,而狄兵的“乞”字将旗再未升起。
她不愿离开,索性亲自出城帮着一同收拾城外战场。
当今公主这般行事,自是看在城门无数军民眼中。
打到此时,满城已经近乎家家上阵,因晓得此处城门有天子驾,又闻得狄兵退去消息,一传十,十传百,已是人人往此处汇聚。
有禁军同护城军拦守,众人不能聚集城门,于是或寻高处,或挨着近处,更有机灵的早早盘算路径,先行去往城门向大内必经之道,挑那视线最好位置站着。
想到一齐的聪明人自然不止一个,于是梁门大街至州西瓦子沿途很快聚满了攒动人群,只是老幼多,青壮少,连健壮些的妇人也不多见。
人群之中气氛称不上热烈,但又有些微妙的激动。
众人虽说一向不觉得那位小皇帝能力挽狂澜,但见今日狄兵竟然果真退去,只觉未必没有几分龙脉底蕴在其中,又想起前头赵明枝日日出城耕耘之事,总觉得有姐如此,天子同父同母,同根同种,再如何也不至于肖似先帝。
今日之事,倒叫人忍不住生出妄想来:说不定给他瞎猫撞上死耗子,得一条生路。
春夏之交,天气正是不冷不热,有人甚至还搬了小几子凳子在一旁坐着,一面晒太阳,一面说起了闲话,等着御驾进城。
由京都府衙上下至于大内一片忙乱不提,足足又过了小半日时间,趁着天色尚亮,城门处摆开无数阵仗,更有吕贤章等人急忙换装前来。
虽是极为仓促,如此时候,礼更不能废,于是赵明枝自领大内黄门、宫人,吕贤章领着城中剩余文武官员出城相迎。
方才出城,赵明枝坐在马车当中,只闻得那硝烟味、血腥味、沙泥味,混着难以言喻臭味透窗而来。
她探身去看,近处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,但稍一远望,就能看到堆积成山尸首,另有无数碎石、烂矢、辎重等等置于后方。
春夏时节,空气中本就带点雨润,城外烧了许久的火堆,又有无数火把,生生将气温推高,尸首、残骸暴露这许多时间,已然散发出难以言喻气味。
一旁伺候的宫人见状,连忙走去角落香炉处点香,又有人挪到帘边,一副想要下帘,却半晌不敢动作的模样。
赵明枝心思纷杂,先想到狄人退兵方向,也不知贼子欲往何处,晋军纵无余力追击,毕竟敌人如此兵势,也不能听之任之;又想战场情况如此,死伤难计,损失无算,不知如何收拾;三想弟弟今日地位,竟是亲身而来,千里奔波,长途跋涉,不晓得此时身体怎样,虽说非磨砺无以成器,但一个几岁小儿,又是病体虚弱,日夜见这满地尸首,怎的都称不上妥当;四又想当初裴雍领兵而去,今日情况,必定有他手笔在,只不晓得朝中又当如何看待……
她顾着想事,虽觉臭味极重,只拿帕子掩了口鼻,倒是没有多去理会,更不知周围宫人自这一向,尤其近日守城后亲眼见她言行,威信比之从前更重许多。
是以此时一众人想要上前放下窗帘,因见赵明枝外探出神,本要询问,又生怕打扰,只好个个站立一旁,忐忑不前。
如此过了许久,等到赵明枝回过神来,才有人小心上前问道:“殿下,来得匆忙,车中只得云仙一味香,要不要把帘子下了,多少挡挡外头气味。”
得了赵明枝首肯,诸人才敢动作。
等到了御驾暂歇之处,只见仪仗远远便做摆开。
赵明枝车行不如骑马快,前头众官早已到了,然则个个等在一旁站列成排,一齐看向当头吕贤章。
后者先做上前,行礼之后请公主为先。
赵明枝自然相让,道:“前廷与后宫各不相交,当以国事为先,参政不必如此。”
她数次颔首示意,最后以手作引,众人仍是犹豫,甚至又分出几人过来相请、
赵明枝推辞几次而不能,因恐耽误时辰,最后只得一并向前。
将将行至地方,便见黄扇之下数排禁军护卫左右,当中一人端坐交椅之上,一身天子大礼服,头戴二十四梁通天冠,手中虽未执玉圭,但这般大品着装,足显庄重。
隔着垂坠冕旒,又距离这样远,其实根本看不清天子面容,更不知其人表情、神色,但毕竟亲生姐弟,又是自己看着长大,赵明枝对他再了解不过,只看那微微晃动冕旒玉串,又见那一双暗暗缩在身后小手,虽被挡着见不到动作,却是不望而知,那手必定在后头抠着衣摆。
赵明枝原地站着,把那焦急按捺,拿眼睛去打量赵弘如今身材,又猜测弟弟气色,只看着看着,余光扫到护卫一旁禁卫,只觉有些眼熟。
她记性极好,虽与对方只一面之缘,但稍一回想,就记起了此人来历——原是自京兆府回京时候,裴雍身旁一员亲兵。
此人既在,裴雍岂非就在左近?
这般想着,赵明枝忍不住悄悄环视四面,只是看了又看,除却又找到几名自京兆府来的眼熟亲兵之外,并未见到半点裴雍影子。
正疑惑间,前方文武官员已经开始按着指引上前行礼,又山呼万岁。
赵明枝自是跟着行礼不提。
等到此处迎接完毕,算着吉时,外头黄旗、黄扇开道,御辇终于在重重护卫之下,由外而内,慢慢驶入城门。
赵明枝马车随行在后,还未靠近金明池,便见道路两旁、房前屋后,所有能够站立的地方,远远近近全是簇拥人群。
有护卫拦着,诸人不能靠得太近,但无不踮起脚尖翘首而望。
这一回御驾车辇外没有帘幕、精钢铁板隔阻,唯有天子头上所戴冕旒玉珠疏落垂坠,又因御辇极高,由下向上看去,只能见到云纹黑带黄底长袍,或因方向、角度,只叫人觉得威严庄重,全然无心关注其他。
御驾一至,不知谁人起头,两边百姓纷纷山呼“万岁”,又由近而远,先是零零星星,逐渐成片,继而满街男女老少尽皆跪倒在地,高呼“万岁”。
赵明枝的车辇跟在后方,两耳听得四周高呼声,又看百姓动作,心中情绪,实在难以言表。
***
仪仗逶迤而行,抵达大内早已过了戌时。
赵弘虽不至于是孤身前来,但大批官员仍在后方,只有御史中丞杨廷等人跟随左右,是以并不着急召开大朝会,只在崇政殿中简单说了几句。
众臣方才散去,他便大声叫道:“王署!王署!”
赵弘口中叫着,也不等人上前便站起身来,快步往阶下跑。
身上所着冕旒实在累赘,在眼前晃得令他心烦,赵弘才跑出几步就停了下来,单手将头顶冕板扯下,连回身也顾不得,反手把冕板往御座上一扔,足下仍旧不停,一边跑,一边张口还要说什么,只是见到左右侍立禁卫、宫人,思及自己身份,却又立时住嘴,再下台阶时脚步便放得慢了,竭力端着仪态转头往殿后快步走去。
才一出殿,他便张目四望,只见王署就在殿后,正领着几个黄门唬不迭地朝着自己方向小跑而来,嘴里远远应声解释道:“陛下!下官……”
赵弘面露喜色,急问道:“我……朕先前见得阿姐,她……”
只他话才说到一半,眼角余光瞥见殿内不远处人群团聚,众星捧月,当中一人端坐。
那人此时穿的什么,又是什么头饰打扮,赵弘一概无暇去看,只晓得那面庞眼熟又陌生,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阿姐。
多日分离,虽左右都是禁卫宫人,又有许多文武官员,可在赵弘看来,自己同孤身一人也无甚区别,端的担惊受怕,惶惶然不可终日。
此时见到赵明枝,他只迟疑了半息,眼圈便做一红,也再顾不得所谓天子当有的威严仪礼,足下步伐越来越快,到得后头,已是急得一路小跑起来。
赵弘身小体瘦,穿着裘冕又并不十分合身,下边稍微有些拖曳,有两次险些踩到,却全然顾不得,只会嘴里喊着“阿姐”,奔着赵明枝而去。
他跑起来不怎的轻盈,反而如同受伤小兽一般,颇有些跌跌撞撞的。
赵明枝只怕弟弟受伤,急急迎了上去,矮身把人抱个满怀,又抬头看了眼王署。
后者倒是醒目,立时领着一应侍从退出大殿。
赵明枝被弟弟抱得极紧,不好起身,更不便蹲下,只得伏腰站着,很快腰腹处就湿了一片,浸透外衫,叫皮肤都同内衫粘粘在一处。
她心中酸楚,先只抱着弟弟,一时眼眶也盈满泪水。
随着殿门由外掩上,屋内便只剩姐弟二人相拥流泪。
赵弘埋首半日,终于直起身子,左手攥着赵明枝衣摆不肯放,右手则是抹着眼睛,用手背擦蹭眼泪,又左右扫看,俨然一副做了错事模样,抽抽噎噎问道:“阿姐,我眼下还当着皇帝,是……是不是该要顾及身份,不能……不能当着旁人的面哭,叫、叫他们看我笑话……”
赵明枝一怔,低头去看,只见弟弟脸儿小小的,比起在蔡州分别时双颊又陷进去一点,明明还是个垂髫幼童,说话、行事都是小大人模样,此时两眼发肿,眼泪还不住往下淌,仿佛流不尽的泉眼。
可是已经哭成这样,他竟只有肩膀稍稍耸动,除却极轻微不能压住的抽泣,简直是毫无声息。
弟弟这样的哭法,又做如此发问,偏生赵明枝欲要安慰,却又不知如何回答才好。
若他只是“赵弘”,她自是千般安抚,因晓得弟弟性情、品性,便是任其纵性而为也绝不会有半点担忧。
偏偏他此时再不单是“赵弘”。
赵明枝实在难受,良久,只把人抱在怀里,轻轻拍着他的肩膀,低声道:“不怕……不打紧……”
她一声才出,赵弘眼泪流得更厉害了,不独如此,本来还做压抑,抽泣几下之后,却是再忍不住,一时把头埋下,放声哇哇大哭起来,一面哭,一面呜呜喊叫“阿姐”、“姐姐”不停。
第215章 做错
赵明枝有心叫弟弟把胸中气郁发散出来,只给他抚着背顺气,纵其放声大哭,足足过了小一刻钟,等人慢慢平静下来,才轻声道:“渴不渴的?阿姐给你倒杯茶水润润嗓子好不好?”
赵弘一回神,面上就露出羞臊之色,只把头低着,口中含糊应了两声。
赵明枝直起腰来,挽着弟弟的手往一旁交桌椅处走,落座之后,自捧了熟水,探过冷热后给赵弘倒了半盏在桌上放着,又去一旁寻了架上水盆端来。
盆中水凉沁沁的,她拧了方湿帕子搭在盆沿。
赵弘一口气咕嘟嘟把水喝干了犹不足够,又倒了个满杯,等喝到一半,忽的抬头看了一眼,连忙新挪了杯子过来倒水,候得赵明枝回来,双手托着递到她面前,仰着脸道:“阿姐也喝水。”
殿中一个旁人也没有,极为安静。
赵明枝挨着弟弟坐下,接过茶盏抿了半口。
赵弘不用交代,主动便拿起帕子去擦洗面上鼻涕泪痕,擦完之后,还不忘起身垫脚在铜盆里把帕子洗净,只是这些动作都做得极快,甚至在洗脸的时候,还有好几回透过帕子偷觑赵明枝,仿佛在确认她人还在不在一般。
等到他重新端坐回座位上,右手下意识就攥住了赵明枝的袖子,本就通红的眼眶复又湿了起来,小声道:“我还以为再见不到阿姐了……”
一面说着,他上半身已是不自觉倾靠过去,才靠到一半,不知想到什么,慢慢又强自坐正,只是那手欲要放开,却放得十分挣扎,满脸都是不舍得。
弟弟年龄尚幼,独自一人在蔡州许久,全无可信亲友在旁,前有虎视眈眈狄兵,后有心思难测长辈,更莫说北面尚苟且一个时时打发信使回来讨金讨人,强令当今称臣投降,偏偏占着辈分的太上皇。
如此危难情形,肩担之重,便是成人也未必能够承受,更莫说一个小儿,中间会吃多少苦不问而知。
赵明枝索性将座椅挪近些许,两两相靠,又把弟弟小手握在手中,不用他再去犹豫,应声接道:“阿姐在外也时时惦记你,怕你性情太和善,年纪又太小,更怕你担忧我在外头,反而因此被人拿捏欺负。”
赵弘稍作迟疑,复又摇头道:“没甚人来欺负我,只是日日听得前线乱七八糟的消息,我虽不甚懂,但也晓得全无一个好的,又想着阿姐在外头危险,总睡不好觉……”
赵明枝低头仔细去看赵弘面色,只觉虽无多少血色,脸上也无二两肉,幸而精神并不算差,便柔声问道:“晚间用了膳食么?身上还有没有哪里难受?刘大夫如何交代的?今日要不要吃药?”
如此一个一个从无关紧要事情开始问。
赵弘见她不做追问,便似放下心来一般,慢慢回答,说自己简单吃了点东西垫着,本来也不饿,一日两顿药,苦得很,吃了就不正经吃饭,常拿糕点压一下恶心云云。
又说课业,把而今正读什么书,谁人讲授经筵,都教了些什么,自己听不听得懂,学得如何,更喜欢听谁人讲课等等,一一都报了出来。
赵明枝也不催促,认真听其细细讲述,等到感觉弟弟情绪平复得七七八八了,才问道:“在蔡州好好的,怎的忽然回了京?这主意是谁人拿的,路上可有遇见什么不好?”
她话一问完,就察觉到弟弟的手抖了一下。
赵弘整个人像是要跳起来似的,却又强自镇定,沉默了两息,仿佛下了什么大决心似的道:“阿姐莫怪其他人,是我自己要来的……”
赵明枝怔了怔。
她方才在后殿时已是召来几人问过话,晓得大体发生了什么,只几个宦官宫人所知所察,同此时弟弟回答,却是不尽相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