珠柔 第138章

作者:须弥普普 标签: 古代言情

  在蔡州时候,陛下还只是会哭闹,眼下不过才一二月时间,已经学会了分别赐药,听闻还有亲自手书圣旨,其中言辞切切,虽然手段生疏稚嫩,但不过八九岁,已经开始学着权衡之术,这样一个人,怎能把他当做寻常孩童。

  说一句难听的,今日张枢密与诸位官人行事,其实就是真正孩视。

  天子出城,明面上是为了万金之躯不置于险境,可其中又有几分是想要股掌皇帝,叫他看清朝中形势同朝臣势力?

  至于遣兵四面驻扎,以防裴雍这一做法,也不过做出来摆看罢了——守城这许多时日,吕贤章如何会看不清西军同禁军实力差别悬殊?

  人多了驻扎不起,人少了的话,等到遇敌时候,怕是跑都跑不掉。

  若不是吃定了天子年幼无知,太上皇还在时候,岂敢如此?

  但不管心中想法究竟如何,吕贤章也没有当面拒绝。

  他虽也身在两府,手中权利实在比不上其余树大根深老相公,以目前态势,狄人若是反复就罢了,一旦真正退兵,将来裴雍回京,少不得就是真正心腹之患,届时还待要借助诸人力量以做权衡,不好过分得罪了。

  这般想着,吕贤章趁着左右无人看来,忙一拱手,道:“相公提点得是。”

  ***

  连吕贤章都半推半就,朝中其余人反应不问自知。

  可眼见银台司里的劝诫折子雪花一般,大朝会上,或是朝会之后,百官又众口一词,出也被劝,入也被劝,哪怕经筵时候,听得教授之人引经据典,也全是劝诫之语,赵弘的反应却是全然出乎了众人之外。

  换一个小儿,遇得这样攸关生死事情,所有人说法相同,字字句句全是为了自家性命安慰着想,说得又极有道理,怎能不动摇?

  便是能抵抗一时,用不了多长时间便要退让。

  可赵弘今次回京本就是逆势而为,他一人独守蔡州,先前南逃时候又见多了赵明枝竭力抗拒群臣,自拿主张模样,更有那太常寺协律郎张礼携带北面消息回来,欲要天子认罪狄人,向兴庆府上供金银人口,以求接回太上皇等人,然则满朝文武,都无几个出来说话。

  他其实早已灰心,愈发逆反,眼下被所有人压逼着,反而置气,在朝会时几番欲要说话,只是看赵明枝情绪平稳,并无生气模样,只好闭嘴,等回得内廷之后,经筵之时,被几个大臣翻来覆去教训,脾气顿起,尤其这日清早张异经筵,说的全是前朝故事。

  张异口若悬河,滔滔不绝,明明已经到了点,仍旧不肯停歇,将近一个时辰里,先说某某朝天子如何一意孤行,不顾贤臣良将苦劝,定要亲征,最后虽未命丧,却是致使数十万大军惨败,国力就此衰败;又说某某皇帝偏信母族一脉,任用奸佞领兵,自身毫无防备,竟使敌军穿山越岭,一城上下,自天子到百官、至于百姓,全数沦为俘虏。

  听到后头,赵弘已经十分不耐,几番找理由结束,却又被对面人强留住。

  等到他几乎再忍不住,张异才起身上前,跪于地面,道:“陛下,前事不忘,后事之师,我国朝今日情状,实不能再有半点疏忽——陛下万金之躯,还请早日出城才是!”

  东拉西扯,车轱辘了半日,最后果然又扯回了这一桩事。

  赵弘虽早有预料,此时见得张异俯首模样,分明跪的是他,坐的是自己,却总觉得自己才是被人搓圆搓扁的那一个,甚至有种被几巴掌打在脸上,头脸热辣辣的,心中一股气只往上涌,几乎要冲上脑门。

  他本就是强行忍耐,半日时间里,心里头全是委屈,只是为了不给赵明枝添乱,因知道自己此处固然难扛,可阿姐每日对上无数奏章、更多朝臣,还有那样多杂乱事情,想来压力更大,才死死挺住,此刻所有情绪一并涌出,终于再顶不住,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,脸涨得通红,胸口大大起伏,又热又闷,几乎喘不过起来。

  “陛下!”

  “陛下!!”

  眼见赵弘如此状态,左右黄门无不惊慌,接连上前,或给他顺气,或去搀扶。

  而张异跪于地面,却是分毫不动。

  当此之时,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喧闹声,紧接着有人高呼“陛下”,一二息后,“陛下”声同时响起,根本辨不出究竟多少人在外,形同山呼。

  赵弘的气有些喘不上来,胸前实在难受,耳边似有嗡嗡声,又被那山呼声音灌入,仿佛隔了厚厚一层,因不知道究竟发生什么,只觉惊慌,下意识抓住身边黄门臂膀,张口叫道:“王署!”

  王署正要出声,那仪门官已是大步踏进殿中,跪在地上道:“启奏陛下,殿外御史台诸位官人求见……”

  赵弘还未反应过来,只是茫然,眼前有金星乱冒一般,脚也不甚能站立,摇摇晃晃的。

  此刻,得到消息的赵明枝这才匆忙赶来。

  她还未走近,远远便见垂拱殿外地面处跪有一地官员,身上多着绿袍,偶有绯衣,头上却几乎全数戴着獬豸角状木刻法冠,显然尽是言官。

  ——这是章疏、廷奏、合班未果后,终于到了伏阁这一步。

  所谓伏阁,意指在其余谏言渠道全数堵塞情况下,台谏官员立于宫殿之外,以求与天子当面相对的诤谏方法。

  大晋立朝如今,也有寥寥几例,最近一回乃是先皇时御史中丞同殿中侍御史并言官十余人伏阁谏言,求先皇停罢废黜先皇后事。

  伏阁这样极端手段,从来不是什么好事,毕竟一旦发生,便说明天子身边言路已经全数闭塞,史书一记,再传闻出去,世人、后人又会如何看待天子?是以不到万不得已,等闲都不会使用。

  ——那么此时此刻,赵弘又是做了什么不能容忍的错事,叫满堂言官做出这样选择?

  几轮山呼之后,众人再无声息,只仍旧跪在地上,安静得异常。

  赵明枝气极之下,反而冷静下来。

  她几乎看也不看外头跪的满地言官,便直接踏入垂拱殿中,才进门,扫过地上张异,便见桌案后被人簇拥的弟弟。

  赵弘脸上通红,眼睛也瞪得极大,左右人都在给他抚胸顺背试汗,却好像无甚用处。

  赵明枝心中一惊,急忙上前,一手扶住弟弟胳膊,转头便朝着边上喝道:“陛下身体不适,还不快宣医官!”

  她一面交代,一面又同仍旧跪着的张异道:“相公若无十分要紧事,不如具折再报?”

  张异站起身来,施行一礼,继而向着赵明枝姐弟二人道:“陛下万金之躯,体弱力小,大内又居于城中,距离城外甚远,一旦遇事,欲要速离而不得,殿下聪慧,不必下官多做劝说,也当知其中要害……”

  赵明枝皱眉道:“此事容后再议。”

  说着便扶赵弘往殿外而行。

  张异站定原地,目送二人向外走去,口中先道一句“臣惶恐”,才又对赵弘道:“还请陛下……”

  然而话音未落,此时正靠近殿门处,赵弘好容易喘过气来,挣扎着站直身体,才要抬头,便见外面满地言官,虽说人人未尝说话,多数也未抬头,只有后面零星几个互相交头接耳,可那黑压压一片人头,已是叫他心头愤懑再起,回头对着张异叫道:“张相公,朕若是不肯出城,你们待要如何?!”

  他中气不足,此时自喉咙里把声音吼出,已是十分用力,可听在旁人耳中,气愤有余,根本毫无威慑。

  张异皱眉而立,拱手再道:“臣惶恐……”

  但话语中哪里又有半分诚惶诚恐情绪。

  而殿外地上跪的若干言官,离得近的还能半听半猜此处情况,离得远的又如何能做分辨,或许心急,便有不少小心抬侧起头,或拿余光,或找角度遮掩,自己偷偷看来。

  赵弘本就侧着身,左边是步步紧逼,一句“臣惶恐”不变应万变的张异,右边是本该是天子喉舌,眼下却被两府宰执如臂使指,正效犬马之劳的言官,当真觉得天下之大,天子至尊,全无半点尊严。

  他的手搭在赵明枝臂弯处,半身靠在她怀里,只觉得阿姐的胳膊细细一条,隔着两层布帛,简直一折就要断了,浑忙着数月,身形更是瘦弱,与自己站在一处,俨然与左右相对抗,更似满朝尽数咄咄相逼,不把他们姐弟两个捏成自己想要形状泥人,便全然不肯罢休。

  赵弘心头仿佛有熊熊烈火燃烧,先前是所有愤怒不能找到抒发出口,此刻则是恨得过了头,好像又回到了蔡州时候,自己欲要回京,无人赞同,他分明天子,所行所为也是为天下,为百姓,却人人反对,当真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

  “朕不会出城,张相公同诸位官人若要强逼于朕,不如换一个人来当这个皇帝罢!”

  赵弘瞪着眼睛,先看左边张异,又冷冷看向右边地上言官。

  以他一惯性情,受得委屈早该落泪,此刻那眼泪却像被心火烧干了一般,半滴都没有,眼眶里只有恨恨然热意,喘了好大口气,等稍微蓄力之后,复又喊道:“这朝中究竟谁人说了算?”

  张异袖手站着,并不被对面小皇帝言语扰乱心思分毫。

  尤其听到赵弘最后一句话,他何等老练,立刻便品出了其中的露怯。

  在蔡州时候,便是为天子“究竟谁人天子”之语惊住,上下不敢妄动,才叫他偷得机会,被裴雍哄骗,最后北上回京。

  若叫他成了习惯,遇事便用此法,时时纵性,将来如果治国?又把两府置于何地?

  小孩不知进退,总要治一下他才是。

  他挺直背脊,低头行礼道:“陛下何出此言?”

  赵弘听闻张异这一句,又见他全不在意模样,心头火气甚至比起被对面人辩斥教训更大,不免竭力呼道:“张相公,究竟谁人说话算数?到底你是天子,还是我是天子?!”

  他气急之下,说话已经无法过脑。

  赵明枝闻言心中大跳,忙将弟弟重重拉了一下,口中小声提醒道:“陛下!”

  而张异终于色变,道:“陛下看来,老臣今日行事是为篡位夺权么?!”

  他口中说着,伸手把那幞头摘下,转身便在殿中扫看,见得其中一根大柱,将幞头随地一扔,口中喝道:“微臣之心,天地可鉴,天日昭昭!”

  一面喊着,一面侧身便要向前撞去。

  两处距离尚远,他行动间算不上极快,左右又都是黄门侍从,不远处还有满地言官大臣,更莫说几步之遥,赵明枝便睁眼看着,又怎会教他当真撞了柱,先喊一声离得最近王署,手中放开赵弘,已是大步上前,探手抓去。

  殿中、殿外顿时次第响起无数倒吸气声。

  而赵弘更是呆立当场,俨然已经吓傻。

  就在如此当口,一片混乱当中,远处却有一人朝着此处狂奔跑来,行至近前,眼见如此情况,却是进退不得,犹豫几息,终于还是上前叫道:“陛……陛下!前线……前线大捷!!京兆府路节度使裴雍有本奏来!!”

第224章 大捷

  黄门本就声音尖利,立时压过其余嘈杂声。

  张异本要撞柱,已为左右拉住,正在大力挣扎,闻听此言,连动弹也不会,只拼命望向门边,厉声喝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  那黄门被吓了一跳,但见场中满地言官,又见被禁卫、黄门拖曳的张异,更转头又看到不远处赵明枝同赵弘,便将手中折子举了起来,口中大声道:“陛下!好叫陛下知晓,前线大捷,狄兵俱退,我军已光复徐州、东平、大名府,益都虽有一二散兵,却已不成气候——狄人兵马大元帅宗茂阵中身亡……”

  “什么?!”

  张异声音急切,表情甚至有些可怖。

  那黄门被骇得直咽口水,但一抬头,只见当今公主正直直看向自己,小皇帝赵弘更是瞪大了双眼,一双眼睛兔子一样,红红的,比对边上张异,又想了想自己月银究竟从何而来,住的屋子又是谁人做主出资修建,更想着如若今次入了公主、天子的眼,将来可能好处,一狠心,牙一咬,已是再叫道:“狄人兵马大元帅宗茂阵中身亡——贼子头颅已被割下,正往京城送来,早则今晚,迟则明日,便能送达!”

  他连着喊了两遍,使得场中人人看了过去,一时寂静非常。

  赵明枝手中还扶着弟弟胳膊,此时却觉得莫名足下一软,好似陷入泥淖里,又像踩在云端,那心脏更是飘忽忽的,半晌不能落地,本来是搀扶那个,现在反倒要借赵弘之力,才能勉强站稳。

  张异喝问道:“哪里来的战报?!何人送的折子?大名府可有奏报送来?走马承受董建证言何在?!”

  又道:“如若只是裴雍所发,其人言语不能轻信!”

  他一问高过一问,虽好似几个问题问得不甚相关,可场中人人皆知这句句都是对捷报发出质疑。

  张异也根本无意掩饰自己的质疑。

  他此时顾不得撞柱自证,以表清白,以逼天子,只盯着那小黄门手中一包东西,转头向赵弘行了一礼,道:“陛下,前线多日未有确切奏报传来,便是朝廷派遣探使送回的也全是外围消息,怎的一日之间,便有如此大捷?当要小心求证,若非确实之事,朝中又信以为真,只怕后果难以收拾!”

  听得那黄门喊出“大捷”二字时,赵弘便觉自己魂儿一下子就回了位,那胸也不闷了,头也不痛了,眼前金星更是不见,好似一下子四处天亮了一般,连呼吸时候空气都更带着一股子清爽意思,此刻自然不爱听张异叽叽歪歪不知说的什么难听话,伸手便冲着那黄门道:“折子在哪里?快快呈上来!”

  对方跪在地上,听闻此言,也不起身,见无几步路,索性托着手中包袱膝行过来。

  赵弘伸手便抓过。

  包袱约有大半尺高,成人两掌宽,以赵弘臂力单手其实拿不太动,他又揪着上头绳结,一下子没有抓稳,便把外头布帛拉开,里头数十本折子跌落一地。

  赵弘当了这许久皇帝,虽不能决定国是,说话也无什么分量,看懂寻常奏报却是绰绰有余的。

  他也不顾什么天子仪态,就地一蹲,便翻看起地上折子来。

  八九岁的小儿读看都不比成人,如此动作,叫殿外一地人个个忍不住引颈凑来,隔得那样远,自是看不清楚其中字迹,便是张异也只做皱眉,耐着性子等了片刻,正要开口,却见赵弘漫无目的满地乱翻,打开这本,只看两眼,又看那本,显然在找裴雍所上。

  他越急反而越没有章法,忍不住转头喊一声“阿姐!”。

  这话喊得出来,叫一殿官员心中俱都生出异样心思,尤其那张异更是心下摇头,暗想:这样小事,开口阿姐,闭口阿姐,如此材质,如此喜好,将来朝政岂不是要长久持于妇人之手。

  当设法使天子早日亲贤臣才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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