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须弥普普
正还想着,他脚下忍不住上前几步。
赵明枝却无心理会,听得赵弘叫唤,当即俯下身去,屈膝跪坐在地,目的明确地取了几本深紫封皮的奏报过来,打开翻看,头一页铺垫内容不过一扫而过,但才往后翻,入目当眼便是“大捷”二字。
她急急往下看,再翻最后,果然是节度使裴雍所上奏报,又反复前后翻看,其中言语不过平铺直叙,言说一路先向北,再向西,复又转西南,最后追向西北,始终咬缠狄兵,大小一百余战,最后在太原同等候已久的伏兵一道大败狄兵主力。
再看详细日子,已是多日之前。
虽不知为何这奏报为何来得如此之晚,赵明枝却是无暇追究。
这消息来得太快,又太好,更是毫无铺垫,叫她一时简直不敢置信,拿着战报的手都有些发起抖来,深吸了一口气,复才稍微平静几分,把那折子摊开递到赵弘面前,提醒道:“陛下且看。”
赵弘来不及伸手接,已经凑首去看,一眼便望见赵明枝手中所指,嘴巴一下子就咧开来,仔细读了不知多少遍,平日里熟悉的那些字仿佛个个都不认得,只把“大捷”、“我军大胜”、“狄人溃败”等等字眼翻来覆去读看,甚至那右手食指在地上都忍不住跟着描了又描,写着写着,脸上开了花似的,当真成了个小孩样子,一点平日里竭力端出的稳重也无。
他脸上涨得通红,胸口起伏更大,重重呼吸声甚至几步开外也能听到,这会急急攥住那奏章,又是不舍,又是着急,嘴里已是冲着左右叫道:“快快拿给张相公!!”
竟是头一个想到了张异。
那黄门反应极快,立刻接过折子转呈给了张异。
张异为官多年,老于事故,赵弘这一点小儿城府,心中想什么,在其看来便如同直接写在脸上似的,又怎可能瞒得过。
他只拿眼睛一扫,当即察觉到赵弘言语动作间敌意同显摆,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。
为君者,怎能如此小气!
他并不多说,只在心中暗暗记下此事,急忙接过黄门递来奏报仔细翻阅。
奏报上文字不多,但遣词用句,几乎把他的眼睛闪花,“胜”、“大胜”、“大捷”、“俘虏”、“杀敌”等等词句简直像是不要钱似的,莫说赵弘这样小儿看了激动异常,便是张异见惯了的,也难免心动。
只他到底反应得快,心中一口气还未松开,一个念头闪过,眉毛便又拧了起来,再次追问道:“可有大名府奏报?可有各路走马承受折子?”
又转身同赵明枝道:“殿下,事关重大,除却几厢各自印证,朝中也当派遣使者前往核查,万不可怠慢,只怕杀良冒功。”
他唯恐这位公主不辨好歹,复又道:“狄人残忍善战,从来难打难杀,如若按着奏报上所说,我朝如此大胜,杀敌数目已然骇人,如此来算,岂非今次进犯狄兵十中去了五六?也太过不合情理!”
“那裴雍行军肆无忌惮,又向来不听朝中号令,以其人狡诈手狠,或许别有内情。”
张异也是沙场中杀出来的,深知战场之外的武将的心眼岂是“狡猾”二字可以形容,而各种手段,更是不足为外人道。
徐州、东平、大名府,益都都是大府大城,虽沦陷日久,毕竟底气尚在,人口还有不少。
杀撤退时一样有章有法,防御得当的狄人谈何容易?可顺路杀一村、一镇己方百姓又何其简单?
跟军功比起来,那点子良心对裴雍来说又算得了什么?
查看尸首以便检验军功,这样想法虽然说出来并不好听,但其实也是张异职责之内,并不为过。
赵明枝也不多说,只表态道:“便依张相公所言,今日前线大功,朝中自当派遣使者前去犒赏三军,届时一道核验便是。”
可一提到“犒赏”二字,张异更有话要说了。
“殿下,内库而今入不敷出,城中连粮谷、草秣都不能够,样样东西价钱一日贵过一日,怕是挤不出什么犒赏,不如等确认妥当再议此事……”
可这样的话,赵弘又怎会爱听。
他这几日对张异本就看不惯,只觉对方鼻子不是鼻子,眼睛不是眼睛的,此刻当即插嘴道:“张相公,赏不逾日,罚不还面!这可是张卿昨日才教授于朕,怎的才隔了一夜,便全数忘干净啦!?”
又道:“赏罚明,则勇士劝也……赏不逾时,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……”
他照着往下念,一点磕绊都不打,直直说了十几句话,其中引经据典,多是张异同其余两府官员近日经筵时候所授,用以劝说天子亲近良臣,从禁军中选拔出众者,做提拔重赏,再调兵护卫的,此刻重复出来,虽不至于一字不错,却是大差不差,用在此处,竟是有种莫名的又合适、又讥诮感觉。
赵弘说完之后,语调一高一低,竟是有几分阴阳怪气味道:“张卿,诸位教授的这些道理,朕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啊,正好今日从谏如流,全了张卿一番苦心!”
天子说话,虽说只有八九岁,一样是金口玉言,眼下当着一朝言官的面,被对方拿着自己说过的话来做嘲讽,当真是以己之矛,攻己之盾,本想说一句此一时,彼一时,可其中许多道理,又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?
张异气得几乎七窍生烟,张口欲要反驳,可声音还未发出,便觉心中血气翻涌,喉咙里头又痒又苦,不知是不是堵了一口老痰,吐也不是,咽也不能,铁青着脸就站在当地,从喉咙里发出嘶嘶咳咳痰音。
赵弘却是没有多留意。
他如此举动,其实心中多少有点忐忑,唯恐哪里错了,忙转头先看一眼赵明枝,见她没有责怪意思,才把手心的汗偷偷在衣摆里头一抹,随后同地上正在整理奏章的黄门大声吩咐道:“快找找,按着张相公交代看那几处地方折子——那狄人元帅宗茂的死信究竟是真是假!”
有他这一句话,左右黄门顾不得合不合适,纷纷努力翻查起来。
可怜外头一地言官,今日跪了这许久,半晌未被劝起来,甚至莫说被天子忘了个干干净净,便是组织此事的张异也早把众人全然抛于脑后,只顾盯着地上奏章。
到底是送折子来的那一个黄门最为熟悉情况,动作自然也最快,不多时便把几地走马承受的折子全数找了出来,又有徐州、东平、大名府、益都等多地奏报也翻了出来,一面拿手点着其中字眼,一面口中报道:“陛下请看!那宗茂当真死了,与我军交战时大败欲逃,被一箭从背后射穿,胸骨都断了,又被乱箭齐射,幸好未伤了头脸——那头整得很,只是头发稍乱,毕竟狄人蛮狠不知礼——河东路走马承受董建奏报中说,他亲眼得见头颅被割下,狄贼大帅帐中左右亲兵也指认了,另有我方许多俘虏也认出,是那宗茂本人首级,并无半点作假,死得透透的!”
此人添油加醋,且不论说的全是口水话,但绘声绘色模样,不晓得的还以为在战场上亲眼所见宗茂被射杀,亲手割下贼首的人全是他。
但赵弘实在爱听得很,已是笑逐颜开,一张小脸都有些发皱起来,张口便道:“杀得好!死得好!!”
他夸了两句,也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南下北上时候所见惨烈场景,无数死尸,另还有无数背井离乡,家破人亡情况,自然也有自己一家可怜,此时好似解了大气,立刻又问道:“谁人杀的贼首?!我……朕要重赏!!这样的猛士、这么样的大功,真是我大晋功臣,当要升官封爵,重重封赏才是!”
语毕,又转向张异道:“张相公,朕欲要重赏此人,卿可有异议?”
亲手射杀狄兵元帅的功劳如此之大,又何须再问?做得好像自己是那等刻寡之人似的,年纪小小,做得如此刻意,学出如此可笑心机!
张异气得胸口发闷,却只得咳了一声,哑声道:“陛下所言甚是。”
喉咙里竟有痰音。
可他话音未落,地面上那黄门已是大声喊道:“好叫陛下知晓,正是那京兆府路节度使裴雍——持神臂弓亲手射杀!”
第225章 求娶
“首级正在回京路上,待相公验看之后,便只真假!”
此人语气欢欣雀跃,吼得又大,声音又尖,那声线钻入张异耳朵里,震得他血都胀了,脸上也青一阵白一阵的。
——自家要问的,难道只是这一个腐烂头颅!
他先前不住说裴雍狼子野心,又说他别有所图,还说他所奏捷报为假,此刻给这小黄门瞎叫唤一气,倒似成了个阴险小人。
可自己先前言语行事,若说私心,自然是有,可若说全出于私心,那却又不至于。
无论公私,京兆府都是心腹大患,天子若不能学会制衡之道,只怕今次召那西军前来驱逐狄人,便会成饮鸩止渴之举。
但眼下情境,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再做谏言,更显得先前那撞柱自辨做法,同个笑话一般。
当着一朝言官的面丢了这样大的脸,饶是他多年养气,此时也有点缓不过来。
而赵弘也不知心中究竟想什么,先看一眼张异,嘴角带笑,连眼睛都好像笑嘻嘻模样,看在后者眼里,十足十讨嫌轻浮小子。
“有此大将,实乃我朝之福!且为裴节度记功——张相公,此事便劳烦卿家了!”
张异几次欲要说话,都发不出声音,他强咽一口口水,不经意间,那本来卡在嗓子眼的痰竟是就这般被吞了下去。
他颇为喜洁,喉咙里感觉到那形状,当即想象出老痰味道同触感,顿时一阵犯呕,却是眼前一黑,只觉头有千斤重,带得整个人都打起晃来。
赵明枝见状,连忙叫道:“王署!”
可怜王署先前去拦这一位枢密副使撞柱后便一直站在其人身后,方才好容易借机欲要去跟着翻满地奏章找出捷报来为天子分忧,还未来得及表现,彼处竟又起事端,忙反身去扶张异,又唤两个小黄门来打扇。
而张异却是勉力平息胸口翻涌血气,唯恐被人看出什么不妥来,又把张异来扶的手用力一甩,又咬牙站定,拱手回道:“臣无事!”
赵明枝才来时见弟弟形容不好,实在担忧,又怎会对张异没有任何意见,是以后头赵弘直发怨气之时,半点没有阻拦。
——你一个宦海滚了数十年的老狐狸,使足了心眼欺负个八九岁小儿,其心还不正,既然如此不要脸,那就活该被骂。
但此时赵弘既然已经活泼乱跳,看起来也无什么毛病,反而那张异面色煞白,嘴唇竟还有些发乌,赵明枝便又警惕起来。
虽然对方口称无事,她却不敢真正放心。
毕竟是多年老臣,中流砥柱,根深枝繁,门生故旧无数,要是真在此处被气出个好歹来,端的难以收拾,且不管朝中会掀起多大风浪,姐弟二人从前所做一切收买人心举动,效果都要打上极大折扣。
而弟弟一惯心软心善,性格难改,此刻一股气性使然才嘴巴硬了一时,日后午夜梦回,恐怕都要辗转难安,而要是将来史书上被人记上一笔……
想到后头无数事情,赵明枝手中轻轻一扯,拉了拉赵弘的袖子,又低头对他使了个眼色,复才扬声叫道:“医官何在?!”
又对左右道:“还不快扶张相公坐下!快宣医官来做诊治!”
医官是现成的。
方才为着赵弘身体,赵明枝急急催召了医官,此刻几人正好到得殿外,诸人见此情境,自然急忙进殿,还未来得及行礼,便被赵明枝指去给张异诊脉。
张异几次坚辞,终究无用,幸而会诊之后,他只是一时气血攻心,并无大碍。
赐了几瓶清心丸,又催着医官开好药方,赵明枝终于松了口气,转头再看殿外跪的一片人,才又领着弟弟上前道:“诸位卿家今日伏阁谏言,自是为朝为民,陛下从不固执己见,而今前线捷报频传,两府正要议事,诸位若有谏言,还请各以本奏,稍后再议。”
一众言官今日虽然一同伏阁,可心中想法各自不同,方才跪了半日无人理会,又见那张相公一场名流千古的撞柱自清变成了笑话,几次拿裴雍说事,偏偏就那样不巧,都说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,那京兆府来的节度果然不是善茬,更不是什么君子,人都不在,尚且远隔千里,连夜都不愿意给过,当场便用几份奏报报了仇,叫张相公这一位上遮清凉伞,带玉服紫的权贵都丢出这样大脸。
今日这样发展,实在出人意料得很。
而既然达不成结果,张异也已偃旗息鼓,诸人自然不会强再出头,老实散去。
至于张异,虽说赵明枝特地嘱咐王署领人护送,他却绝不同意,更不要车辇,坚持自己走回衙署去。
赵弘今日占尽了上风,虽然犹有些不过瘾,被赵明枝连着提点两次,也知道自己不能太过分,忙道:“相公这些日子实在辛苦,前头还病了许久,还是好生回去休息,朕明日再召医官……”
张异自然没有答应,道:“臣并无病痛,今日前线战况变化如此之大,枢密院中正要就此议事、以报陛下,臣便不做多留了!”
说完,也不再啰嗦那许多,果然告退。
而王署犹豫一息,想起赵明枝方才吩咐,却是急忙带着两人追了上去。
至于那送战报来的小黄门本来还跪在地上收拾奏章,见张异立时就要踏出殿外,眼珠子一转,瞥见地上不远处一方幞头,却是不知怎的,顿时福至心灵,一骨碌爬将起身。
他将那幞头一把拾起,回头先看一眼赵明枝同赵弘,脚下半点不停,尖声叫道:“张相公!张相公!”
一面大声喊着,一面往前追去,很快至于张异身旁左前方,把方才那幞头捧起,却不想才一抬头,就见对面那张相公面无表情看向自己,只一双眼睛睁得甚大,同在瞪人似的。
被如此一瞪,此人一个激灵,脱口再叫道:“张相公,您落了幞头!!”
他做这传报之事,要求脚快手稳,再加一个声大,样样都出挑,此刻一喊一跑,动静极大,倒引得不少正往外走的言官看来。
张异哪里还肯在此处继续丢人,抽过那黄门手中幞头,也不要人帮忙重新戴上,而是攥紧了拳头,急急朝外走去,不知怎的,从后头看过去,居然莫名给人一种落荒而逃感觉。
一场闹剧终于结束,剩得姐弟二人站在原地,直到赵弘忍不住去捡起地上奏章,复又仰头问出“阿姐,我们当真胜了么”时,赵明枝方有了几分真实感觉。
听得前线大捷,更有狄兵元帅宗茂身死——及至此时,已是同从前全不相同。
赵明枝心中自是万分触动,只想面前把这些个奏章翻烂,以确认其中信息,了解更多细节。
一干奏报来得太急,又是直递御前,尚无各部司会签意见在其上,姐弟两个本本读过去,果然同往日大异,从前都是坏消息,只有坏同更坏,今日虽不至于全是好消息,可许多坏消息仔细分辨,比起从前,已是好得不能再好消息。
战况自是十分顺利,几相印证,虽然有些离得远的走马承受同差官不甚清楚前线情况,但晋军大胜,狄兵溃败却是毋庸置疑的。
而之所以前线许久没有确切战报送回,多是因为途中匪患甚多,又有狄人溃败散兵,道路难通,最后走快路了此刻仍不见踪影,倒是绕经京兆府、邓州、蔡州的先行回到,又因蔡州连日阴雨,断了必经之路上的浮桥,阻了道路,才使得许多不同时间发出的奏报同时抵达。
夹在这些重要内容之中的,还有那裴雍折子中的一句话,说是狄兵溃败速度同程度都远胜预期,兴庆府中或许有变。
而战情此外,大名府请朝廷拨银拨粮,以便赈济回返之人,难得还有通判坚守的徐州请征民伕以清道路,又求朝廷今年减免赋税等等,一份一份,都透露着各地都在努力复兴模样。
赵明枝随手取了几份要紧奏章,正要放在一边,转过头去,却见赵弘手中捧着几份折子,连坐也不坐,竟就靠在一旁柱子上,盯着上头内容看了又看,口中还念念有词一样,一面看,一面又抬头垫脚,去看角落处。